我竭力让自己站的更远一些,以便更清楚更客观地描摹父亲。
我将相当低调的宣布:父亲是才子,虽然他已不再年轻。
父亲年轻时的潇洒,我只能通过那些泛黄的老照片来加以揣测了。照片里的那个年轻人,留着大蓬头,头发长而坚挺,根根竖直有如钢针直指苍穹。他的表情与动作是那么随意,映衬着背后那些庄严肃穆或苍凉的背景,越发显示着格格不入的超脱。我以自己来揣度父亲,想象着这个年轻人背着装满书的行囊,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向着目的地,一路阳光明媚,任风沙侵拂,沾满尘土。
一路上一定有书,因为父亲爱书。
我的童年与童话无关。在同伴们争相为花花绿绿的连环画欢呼的时候,我已经将注意力放在了父亲的那些书上。《快乐王子》让我温暖又伤悲,《富翁》叫人解气,一本厚厚的小说选,让我流连遐想,叹息连连。那时,我读了人生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戴厚英的《人啊人》,幼小的我如此地为它着迷,以至于对书中的每一个人物都充满了同情。
是父亲的那些书为我打开了另一双眼睛。
很多年之后的现在,我终于有了许多属于自己的藏书,轮到父亲看我的书了。很多次,父亲打来电话,在几千里外同我讨论着某书的思想和精彩,完全看不出是父与子的对话,更像是隔代知音了。放下电话,我无数次地想象,在南方某个拥挤的工厂宿舍里,下班后大家光着膀子喝酒打牌,只有父亲安然的固守在床头,慢条斯理的抽烟,细致而又津津有味的翻看着手中的书,一任喧嚣从耳边滑过,不闻不问。
当然,同所有乐观主义者一样,父亲喜欢唱歌。父亲有一把小口琴,很多年不曾见他再吹起过。不过,一些儿时的记忆碎片经岁月磨蚀渐渐转为印象,记载着它响起的时刻:那时某一天的黄昏,太阳冉冉西坠遗落下漫天霞光,晚风轻抚树叶沙沙作响,父亲坐在院子里一遍遍将口琴吹响,教习着幼年的哥哥和我唱起那首舒缓的《军港之夜》。
如今爷儿仨只有在春节才能从天南海北汇集在那个小小的家,父亲的白发又添了几根,他依然是老字号的乐天派,在院子内放声歌唱,较量着我和哥哥,看谁的歌声更纯正。
相对于其他,我更喜欢父亲的画。我喜欢画画,上学时我的每一本教科书里都画满了各式各样的小人,仅限于此,我永远画不好。我缺乏父亲的灵气与毅力,所以我更佩服他。
父亲的画画,完全是自学。很难想象,一个曾未经过专门培训的人,如何沾着墨水涂鸦,慢慢描摹出那么形象的花鸟虫鱼,山水人物。家里有很多关于国画方面的书,我知道那些都是父亲的导师。那些书我都看过,可每次举起毛笔,受都颤得无法下笔。幸运的是我曾多次协助父亲作画。只用红、黄、白、黑四色,一一配制成各个颜色,然后在宣纸上摹画心中的形象。我的活儿简单,只负责勾画树的裂纹或者点染梅花瓣。最后是挂起来,供到访的客人臧否一番。纯属自娱自乐。
父亲是农民,却有着魏晋风度。上学时有一回突然接到父亲的一封信,只有半张纸,洋洋洒洒的写着这么一句话:人生的路虽然漫长,紧要处往往只有一步,特别是现在的年轻人......据说此语出自某小说,父亲很喜欢,予我自勉。
我常常想,如果不是为生活的柴米油盐所羁,父亲或许可以成为作家,音乐人,或者画家。当然,生活毕竟是生活,父亲终于没能成为作家、音乐人或者画家,他只是亿万个农民中的一滴水,年届五旬仍在为柴米油盐而奔波。
遗憾吗?有一些。但我为有这样的父亲而自豪。虽然,面对生活,他也会有一筹莫展的时候,可毕竟,他不单单为了柴米油盐而活着。
向文艺中年——父亲致敬!
-全文完-
▷ 进入张非三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