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嗜酒，他喝酒极讲究，每每购回白酒，要精心用几种药材泡了，再慢慢品吟。那酒罐酒来酒往，陪伴父亲的年头久了，也不知它盛下父亲几多酸甜苦辣？很多个有月亮的夜晚，父亲就会慢慢地从罐里斟酒，慢慢地让那一串串溢满酒香的故事在我们耳际流淌……

忆苦思甜，是父亲酒罐里不老的故事。那是一段饥饿的历史。九岁的父亲常跟着三伯父到很远的地方去打柴。早晨揣上两个烧红薯，一天的口粮就全靠它。打好柴，伯父让父亲担很小的一担。可是，饥饿的身子和遥远的路途，九岁的父亲哪能吃得消呢？他饿呀！实在走不动了，路边有刚挖过红薯的土地，父亲放下柴担，几步奔过去，用手狠劲儿刨土：他希望能刨到一个漏网的红薯。刨啊，刨啊，打了一天柴的手上的血泡破了，满手泥和着血，血和着泥……他没有停止，他饿啊！三伯父递过来一根筷子般细的红薯根儿，父亲抓在手里，和着泥土嚼了起来。满嘴的泥沙，嘴角却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眼角，泪珠儿悄悄地滑落……

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年幼的我唏嘘不已。我曾哽咽着问父亲：“爸，那么苦，您是怎么熬过来的呀？”父亲抿了一口酒，缓缓地说：“我痛苦过，也哭过。可是光哭是不行的，得咬牙挺着，挺过去了，你就是英雄。孩子，记住：别畏惧苦难，苦难也可以成为人生的一笔财富啊！”

父亲很有些才气，可惜生不逢时，上中学那会儿正好赶上了那个动乱不堪却仍能团结一致的年代。他的全部初中生活内容是大幅小幅的标语、响亮的口号和尖锐的斗争。“揪斗”的喊声直冲云霄，“打倒”的字报漫天飞舞。父亲因为文采极好，常被叫去写大字报。斗到学校老师头上来了，父亲很有些迷惑，于是和几个伙伴躲起来切磋棋艺，不再参与。不久，他回到家里自学成了个“箍桶匠”，还学会了修表、修电筒诸般手艺。适逢征兵，一位指导员很欣赏父亲的聪明才智，可是奶奶舍不得，因为父亲的三位哥哥都入伍了。满心向往军营生活的父亲很沮丧，可是拗不过慈母一片情啊。再后来，他辞别老母，只身出去闯荡。奶奶在家担心牵挂，常常以泪洗面。大年三十那天，父亲背着一只桶回来了，还带回了自己挣的二元钱。

说起这段经历时，我们很奇怪父亲的平静：“历史有历史的漩涡，人生却有人生的规律——有得必有失，有失也必有得。人生的轨迹大抵如此！”

十六岁时，父亲成了一名教师，虽然并不是他理想的职业，却干得很不错，三十几年下来，已是桃李满天下。因此，父亲的酒罐里也储蓄着他的很多职业故事：“那个女生，如果我们晚去一步，她就被她父亲逼到婆家，出去打工了。我们赶到她家时，她父亲正对她拳打脚踢，破口大骂。她哭得死去活来，无论她父亲怎么逼，她就三个字——‘要读书！’我们苦口婆心地劝说，并且免了她的学费，她父亲终于让步了。她够争气啊，第二年就考上中专走了。多好的孩子呀！”父亲抿一口酒，“还有那个生病的男生，肝炎，拆点断送了他的前程。他不甘心，我也不甘心呀！我跟他说，没事儿，你努力干，药提到我这里煎！他也好样儿的，一年下来，病治好了，学校也考上了！……孩子，”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的学生中有能力有才气的人多啊，要善待他们，要帮扶他们！要知道，他们承载着乡亲们的希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你呢！乡亲们，不容易啊……”

父亲这番话对我激励很大，我时常把它作为自己教育工作的鞭策。

酒罐盛载的故事太多太多，它们伴我从小到大——父亲的酒罐，人生的酒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