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年66岁生日，是奶奶的去日，一年后的今天，父亲67岁生日，是奶奶周年祭日，我终未能赶回湖南，在重庆的暑热里，并肩站在艰难多舛的洪身边，尽份绵薄力。

可能是心确实有些忙，这样的困境里，半月前，古历六月十九，居然连观音菩萨的生日都忘记了，妈妈与观音一天生日，自然也被我忘得干干净净，将暮时，幸好尊师短信提醒“今天是观音菩萨生日，你如此虔诚的人，想是不会忘记的吧”。我正与二友在车内商量公司选址的事，见短信后愣了半晌，驱车赶往华岩寺，伏在莲座下，惭愧难过得无法，后电话给母亲时，她象个孩子似的笑着：知道你忙，忘记了，不然，你早电话来了，我们很好，你要当心自己的身体。

我的母亲，她习惯于这样的日子，清晨就守候着我们的电话。

那晚，我特意把与客人的晚餐安排在重庆市区的制高点南山山顶，登高望远，以这样的方式陪我遥远的母亲吃了一顿生日晚宴，那晚南山的风，跟我母亲目光一样亲，沁心。当然，举座杯盏声里，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的感受。

同时，在南山那晚的风里，我记起了一周后是女儿大宝的生日，也是洪的生日，没能回去，给大宝去了电话祝福，陪从不重视生日的苦难中的洪在重庆过了生日；也记起半月后就是父亲的生日，也是奶奶周年祭日了。念起奶奶，那时的心就开始纠结着疼。

以为今天能赶得回，以为能与亲人们在她坟头烧几撂纸钱，清理一下杂草，以为能坐在坟边，叫她一声，相望一会。然而这边项目进程已空不出时间让我赶回去了，想善良大义的奶奶在天上会知晓我行在天路的艰难与心思，她会怜惜理解。

今天的身体特别困乏，奇怪的是，今天，我没有想象中的悲哀，也没有想象中的自责，一年了，还没有为这个影响我一生的不凡的女人认真书写几行，不，倒也不能这样说，打开文档，中途罢笔为她写的诗文竟有五六，都是写着写着就开始哭，无法再写下去，再则总觉无法写尽她，文字太轻。

她叫梅，也是我见过最配这个名字的女人。

今天，我还是不想写她的经历，也没有以为中的大悲大痛，只有一份牵心的思念，就如思念还坐在故乡老屋檐前斑驳阳光里的她，一个人，无声无息，总是满足，总是理解，总在感谢着。

记得多年前我回老家父母处，她依然的门边清坐，面前一张凳子，一个旧本子，全神贯注在一笔一划，几只鸡在旁边闲荡着。

这孤独的身影让我心酸心疼，走近她叫了一声奶奶，她抬头认出了我，笑得那样幸福：菊回来了。我蹲下抱住她的膝，她依然从伯父开始问起，然后三叔，四叔，五叔，最后是她最疼爱的幺女儿，也就是我姑姑，一一问过他们都还好吗？我依然回答都好得不得了，她会连连点头，然后对我说：你转告他们，不要惦记我，不要来看我，耽误工作又浪费钱，我也不想他们，你的父母把我照顾得很好很好的，真是感谢你的父母啊。

我边答应她，边伸过头看她本子上划些什么，这位刚刚还在说不想儿女的她竟然满纸都写着六个儿女的名字，从长到幼整齐排列着。我当时就泪了。她多年孤独在这清素的乡野，又会如何不想自己的骨肉？去年奶奶葬礼后的家族聚会上，我说出了这个情节，父亲叔伯们都落下泪，姑姑更是大恸，悲声唤起：我的妈妈呀！

今日再忆这件事，我是在反省，在惭愧，多少时，我们虽是因为一份善念为某人某事真诚付出后，又能真正做到象她一样全然不计回报？不考虑自身半点得失？不怨不悔？回答肯定是让自己脸红的。

面对她，惭愧的还远不只此。记得去年聚会上追忆奶奶时，叔叔们又再次说起她被车撞的往事。那时奶奶七十多岁，生活在老家镇上，她在街边走着，被一男人骑着摩托回头望时撞飞在地，当即鲜血糊身，人事不省，牙齿全部碎落。苏醒后，叔叔们告之实情，她反应过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拉着床边那个撞她的男人的手，用无牙的嘴心疼的安慰他：孩子，别怕，不怪你，你不是故意的，这是我命里该有的劫，我的儿子们条件都好，不会找你要医药费的，别怕。

那个男人当即大哭起来，虽有知识却清贫的叔伯们面面相觑，叹道：妈妈呀，那天上的菩萨可能都开会去了，不然，怎会撞上你这样的善人。

奶奶极少进寺院拜佛燃香，她一直对我们说，人要行得正，不坑不拐，不欺穷媚富，要行善积德，要多替别人想，就是在敬菩萨。对父亲叔叔们一直严告，为官要清正，要为乡民做点实事，好事，得人冤枉要遭报应的。是的，父亲叔叔们都赢得了乡民的爱戴尊重，却都落得一个个两袖清风，却也心安祥和。

我在想，有这样的奶奶，我修到了几寸她的品性？这样日益浮燥的社会，自身利益受损时，被人伤害时，我有她这样的心襟有她这样的包容吗？多少时候，其实都在包容与计较中拉锯着，修吧，有这个心，有这样的奶奶，也算还有希望。

很高兴自己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少了悲伤，对照奶奶，多了切心的反思，努力在纠正自己目前行走中的偏向与杂念。

奶奶对命运的豁达与坦然面对，更是让我心折，那年，我二十多岁时，办自己第一个小企业，刚走上正轨，便去接奶奶来厂里住几天，没想到刚至，便让奶奶摔了一跤，粉碎性骨折，落得从此行走不便，近二十多年的枯坐清守，她恬静安然，存满的都是对人世的感激，她的嘴里，念的都是人的好，人的难，人的长处，我没有听到过奶奶任何报怨。

我能做到吗？面对未来不定的结局，或是欣喜，或是凄凉，如果有她这样一颗坦然尘世的心，我想，所有的结果在疼与不疼过后，都一样是清风拂面吧。

再往前忆及她，那个经常烧几大桶凉茶摆在路边供行人乡亲免费饮用的奶奶还在赤真的笑着；那个在最困难的大跃进年代，端出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盆米饭一点不留的喂了饿得发晕的几个乞人，后含泪给自己一群面黄肌瘦的儿女道歉解释，替他们擦干委屈伤心泪的奶奶还在风中站立着；那个经常进出在被游街批斗，人所避之不及的黑五类的家里，送东送西的奶奶还踮着三寸金莲急急的走着；就是这样一双小小巧巧的金莲，艰难困苦中执意让六个儿女念书考学，有了各自的前程。

奶奶一生辛劳，行善积德，大义清正，没有想过任何回报，然而，九十二岁仙逝后，送归故里安葬，那些离别多年的乡亲们自发的从四面八方涌来，天未亮就在路旁守候奶奶回家的灵柩，用他们的泪，他们的诉，他们质朴的方式表达了对她最真最深的感念，那是自心底生出的尊敬与铭记。这是奶奶一生极致的尊荣。

这个叫梅的女人，在九十二年漫长的光阴里，用自己的质朴与纯良，蕴得清奇暗香，细细末末，把这朵梅的幽芬与寒冬时的温暖留在了人间。

而今天，我也疼着父亲，自己的生日，却是慈母的祭日，想今日父亲的心，该是怎样的思念与伤感着。我因而在遥远的异乡，也疼出了泪。

我更想念着奶奶，凄苦寒凉时，尤为想她，想她那张永远亲亲善善的笑脸，让我生出无限温暖与安全。更重要的是，在目前艰难的天路途中，有一些时候，面对现实的残酷，与想象中的人与事的落差，还有自己身体的不支，我几乎坚持不下去，几乎忘记了为一份真情的呼唤而来，为一份善念而需执着相守，今天这个日子，叫了一声奶奶，我会做好自己，不问前程。

也许最贴进奶奶的方式，就是走着她的步子，走过自己，走完人间这一程，在某处空间，以无愧干净的心与她相见，相拥，再让我叫她一生一世的奶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