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路口在我心底，一直有着深切的记忆，有着深沉的眷恋，那里赋予了我生命，那里承载了我走向人生、走向社会串串清晰的脚印。在路口镇一个叫小水的村子，为苍翠欲滴的山峦所掩藏，那里有已经长眠的父亲，有已经垂暮的老母，有曾经相濡以沫的兄弟姐妹，有我放眼看世界的启蒙恩师，还有许多我曾经无数次用脚板丈量过的曲曲弯弯的小径。

一

走进路口，便有一种山重水复、如入桃花源的感觉。从盆地央部向东，过峡山，从左至右，依次列着明镜山、尖山、焦岩山、走马岭、白羊山、雨山，最外缘便是苦竹岭、小岭逶迤相接。这些大山将版图切割成一片片半封闭的地域，其间峡谷相连，曲径通幽。我想，自古以来，生活在崇阳盆地的人们要下州府、进省进京，除了走水路，便须途经这几座山的峡口，然后望北而行吧。

有山便有水。山是路口宽大的前额，水是路口纤细的柔眉。境内水系，除板坑北入赤壁之外，呈树枝状分布，较大的溪流，一是发源于明镜山下紫龟寺泉的张家河，一是承接沙墩水库的羊港河，在案山汇聚而成大市河的上游河段。老家的门前也有一条不知名的小溪，自白石岩下蹒跚而来，大多数日子涓涓细流默默前行，待到山洪来临之时，却一路咆哮，甚至破堤而出，将那葱绿的稻田置于没顶之下，乡亲们既惊叹它的雄浑，也无奈于它的蛮横。上初中时，学校就在羊港河畔，夏秋季节洗衣洗澡，天天在河里打滚。那时候也没学过什么地理知识，更没有走出过山乡，站在夕阳的余晖下，常暗自思量这一川清流究竟去了何方。

二

老家屋背后有一溜七棵古柏，虽然生于谷底，却苍劲挺拔，欲与两旁峰峦比高。只要踏上家乡的土地，便能遥望到那一大块浓郁的绿。小时候没有想起问古柏的年龄，现在有心求教于植物学家，尚未办成。我虽然已近知天命之年，经历了许多红尘烟雨，可每一次站在沉默的古柏面前，总觉得就如临祖先跟前，自己依然象一个冥顽不灵的孩童。

父母养育了我们九个儿女，小时候，最深的印象就是清贫、拥挤、热闹，还有父亲的沉默、母亲的暗叹。我们自小就获得了自食其力、帮衬家庭的理念和能力。田地是人民公社的，不容你有发挥的余地，只有山是我们的宝藏。路口的山，没有一片是不生长植物的，雨水过后，清明来临，气候一天比一天温暖湿润，遍地萌发，生机盎然，就算是棒槌落地也能生根。砍柴、砍芭茅杆，采药材、竹笋、蘑菇，摘山楂、板栗，一年四季，大山从来都不会让我们失望，只要进入山里，便能够弄到点什么土特产，然后到镇上去换回本子、墨水、连环画，甚至还有新鞋子。到了秋冬季，金沙岭上下绵延几十里的芭茅成熟了，砍芭茅杆便成了必修课，那是劳动强度极大的活儿。天麻麻亮就要出屋，带点干粮就山泉算是午餐，直到太阳西下，才挑着百多斤重的茅杆下山，一般还要来回挑两趟，顶着月光方可进屋。就是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九弟上初中了，仍要在假日的清晨顶霜冒寒，跟哥哥们一道挑上几十斤树蔸，去离村子三、四里外的镇上副食加工厂卖。那时候，薪柴就两、三分钱一斤，要攒够一双鞋子或一本小说的钱还是很费劲的。

那一座座大山，不知让我们流了多少辛酸的汗水，但也毫不吝啬地展现了它的雄壮和秀美。春天漫山的杜鹃花先后绽放，红的似火，粉的似霞，黄的似金。穿行在密林或灌木丛中，不时会有一缕幽香扑鼻而来，循香而去，必定会找到一株绿叶披离、花蕊怒放的兰花。家乡人喜欢把那香气最浓烈的兰花称作“酒醉兰”，也许这种野兰花算不了上品，但它那无风香十里的性子早已经征服了大山的子民。夏天芒花盛开，山山岭岭如雪浪奔涌，又似旌旗猎猎。待到飞絮落尽，乡亲们便将其采来，扎成扫把，那不仅是最环保的居家用具，也是乡亲们的油盐日用钱呢。到了霜降以后，大山的色彩越来越丰富，各类浆果、坚果次第熟了，有的就爆裂于树下。此时，便是野生动物觅食的黄金季节，也是猎人出猎的好时节。每当听到屋后山岭上响起猎犬的铃铛，必定能看到带着野物下山的猎人骄傲的神情。

三

路口的文化渊源很深，路口人喜欢读书，善于读书，恢复高考以来，已有数十人考上北大、清华、人大等名校，尤其传为佳话的是廖氏姊妹，不仅先后考上名校，而且都出国留学归来，将人生与事业挥洒到了极致。说到路口的文化传承，有两位文化人不得不提，一位是咸宁学院原副院长、教授王志文先生，一位是原崇阳师范校长舒志先生，两位先贤终身从事教育，弟子遍布长江南北，在南楚教育界、文化界享有盛名。王志文先生是我在咸宁师专时的老师，教外国文学。从王老那儿，我第一次听说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区分，了解了十四行诗、西方抒情诗，但丁的《神曲》，还有雪莱、拜伦、歌德、普希金、泰戈尔、海明威等等，无数星光璀璨的世界文学巨匠，给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往完全不同于中华文化的五光十色的文学殿堂。当我拜读了诗人叶文福怀念王老的文章后，才知道王老所经历的无数磨难和乐观豁达的品性。他执著于文学研究，即使晚年学术方面仍在不断精进，不断攀上新的高峰。舒志先生从教数十载，是崇阳师范的驰名品牌。八十年代初，我曾在那里教过两个班的课，主要是文学欣赏与写作，有幸当面向舒老请教。他总是告诫我，做学问要严谨，千万不要卖弄，要舍得下功夫，要博学，要自己先装满一桶水，然后，才能够给学生一瓢水。后来，崇阳师范又承担了基层干部的培训教育、学历教育，面对不同于普通师范生的受众，他在教学上进行了大量的探索创新。听过舒老教诲的学生，无不对他崇敬有加。两位乡贤，当是路口人文蔚为大观的双峰。

四

路口还有一样东西驰名鄂南，那就是桂花。路口种植桂花的历史久远，数量庞大，与紧邻的咸安桂花镇构成了咸宁桂花之乡的核心区域。那里坡上长着野桂，幽谷藏着古桂，田头地角宅旁，处处亭立着如盖如云的桂花树。每当时序进入农历八月，金桂、银桂、丹桂、月桂次第开放，雅淡清新的花香，从村庄和山野间飘荡开来，渐渐氤氲成阵，穿过峡山口，便有郁郁青山和桂花香一路相随，越过苦竹岭，直到市区温泉，恰似一次桃源探幽。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城市绿化提升档次之后，桂花树便成了香饽饽。父亲植于七十年代初、我们小时候经常攀爬的那棵老桂花树，也被运到县城新客运站，给城里人锦上添花来了。

十年前，穿越苦竹岭的邃道开通了，天险变成了坦途，苦竹岭上漫山遍野的苦竹生长得更青翠了，昔年留在人们记忆中梦魇般的苦竹岭也有了更诗意的新名字——翠竹岭。过去要两、三个小时才能到达市区，现在就三、四十分钟即可到达。我们路口人到市区，跟到县城几乎一样方便快捷了。即将建成的杭瑞高速公路，已经展示出其神奇的身姿。多少年来，那个叫路口的小镇，将成为连东贯西大通道的一个节点，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十字路口，它将给路口人的梦想插上飞翔的翅膀。作为一个时时从内心里牵挂着家乡的路口人，我愿意奉上我的希冀和祝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