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徽地文狐
是的,我只想得到那块橡皮,一块红白相间很漂亮的橡皮。马小安的橡皮。我的同桌张大明称它为香橡皮。张大明每次说到“香—橡—皮”的时候,我都能听见他的喉结发出“咕咚”咽唾沫的声响,仿佛因为橡皮是“香”的,就如蛋糕一样能吃。我们都知道橡皮不能吃,但渴望如吐沫一般,总是升上来,被我们咽下去,又升上来。
马小安的橡皮是他美国的舅舅给寄过来的,我在马小安得意地描述中,甚至能幻想出“香橡皮”乘坐飞机的模样。为了能得到和马小安一样的橡皮,我绞尽了脑汁。先是央了父亲搭了车,带我去百货公司,显然那里没有。 “千人一面”的白橡皮以及灰不溜秋粗砂纸一般的黑橡皮,让我失望至极,嘴里嘟囔着埋怨父亲“没用”,家里连一个在美国的亲戚都没有,否则我也能有香橡皮了。父亲也很愤怒:什么不比,你比什么橡皮,为什么你不比学习!学习!啊!我盯着父亲扭曲变形的脸,暂时压制了关于香橡皮的欲望。
我和张大明的橡皮都很粗糙,字写重了的时候,擦半天也擦不干净,一用力还把本子擦破了。而马小安的作业本总是很干净,因为他有香橡皮。马小安在我们面前示范过他的橡皮,确实,轻轻地擦两下就很干净,然后马小安把作业本拿到我们的鼻子旁让我们闻。“香,好香!”我和张大明异口同声地说。马小安得意的笑,但不让我们碰他的橡皮,宝贝一样地收在笔盒里。有的时候,我和张大明就对着前排马小安的笔盒发愣,但马小安似乎知道我们对橡皮的窥伺之意,很少离开他的笔盒。
那天下午体育课,身体不适的我在太阳下犯了晕,老师便让我回班级休息。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子前看同学们在球场上生龙活虎地撒欢。忽然我就看到了带球跑得正欢的马小安。我忽然就想起了马小安的香橡皮。
从马小安的笔盒里拿出那块橡皮。橡皮表面有均匀的凹槽,红白相间呈半透明状,细腻得有点像“洋糖糯团”。从来没有用过这么柔软的橡皮,放在鼻子上一闻,一股清香扑鼻。看得出马小安也用得仔细,一头被擦成了椭圆形,另一头一点没动,方方正正地。欣赏了一会,我掏出自己的作业本,拿橡皮擦了擦,果然感觉本子干净了很多。我想得到这样一块橡皮,很想。
正尽兴间,我感觉背上有些凉风,很不舒服。或者说,有一双眼睛应该在我的背上一直盯着。我扫兴的很。肯定是马小安。也就是说,我暴露了,成为偷马小安橡皮的人。我紧张了一会,随即轻松了,往位子上一靠,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准备任凭马小安收拾。可来人不是马小安,是张大明。张大明拍我肩膀的时候,我虽有准备却还是被吓了一大跳。一回头,看见是张大明,我破口大骂:轻手轻脚地搞什么,吓我一跳。张大明盯着我手中的橡皮:你偷小安的橡皮。他前所未有地把马小安叫成“小安”,让我心里很不舒服。但我又不得发作,怕张大明一声喊出去,我就真的成了小偷。我抵赖到:我没偷,只是看看。张大明轻蔑地看着我:你偷了,还用了。我心里想:狗日的张大明,再说老子偷东西,掐死你。
张大明最终没有喊,他也抵抗不了香橡皮的诱惑,和我一样放在鼻子上闻了半天,并且也在他自己的作业本上试用了一回。最后他还是递给我,然后看着我。我们一起看着橡皮,与获取橡皮的欲望斗争着。下课铃响了,我一骨碌把橡皮塞进马小安的笔盒里,原样放回。摒住呼吸,看着马小安晃晃荡荡地回来并没有发现橡皮被人动过,我才松了口气。用过马小安的橡皮之后,我更有拥有那块橡皮的欲望了。张大明也常眼神空洞地看着马小安的课桌,莫名其妙地来一句:小安的橡皮真好用。
马小安的橡皮终于丢了。这是一件大事,毕竟是美国的香橡皮。马小安很沮丧,并报告了老师。老师在仔细询问是不是马小安自己不小心丢了并得到坚决而否定的答案之后,对偷东西的恶习深恶痛绝,于是在整个班级展开了调查。老师要求我们做一个诚实的孩子,并给了拿马小安橡皮的同学机会,他宣布:如果拿了马小安橡皮的同学马上交出来,就能得到原谅,而他还是好孩子。教室里骚动了一会,同学们纷纷议论着这件事情,却没有一个人最终站出来。最后,老师要求知道线索的同学在下课后单独与他交流,而张大明这时候死死地盯着我看,仿佛要在我的脸上得到一些信息,仿佛我就是那个偷橡皮的小偷。我很想一拳打过去,让他的眼球爆裂,但我没有,我不想做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
放学后,我被老师点名留堂,同学们都用异样地眼光看着我。而我用眼睛去找张大明,他却不看我,看得出他飞快地整理了书包一溜烟跑了,比平常快出几倍。老师将我让到他的办公室后就把我晾在一边,并不做声,埋头改作业。我等了一会,不见老师训话,心里开始着急。沉默有的时候是一种最厉害的威慑。我在这种静默的威慑中,把书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老师的办公桌上:老师,我没偷马小安的橡皮。老师没有抬头:我没有问你是不是偷了橡皮,你哭什么?我听了这话,头脑里“咣”的一声响,几乎炸开了,这下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老师顿了一顿,继续说:我希望我的学生都是诚实的孩子,做错了不要紧,改正了就是好孩子。我“哇”地一声就哭出来:“老师,我真的没偷东西。”。老师说:既然没偷东西,哭什么?我也没有说一定是你偷的,但我希望你是诚实的,但如果有人证明你拿了,我会告诉你的家长。我抽噎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在老师“你可以走了”这样貌似平静的口吻里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学校。
出了校门,我头脑清晰起来。张大明,一定是张大明告的密。我恼羞成怒,攥紧了拳头,飞快向张大明的村子里跑去。快到他家的时候,我发现张大明靠在河边的柳树上钓青蛙,便径直冲上去,当胸给他一拳:操你丫的,你出卖老子。张大明踉跄了几步,旋即冲过来和我撕扯,嘴里还咕哝:我说什么了我?我一边扯他的头发一边喊:你还不承认?
和张大明的扭打迅速被围观。一帮小孩子围过来起哄。张大明究竟打不过我,被我压在身下呼哧呼哧地喘气。我空出手攥成拳雨点一般向张大明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周围的孩子门面面相觑,忽然就有孩子提议:找大明表哥去,快去!一些孩子就奔了去。
张大明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抱着头,不住地求饶。打了一会,我也打累了,于是放了他,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张大明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着,我忽然生出许多怜悯。忽然,围在我们身边的孩子兴高采烈地大呼:大明,你表哥来了。张大明仿佛被注入了兴奋剂,一骨碌爬起来。
我当然不是他表哥的对手,被打得鼻青脸肿,最后挣脱,终于找了机会一瘸一拐地跑了。孩子们的轰笑声和张大明得意的挑衅随着初冬阴冷的风从身后飘过来,让我觉出冰寒彻骨。从张大明的村子到我们村约有三里路。我的鼻子一直出血,不时滴落在土路上,“嗖”地不见,只扬起一星半点尘土。最后,我在太阳的余辉里,双拳紧握。村子里的炊烟升起,我依稀听见母亲在叫我的名字:二骡子,回家吃饭咯。
回到家,我紧闭了口,任凭父亲怎么询问,都不说话,只是大口地吃饭。一放下晚,我钻进自己的屋子,关了门。母亲在外面敲门,我也不应。父亲最后暴躁地说了句:敲什么敲,别敲了。小孩子家就学打架,让他给人打死算了。我躺在床上,两眼朝天,充耳不闻,一心想着橡皮。妈的,都是橡皮惹的祸。我站起身,拿出铅笔刀把自己的橡皮划的粉碎,一边划,我的眼睛就在手中的刀上停留了下来。这不是一把普通的折叠铅笔刀。当中一块狭长的锯片是我在机械厂偷来的,然后在井壁的青石上磨了三天,削了竹手柄,绑上铜丝。我眯起眼,看着着把刀,黑黑的,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这把刀用来削铅笔是绰绰有余了,即使杀个兔子、宰个羊怕也不费什么劲儿。
深夜,我窜出屋子,来到门口的井旁,一边咬牙一边磨刀。妈的个张大明,老子要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端坐在井壁上,将刀放在经常磨刀形成的青石槽里,一上一下地滑动。大五不知怎么夜游魂般地闪出来,他一拍我的肩膀,差点让我魂飞魄灭。
夜,无风而动。我与大五的对话是那样的寒冷。最后,大五又拍了我肩膀:小子,就这么定了,明个你放学,我们在他村子旁的池塘边等他。大五是这一块的混混,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这一片都是老子的一亩三分地。而我是他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人,我受了欺负,他当然得讲义气,当然得帮我找回面子。
有了大五撑腰,我当然不会害怕,人家那都三进宫了。第二天我并没有去上学,一直在学校旁转悠,下午放了学,我就尾随张大明向他们村子走去。到了池塘边,大五早就在那等着了。他铁塔一般地拦住张大明。张大明知道不好,撒腿就跑。可还没跑就给大五老鹰抓小鸡般地抓回来。大五拎着他的胳膊,一甩手,张大明原地打了个旋子。我正好赶上,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于是,一朵花在他的脸上盛开来。
这边正打得过瘾,忽然池塘的对岸传来一声暴喝:住手。我和大五转头一看,几个农人刚好从地里回来,拖着锄头挖锹,一见我们欺负他们村上的孩子,都向这边跑来。我抬眼看大五,他也有些慌张,对我说声:撤。于是,我们就往回跑。张大明被我打晕了,靠在河边柳树上抹着鼻血,我趁跑的刹那,抬腿一脚,张大明没有一点防备,骨碌碌便滚下河。
我和大五看见张大明在河里挣扎的狼狈样,一路狂笑着飞奔回到我们村上。在村头的稻场上,我们决定停下来庆祝一下,戏弄一下正在稻场上的傻子阿二。阿二,阿二,过来,过来,我说道。阿二嘴角流着涎水,忽然说了一句惊人的话:人祸啊,人祸,村子要出大事情了,作孽啊,作孽。我呆了一呆:什么大事?阿二摇摇晃晃地说话,也不看我,嘴里依旧:人祸,村子要大事情了,出大事情了。我顿时没了兴致,感觉一种恐惧忽然袭来,身体发冷。
一抬头,天空中的火烧云红了整个天空。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晚饭,我默不作声地狠命扒着饭,吃得心不在焉。村口忽然传来嘈杂的孩子们声音——孤仔,孤仔,不好了。孤仔,我的名字。我冲出去,迎向村口,完全不管背后父亲的叫骂声。
第一个跑过来的孩子,气喘吁吁。见到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句让我不寒而栗的话——张大明淹死了,他们村上报、报仇来了。我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泥土里,万念俱灰。恍然中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向屋子移过来,排山倒海地压过来。疯子阿二坐在我的旁边:出大事情了,出大事情了,出大事情了。
阿二的口袋里滚出一块橡皮,我一看见它,我就成了阿二:香—橡—皮,香啊,橡皮,香—香—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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