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时的老邻居，一位面容慈祥且心地善良的老太太，我的大婶，去年秋天去世了。当时我没在家，未能参加她的葬礼。后来听说了，很有些悲伤，不过由于忙，渐渐地也就忘怀了。今年晚秋的一天，我从南方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在黄昏时路过昔日熟悉的墓地，蓦地想起来了这件事，便有心去看一看她的坟，向她献上一束垂枯的野月季花。

在我从前的记忆中，这儿是乱草丛生的神秘区。我的祖父母，以及若干年前的先人们，大都在这里聚居。而当时我们幼年的小伙伴们，则常常在这个地方比胆量。但有一次恰恰被大婶碰到了。她便吓唬我们，唉，注意啊，以后谁也不可以到这里来。小心草丛里有蛇，而且这儿还是死人待的地方。

但我们看了她郑重其事的样子，根本不害怕。我，还有她的小女儿小华还仰着头问她：你将来死了也要到这地方来吗？这时她便微笑着说：当然了，而且不止我，还有你（她指着我）都要来的。这时小华便吆喝，那我呢？你们都去了，我一个人怎么过呢？这时大婶便严厉的说：你，你不行，你将来不是我们家的人呢！这时小华便大声吵闹，不，我不要这样。你走了，谁给我做窝头吃呢？还有你，谁和我在一起玩呢？想到这里，我沉闷的心底忽然发出一声的干涩苦笑。如今大婶果然来到这里，而我那个幼年的小伙伴，她的女儿也早已出嫁了。倘若她也站在这里，此时会作何感想呢……？

而现在的这块墓地，也像大城市一样显得拥挤不堪了。整个墓区不再有巍峨庄严的坟墓，而是成了一个个可怜的小土堆。并且墓周围也不再是杂草丛生，庄稼都种到了坟边上，这与前些年的生产队可大不相同了。在黄昏的阳光斜射下，我凭着祖辈支派的旧印象，找到了她的坟墓。

坟前竖有一块水泥墓碑，上写大婶的名字。墓碑是大叔自己做的，他是一个半拉泥瓦匠。这个老实的泥瓦匠，如今还在受着生活的煎熬。我想着大婶的生活遭遇，不由记起了一块英国墓碑上的话：艾丽娜大婶去世了，她的灵魂不知去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但他无论是去了天堂还是地狱，都要比作劳伦斯的妻子强得多。哎，我可怜的大婶，她的命运并不比艾丽娜好多少。她有六个孩子，其中两个从小便缺乏生活自理能力，还有一个小女儿经常患腿疼病，就是我的那个小伙伴小华。生活完全把她累垮了。即使她只有六十一岁，但我去年春天见到她时，她已经那么老态龙钟了。她见了我很伤心喊着我的名字，你看我们的日子，你看我们的日子，我要死了，他们怎么办呢？他指的是那两个傻儿子。我听了有些凄楚，但却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是说，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后来听母亲说，大婶临死前两个月还天天早起为在外干活的儿子做饭，身体弱的靠着墙才能走。直到后来吐血，实在坚持不住了，才去医院，一检查，癌症晚期。

住院还没有钱交押金，又拖延了几天凑起钱来，但已是病体垂危了。我又问母亲，大婶临死前没说什么吗？是不是交代不要乱花钱。“不.”母亲说：“正相反，她从医院里回家等死的时候天天叫嚷，你们为什么不给我治病啊，你们是怕花钱啊，我要死了，我马上要死了，看你们怎么办。（癌症，这个连总理的生命都能夺去的恶魔，一个平民百姓又如何能对付它呢？）你大叔能有什么办法呢，一家人只是哭，后来拖了半个月就死了。一家人还只是哭。

唉，我这个可怜的大婶。

可我们小的时候，对世事就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呢？我们总是那么顽皮。我和她的小女儿偷她的枣吃，那其实是一颗可怜的小树上结的数量同样可怜的枣。尽管她藏了又藏，可最终还是被我们趁她上坡的时候找出来吃掉了。后来她发现了，就问我们小孩。但最终在我们坚持一定是老鼠吃掉的以后，她也就只有这么一笑了之了。

然而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施舍与迷信。她的日子不宽裕，可每逢讨饭的人来，她总是或多或少，从不空过。其实她是很有资格做一名基督徒的，但她信的却是中国的神仙。逢年过节，她总是虔诚地摆上祭桌，拜告天地。从观音菩萨到灶王爷，都受过她的香火，可是她却从来没受过他们的接济。他这样虔诚，直到自己病得不行了，还嘱托家人不要忘记烧香发钱粮。但她的女儿那时有些不相信了，她流着泪对他说，娘啊，我们有必要花这个钱吗？你看你信了一辈子，没有做过一丁点伤天害理的事，可我们的日子还是这样。这时她母亲虽不高兴，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呵斥她，只是喃喃的自语，命啊，这是命啊！于是为了安慰她，她的女儿还是烧香并做了祷告。并且现在，据母亲说，小华此时已完全继承了她母亲的传统，也开始了漫长的拜神岁月。

但就是我的这个从前的小伙伴，曾和我一起把她摆在案上的贡品吃掉，而装上别的什么欺骗过大婶呢。那时大婶却毫不怀疑，反以为天降而多跪了好长时间。唉，现在想起来有些心酸，她那样虔诚地祈祷，可她的日子依旧不见改观，她女儿的腿每年依旧按季节的疼，想来受她俸禄的那些家伙也实在可恶。

如今大婶也已躺在了地下，她不再为生活而劳碌了，她勤勤恳恳的过完了自己的一生，现在也该安静地休息一下了。我想，要是她的孩子不是这样，或者孩子不是这样多，那生活或许还要好一些吧。然而我们的社会还怎样地停留在流传了两千年的多子多福的封建时代呀，难道我们现在就应该让鲁迅先生退休，而让孔夫子重新登台吗？

此时夕阳的余晖也已散尽，夜幕也真正降临了，但那个我从前早起读书时就已干了半天活的大婶，这一生却再也见不到了。

我多么希望，明天的太阳，是灿烂光明的使者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