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onlighter’s　灰烬

我一直在想,一个平凡的人应该怎样度过他的一生.

1

认识sun的时候，我十四岁，迷恋上肖邦，在每一个夜晚听着《夜曲》安然入睡，在每一个清晨握着阳光醒过来。意识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梦从那个时候席卷过来，扑向灭亡。及至现在，我仍然不能明白这个梦为何要来，要在何时离开，仿佛在我以为的还很遥远的时候变奏已经开始。

sun总是在很的说很遥远的话，有一日，他问，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我想起在漫天玫瑰雨里突降的天使，那是在不会出现的风景里会有不会出现的人，却给我一种执念。我递给他耳机，夜曲的声音开始迷惑他，引诱着他在落雨的晴天里漫步到夜色中去。安宁的天使，我说。他点点头。

时间走远，他变了模样，蓄了很久的头发扬散在风里；眼窝深深陷下去，碎碎的刘海里偶尔射出一两道锐利的光芒；薄薄的唇微微抿着，仿佛再也不愿开启；耳朵里塞着黑色的耳机，终日流出黑色的旋律，夜的颜色和声音。我越来越烦躁，每天撕下一页页信纸，叠成乱七八糟的形状，废弃的纸张在粘着灰尘的地上堆积。他递过来一张绿色便笺，他问，你为什么总在叠、叠了又扔掉。我回他，有一种小孩子喜欢的说法，如果你每天有烦恼，把它写在纸上，叠成一种你喜欢的形状，交给天使，你的烦恼就没有了。他再问我有什么烦恼，我已把便笺叠成一只鹤，用它来盛装烦恼，有一种心情长在鹤的翅膀里，在风里柔柔地飞。

我会是你的安宁的天使，他最后说，我点头，我说，天使你飞走吧，你带不走我的烦恼，它会压断你的翅膀,你就飞不走了。他耸耸肩，走到走廊的尽头，遇上面色惨淡的班主任。我靠着门框，隐约听见班主任嘴里蹦出来宛如利刃的句子，把sun的自尊刮伤刺破，使他体无完肤。我从书包里抽出来一张纸巾，想再叠一只鹤，可却用它蒙住了自己的脸。

sun踩着在飘零的落叶回去，剪短的头发显得很精神，再也不能像梦一样漂浮在风里；眼睛没了刘海的遮挡，暴露在空气里，把空气染成浅褐色；只是嘴唇还是那样微微抿着，再也变不回去。　

2.

我认识fly，在高一的课堂里，我16岁，个头矮小，但坚持坐在角落里。fly一米八五的显著个头常常招来同学的玩笑，却成了我的屏障。每次数学课，我都会偷偷看小说，fly替我挡住数学老师大半个身躯，有他在，我知道我很安全，常常不自觉就看入了迷，长时间不动不响。fly偶尔会用胳膊捣捣课桌，我笑笑说我没睡着，他轻轻哦一声就没了下文。

fly很寡言，与他火热的生活相比，这种寡言很动人，但不多见，最熟悉的还是他在球场上飞驰的身影。学校组织篮球赛，第一场我没去看，坐在教室里重读《安琪拉的灰烬》。窗外偶尔飞过的乌鸦，嗓子里卡着壮烈的沙哑，间歇传来的哨音分不清是谁进了球，我不知道，不慌张。

太阳落下去，最后一丝红光消失以前，fly回来，他问，你怎么不去看？我说太过热烈的东西我看了觉得累，他哦一声，接着问我在看什么好书。我递给他《安琪拉的灰烬》，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如果这书太深的话，会看不懂。我回他，你会喜欢的，然后我走出教室，消失在泛蓝的暮色里。　

3

17岁，我不能指望自己能一夜之间改变什么。star寄信来说sun很好，和他的天使在一起，伤口渐渐愈合，脸上已有了笑容，只是沉默的性格再也不能改变。而我还在想，如果那时候，如果班主任能给sun一丝谅解，他不会失去那么多快乐。

弗兰克的童年，安琪拉的灰烬。我笃信当穷人们在圣诞节前抱着从肉铺用圣文森特保罗协会发放的肉券换来的猪头走过街道时，如果包着猪头的报纸脱落，人人就会知道他在圣诞节吃猪头的事情，他虽然感到羞耻，却又无可奈何。而在家长会上被老师批评自己早恋的滋味，比猪头还叫人失落。

我不知道，接下来的那个暑假他是怎么度过的，也许他一直在思考怎样摆脱“猪头”带来的难过情绪，总之那个秋天再见面的时候，我们一句话不说，他转去隔壁班，用一道墙来阻拦过去。

可是夜曲力量还在逐渐积累，显露的片断也在增大，终于，在中断酿成排山倒海的扩张，身处夜色却已心在白昼，夜再也不能平静，天使羽翼在夜空里开合，没有带着我的烦恼，但带着他的忧伤，飞走了。

4

我们分了科，教室从4楼搬到2楼，从最东边换到最西边，每次上课前几分钟我都会从东边的走道口飞奔到西边。坐在同一层楼的左数第三个教室里镇定自若的fly说，这么壮烈地奔赴前线，像只刚会飞的乌鸦。

fly去打球从不来叫我去看，他说你在教室看书，把作业写完了去吃饭。我却时常靠着一颗正对着球场的桂花树，从他的第二场球赛开始看到高中毕业他不打球为止。

我写完作业总是在深夜，一道一道的数学题怎么也能解出缺憾。拿到全校前5名的成绩单的时候，我说我不该有怨言，但我确确实实是有些累，心事重重的脑神经又总缠得我睡不着，于是养成在凌晨写日记的习惯。写的最长的一篇被命名为《moonlight》，在校刊上发表以后，fly说，you　are　the　moonlight..我说，i'm　a　moonlighter。他笑嘻嘻地说我够洋派，我说你比我厉害，能把no发成new，他就拧巴了……

5

时间马不停蹄，　高三，19岁，长时间的失眠使我面如土色，个头上蹿至一米六五，前面的矮个子怎么也挡不住老师“关怀”的视线，我总是想起fly，想起沉浸在小说里的时光，这略带刺激感的小叛逆在此后的岁月里再也不会有。

6月8日，高考在雨的欢颂声里结束，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冲出来，直达天际。fly说，m　oon，你病了好些时间了，回家好好休息，别想太多。我点点头，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实际上一个夏天我都在生病，几乎被病给毁了，fly一直在对我说坚持，我说我想睡觉，他说你睡吧，我去看看她。

她也叫fly，我们同时认识fly，却在不同时间以不同的方式陪伴fly。她走以后，fly每次都会在同学聚会散场的时间给我打电话，他说看着男生们都带着自己女朋友，他很难过，跑去她家楼下给她打电话，每一次都是拨了就挂，挂了再拨，却始终没有让电话接通。fly说以为她还会回来，我说飞走的天使在梦里回来，我们在梦外生存。

6

1936年当肖邦走进巴黎金碧辉煌的贵族沙龙的时候，在昏黄而华丽的灯光下，他遇见乔治·桑，而此时，为他们创造彼此的上帝在悠扬的琴音里微笑。

1938年他们奉行上帝的旨意，也遵从自己的心意，走到一起。他们的爱开花结果，给予肖邦最鲜活的非凡的艺术生命力，爱情是他的上帝。

1849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肖邦不能忘记那创作力高峰期的光辉岁月，他不能忘记乔治·桑，他说：“我真想见她一面。”

肖邦在生命的尽头，面向着召唤他的色彩斑斓的仙境，目光里的温柔却是对爱情的眷恋和忠贞。他看见1936年他即兴表演完抬头的时候，看见那个穿着男士服装的素净的妇人在昏暗的沙龙里与昏黄的光融为一体，身上散发着薇奥利特香水的芬芳，他记得那时候他还不爱她，他记得她的男性气质，他曾经说他不喜欢。然而在1938年，他们的爱情让他在黑白琴键上跳跃的手指更加灵活动人，桑夫人两年的热烈追求像火一样温暖着他露在风里的指关节，长达八年之久，甚至是一生。　

然后肖邦看到了现在，看到桑夫人离开后的自己，依然让爱情活在自己的精神里，肉体的毁灭不会让他的精神无家可归，他的爱永不熄灭.

7

sun，我想见他一面。

9月，我要去另一个城市读大学，我想见他一面，在我离开这个情感赖以生存的时空以前。

fly说，不要去，你不能去。我看着他脸上新长出来的唇髭，我说我看见了时间，他默不作声了。

我终究没有去，我说我身边好像站着14岁的天使，而现在看见的一定会是是19的sun，他不再是我的天使，他不会再问我的烦恼是什么，他更加不会想要带走它们，他也不会被压折了翅膀。

我记得，14岁的时候，天使要考全市最好的高中，后来他如愿以偿；19岁的时候，sun想去全国最好的大学，最后他留在省内读二本学校；即将到来的20岁呢，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不知道他的生活是不是落满红色玫瑰雨。

8　

12月，fly去海边服兵役，厚实的军大衣裹着他瘦削的身体，在遥远的海滩上站成一种想念的奢望。

他打第二通电话来的时候，我恋爱，和star。我知道star是链接我和sun的唯一可能，我握住了，不让自己摔倒。star可以自由地说爱我，而和sun一起被偷走的时光该由谁来弥补，我问fly，fly说:“moon，我在你身边。”

fly第四次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从一个很长的梦里醒过来，我说祝福我吧，我自由了。

和star的分离要打上悲剧的烙印，他全力以赴要让sun的蛛丝马迹从我的世界消失，对于他的欺骗我因为歉疚而一次次谅解。一天，他在电话里说我没骗过你，我说我相信你，然后我挂掉电话，泪如雨下。

我问fly，为何我能让sun从现实中飞到梦里，却只能让star灰飞烟灭，fly说因为你长大了，开始知道自己要什么，该去寻找什么。

9

新年的炮竹声响起来，我22岁，fly回来，带着海水染蓝的面庞。　

从“大一的樱桃”转向“大四的西红柿”，过程不可逆，我想大四以后，我会是一只煮熟了剥了皮的土豆，能填饱肚子就肯乖乖闭嘴。fly说我学会了享乐主义，但他还是会时常想起高三的moon，然后会心疼不已。看着他磨损的军大衣，我问他，以前一身名牌的你哪里去了，他笑笑说自己是一名合格的军人。我举手向军人致敬，他回给我一个标准的军礼。

10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和fly爬上天柱山的山顶，我在山顶大声地吼“天使，你回来”。嘶哑的声音在傍晚的山顶久久回荡。fly说嗓子喊破了，像只刚会叫的乌鸦，我说要不你来试试……

寒冷什么时候悄悄来了，fly说回旅馆去吧……

fly靠在沙发上，我把枕头扔向他，他接住了还回来。我靠着枕头躺下来听《安妮的仙境》，很久很久以后，我不经意地打了一个呵欠，他说你累了，睡吧。

他替我关了灯，走出去，带上门。房间里的光亮随着门的闭合变得狭窄，成了一条缝隙，最后缝隙也没有了，突至的黑暗像一盆冷水将我从头到脚浇个彻底。我冷得打激灵，一直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眼睛里慢慢有了液体，弯弯曲曲地流下来。我就这么一直哭着沉到梦里去，天使在梦空里缓缓飞过，落在很遥远的前方。我说，天使，我累了，我累了，他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说我累了，他一直说他知道，我说我的身体、我的心，都碎了，他沉默了，犹犹豫豫地走过来，可是走得越近我越看不清他的脸，只有那一张薄薄的嘴唇始终微微抿着，仿佛再也不会开启。然后我醒了。

我披上风衣，走过去，拉开门，fly靠着门框在熟睡，他的脸在浅浅的月光下显现出淡淡的青色，深陷的眼窝下全是阴影，嘴微微扬着，显然睡得很香，被海风吹得很干的脸上呈现出婴儿般的安宁。

我摇醒他，问他，怎么会在这里睡着，他说，怕你醒了，叫不到人会害怕，你怎么不睡了。

睡不着，去看月亮，你去自己房间睡一会吧，我回他，他起身说，一起去吧。

11

清冷的凌晨，一弯下凸月，冷冷地睥睨人间，我抬头盯住她美丽的脸庞。

fly说，you're　moonlight.我说，i'm　a　moonlighter.月光下的潜逃着，我一直都在潜逃着.

……

我忘记她了，那个女孩子，fly说。我说，劫后余生。他笑，什么样的事情到了你嘴里都变得和乌鸦一样壮烈。

……

fly,你还记得《安琪拉的灰烬》吗?

记得，那是我看懂的为数不多的书中的一本，你把它给我的时候，你说我会喜欢的，结果我真的很喜欢。

人们四处寻求食物的大萧条时代结束了，弗兰克的童年也就结束了；我们寻找安放情感的年华结束了，我们的梦也结束了，天使不会再出现了。

是我们自己长大了，长成了自己的天使。　

12

童年不做梦，青春的梦来得翻江倒海。

我梦中的这些人，sun、star、fly，还有我自己，我们这些平凡的人该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没有人来告诉我们，我们把一切交给了生活本生，而当梦境结束，moonlight年华不再，moonlighters离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