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我曾接手一个初三班，班上有一个叫陈小龙的，很让老师和同学伤脑筋。他上课捣乱，下课调皮，从来就没有安生过。

这天，我们正在上语文课，我要求同学们默写古诗，同学们都在准备默写本，突然一个女同学尖声大叫：“啊——”同时惊恐地一步跳到桌椅之间的过道里，用颤抖的双手捂住眼睛。她声音之恐怖、动作之怪异，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全班同学都把目光投向她那里。我快步走到她面前：“张燕，什么事？”　张燕双肩抖动着，紧闭双眼，用一只手遮着脸，另一只手指着书桌，颤着声音说：“老……老鼠……死老鼠……”同学们骚动起来：“怎么会有死老鼠？”我也怕老鼠，不敢到她书桌里看个究竟。“李永，”我叫那个胆子较大也好表现的同学，“你帮她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李永答应一声，飞快地跑到张燕的书桌前，把书本全部搬出来，最后嫌恶地用两个指头捏住老鼠尾巴，一只嘴角还残留着血迹的死老鼠被倒提了出来。我吓得往后一跳，也忍不住叫了一声，随着我的叫声，全班女生尖叫声一片。“谁干的？”我厉声问道。没有人回答，男同学们探询地东望望西望望，最后都把目光投向了陈小龙。陈小龙呢，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仍然趴在桌子上睡大觉。——他上课百分之六十的时间都在睡觉。我愤怒地走到陈小龙面前：“陈小龙，站起来！”陈小龙摇摇脑袋，抬起头，睡眼惺忪地望着我：“老师，是叫我吗？”男同学们一见他那样，“轰”的一声笑开了。我声色俱厉，恨不能一巴掌给他拍下去：“是不是你放的死老鼠？！”他一副无辜的受害者模样：“老师，你可不能乱说！我怎么会做这种缺德事儿呢？再说了，有谁看见我放了？”我怒不可遏：“你……”可是我也不能再说下去了，是呀，谁看见了？我让自己冷静下来：“李永，你把死老鼠扔到垃圾池里去，其他同学坐回原位，安静下来，继续上课！死老鼠事件我们下来再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死老鼠事件”还没有查个水落石出，又发生了“凳子移位事件”。

数学课上，老师请刘钰同学回答问题，刘钰答完后坐下时，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老师担心她尾椎骨受伤，连忙送医务室，幸好没事。课堂又是一阵大乱，追查原因，原来刘钰站起来回答问题时，她的凳子被人移到后面一排的桌子底下去了。她后面就是陈小龙，大家又怀疑是他所为，可他死不承认：“我一直在睡觉，你们谁看见我移动她的凳子了？肯定是她自己站起来时没有注意，推到后面的。”说完，他又继续趴下睡觉。这件事又成了“悬案”。

连着几桩悬案，我开始打退堂鼓，也想甩掉这个班了。而陈小龙呢，还是对什么都不以为然，总有一种看破红尘、游戏人生的感觉，除了嘲弄的冷笑，就是趴在书桌上睡大觉。很多事件我们都知道跟他有关，可他就是不承认，我们也没有抓住证据……

学校进行以“母爱”为话题的作文比赛，我要求每个同学都写一篇，一定要选择自己感受最深的事情来写。大家都开始写作了，陈小龙却没事儿人一样带着嘲弄的冷笑对着同学们东瞧瞧西看看，后来干脆又趴在桌子上睡觉了！我懒得管他，反正他一直都这样，我都习惯了。我在教室里来回巡视，不时小声地给个别同学提点建议。走了几圈，当再次来到陈小龙面前时，我突然觉得他有点异样——他的双肩不停地抽搐着。——咦，他这是怎么了？我停了下来，弯下腰来看他——他在哭泣！在无声地哭泣！我愕然了：他是一个很调皮很倔强的学生，从来不会在课堂上哭泣，从来都只有他把别人弄哭的，就是被老师批得狗血淋头的时候，他也是笑脸相迎。在很多老师眼里，他已经被判了死刑——无可救药了。今天，他为什么会哭，而且哭得这样伤心？我感到问题的复杂性，于是放弃了要借机惩罚他的想法，就让他痛哭一下吧。我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怜悯之感——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呀！我默默地站在他身边，用一只手轻轻地拍拍他的肩，什么也没有说，只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其他同学的视线——因为陈小龙坐最后一排，其他同学又在认真写作，所以谁也不知道所发生的这一切。哭了好久，陈小龙终于平静下来了，他还是低着头，拿了一本书看了起来，我知道他不会看进去——他从来也没有看进去过——他只是装装样子，不让别人发现自己失态罢了。我成全了他，什么都没有问——尽管我心里很多疑问，我知道此时此地不适合与他多谈，我想等放学后单独找他谈谈心。

可是，放学后我并没有找到陈小龙，同学说他一放学就回家了。一个晚上我都在想：该怎样找出这孩子的心结？又怎样帮他打开心结？在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故事会让他痛哭流涕？……

第二天一早，我匆匆来到教室，检查同学们的早自习情况。很意外地发现陈小龙今天居然没有迟到，而且在座位上安安静静地看着语文书。这又让我着实吃了一惊：这孩子怎么了？

来到办公室，我开始批阅昨天的作文，结果又一件事让我大为吃惊：作文本里居然有陈小龙的！他昨天不是没有写吗？他什么时候交来的？不管他，我且先看看他的作文怎么写的。作文题目是：《妈妈，尝尝我做的蛋炒饭》。正是我们昨天的话题作文。我迫不及待地读下去，读着读着，眼眶湿润了，及至最后，竟然泣不成声了……原来，陈小龙的妈妈一年前去世了，是投江自尽，原因是陈小龙的爸爸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妈妈百般哀求，什么办法都用尽了，爸爸还是一意孤行，最后提出要离婚，妈妈当天晚上就跑到岷江边投水了，走前，为陈小龙炒了最后一次他最喜欢的蛋炒饭……作文稿纸上泪渍斑斑，有些字迹都不太清楚了，他一定是边写边哭，不知写了多久才写成了这篇文章。“……妈妈，我终于学会自己做蛋炒饭了。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做了蛋炒饭给你端来了，你尝尝，味道怎么样？以前是你炒给儿子吃，现在儿子可以炒给你吃了……来，我喂你，你吃呀，快吃呀，你怎么不吃呢？是嫌儿子做得不好吗？我可以继续努力，你尝一点嘛！……下雨了，妈妈，你冷吗？我忘了带伞，你等着，我去给你摘几片荷叶做伞，我们以前经常这样玩的，你还记得吗？……妈妈，儿子长大了，以后一定会孝敬你的，我会改掉那些坏习惯，做你的乖儿子……”看到这里，我双泪长流，泪眼模糊中，只看到野地里，孤坟旁，一个孱弱的少年捧着蛋炒饭，跪在雨雾中流着眼泪哭诉着，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雨声沥沥，孤坟默默……

下午，我终于和陈小龙做了一次长谈。他不再哭了，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对我很有礼貌：“老师，谢谢你！昨天作文课上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知道，妈妈以前也很懂我……”他的眼圈又红了，但他忍住了，没有让眼泪流下来。我了解地拍拍他的肩。他说，妈妈死后，爸爸并没有和那个女人结婚，因为那个女人害怕，总觉得妈妈鬼魂不散，要来找她算账。爸爸呢，也觉得没有脸见儿子，躲到外地打工去了，只是每月寄足够的钱回家，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儿子。“妈妈死后，我就一直自暴自弃，觉得这个世界都对不起我，我要报复……我恨……我在公交车上捉弄那些漂亮女人，在学校就捉弄那些我看不惯的女同学……死老鼠事件，凳子移位事件，都是我做的……可是，昨天那个作文题目，又让我想起了妈妈，我对不起她……”陈小龙甩甩脑袋，好想要甩掉什么似的，“我要重新来过，我不能让妈妈失望……”

我帮助陈小龙把作文修改了一下，隐去了一些他不愿让别人知道的内容，只重点突出妈妈对他的爱和他对妈妈的怀念。作文拿到学校参赛，获得了一等奖。

这以后，在我的带领下，班上很多学生都主动和陈小龙做朋友，真诚的微笑和努力的拼搏渐渐回到了这个孩子身上。

今年春节，我收到陈小龙的短信，他已经大学毕业在广州找到工作了。他父亲现在在他那里，他一边工作一边照料父亲——因为车祸，他父亲高位截肢，成了残疾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