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正月,北风刮得特别紧,雪也下得格外大。整座山庄皆埋在风雪堆里,迷迷濛濛不开天界。
初十,我须去上海浦东,天蒙儿影里起了床到灶屋洗盥。灶屋灯业已亮着,风及雪花呼呼从瓦楞间往里灌,梁柱仿佛冷得在哆嗦,我不由打个寒噤,竖起衣领,缩紧了脖子。
昏红的灯影下,母亲蹴在灶窿前,添着柴禾,火苗子和烟气径往外腾,熏红母亲枯槁的脸。她正准备为我煮鸡蛋面哩。
我望着就一阵难过:“姆妈,你病刚好些,歇息去吧。我随便凑和一下。”
母亲没应话儿,只说热水烧了,洗把热水脸,到厢房烘烘火,吃些茶点先垫一下肚子。说毕,咳嗽起来,纤瘦的身子耸抖个不停。
母亲的肺病拖了大辈子,一直没能根治过,凡逢节气交替就哮喘得历害,有时须匍訇床头才可小睐上一会儿。那年气象尤其恶劣,母亲咳嗽得全身浮肿,彻夜难眠,呼吸困难若呼哧呼哧急拉动的风箱。唤来医生挂药水亦不顶劲儿,称痼疾难愈,唯续命耳。我们听着,生出无限的哀凉,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火塘里填满了炭火,灰土掩着,热气四腾。我打开门,让热气流入灶屋。母亲诘责一番,将门关个严实。
厢房内热度顿然提高,浑身上下暖乎手的,掌心也渐洇出汗儿来。果盘里摆着我爱食的柿饼核桃酥。茶也早彻上一杯。一陣暖流遍身流过。我刚呷上一口茶,便听到母亲剧烈的咳嗽声,我慌忙跑出门。
母亲佝偻着身子欲折一般,乱发垂落几乎触及冰凉的水泥汀,双手痛苦的揪住胸口,咳嗽声若断若续似一口游丝之气立刻续不上来。我扶着母亲,轻轻捶击她那瘦骨嶙峋的脊背。母亲艰难的摇摇手。我一阵伤感,如此轻微的动作,母亲已然经受不起了。
窗外一片昏暗,凛冽的风卷着密集的雪花扑打玻璃窗上。窗内如此安静、温暖。
母亲坐在桌对面,关爱的说:“吃,快吃,趁热吃。”一边说着一边从针篦筐里取出一只布鞋,套上顶顶箍,捏起针儿在发际轻搽几下,开始纳着鞋外边儿。
“姆妈,别忙了,睡去吧”我心疼地说。
“就剩一点就好了。我也睡不着。”母亲歇了须臾,急喘上几口气,用手背揩拭眼窝里流出的眼水。
母亲已为病魔折磨得苍老不堪,昔日油光光的头发枯橾蓬乱,面部全部浮肿,双目疏肿成缝儿,透出熹微混浊的余光。
我心上似刀绞过,咽喉被什么堵住,咽不下面,呛起来。
母亲一惊,微责:“吃慢点,吃慢点,还早着呢。”
我赶忙低下头,大口大口吃着母亲为我煮的鸡蛋面,不让她看见眼睛里的泪花子。
忽然,母亲说:“龙儿,过了十五再走吧。”
我淡然答道:“不行,厂里规定的。”
“哦,厂里规定的。” 母亲似乎明白,那声音里充满失望和无奈。
当离开家门时,母亲终于将做好的布鞋努力塞入我的行李,忽然又说:“龙儿,过了十五再走吧。” 我回答如故,背起行李,走出了家门。
过了河,偶回头。母亲却站在桥头注视着我。风小了,飘飘扬扬的雪依然下着。母亲的乱发上沾满雪花飘飞着,羸弱的身子经不得寒冷,在不停的颤摆。
我大声叫喊:“姆妈,外面冷,回屋睡去。”
母亲宛似没听见,忽然举起手轻轻挥动向我示别。我也挥了挥手,一转身卷入漫天的大雪中。
从此,我再也看不见我活生生的母亲了。
正是正月十五,母亲去逝了。恶耗传来,千里奔丧,母亲已下葬两日了。当我紧紧攥着那双崭新的布鞋,扑倒在母亲的坟头,号啕大哭呼唤着时,我那慈爱而命苦的母亲再也听不到她儿子的声音了。
满笺哭泪字,终不成一行。凄目四下望,何处哭亲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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