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斗猛牛,不意惹祸端
湘江中游有一个地方,河道转个恶弯,迂回几十里,挽起一块半岛形的狭地, 狭地上居住着曾、钱、陶三姓族人。自古以来,这三姓人为了地界和水利经常发生宗族械斗,各族之间积怨日深,渐至民风强悍,崇尚武力,纷纷建立护族团。到了民国时期,社会动乱,曾、钱两姓的护族团慢慢演变成土匪性质的团伙,打家劫舍,官道圈羊(劫路),相互争夺势力范围,闹腾得半岛及周围地区不得安宁;只有陶氏族上,依然保持着古风。
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出了正月十五,吃了火腊肉,农闲季节宣告结束,农民就要下地了。这天,南风乍起,天气晴暖,午饭后,陶氏族长陶奇亮扛着一柄开山锄,去他家屋后的雷公岭山坳里挖豆子土。他的一双粗壮的大脚丫踩在山路上咚咚作响,显得那样稳重。转过山嘴,前面的山坳下展现出一大片菜畦,碧油油的菜叶泛着清亮的光泽,让人忍不住心生喜悦。然而这种喜悦很快被焦虑代替——一头雄壮的牯牛极具破坏性地闯进菜地,正在贪吃蔬菜,并且东一口西一口地践踏了不少。这片菜畦是雷公岭下陶家大院最好的水浇地,全村人吃的用的大多从这里出来。看到这情景,陶奇亮扯开嗓子大喊:“牛吃菜了嗬——,哪家的牛啊!”悠长的嗓子在山坳里回荡,却没有人回应。陶奇亮不由分说,提着锄头奔了过去。他边走边吆喝,那头牯牛像乡绅好佬一样沉稳倨傲,只管埋头吃菜,毫不理会。陶奇亮也是地方上数一数二的角色,是人见了三分敬畏,现在连一头牛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这还了得!他不由火冒三丈,捡起一块土疙瘩扔过去。牯牛贼精,其实防着呢!它横着败走几步,躲开土疙瘩,转身昂起脑壳,两只眼睛瞪得比电灯泡还大,一动不动地瞅着陶奇亮。
“嘿!”陶奇亮还没见过这么大胆的牛,不由惊叹一声,弯腰又去捡拾土块。就在这时,牯牛撒开四蹄向他奔赴过来。陶奇亮暗叫不好抓起锄头,一个蜻蜒点水跳开了,牯牛扑了个空,收脚不住,两只犄角戳进地里,挑出两道深沟,身子几乎摔倒。它显然被激怒了,立刻掉过头,准备发起新一轮的进攻。陶奇亮瞅准时机,绰起锄头打下去,“嘭”的一声,正中一只犄角,生生地把那只犄角砸断了。那蠢物负痛,“哞”地一声长鸣,没命地蹿上山坡,踢腾着四腿翻过山脊不见了。
这时,村里一个老头从小路上慌慌张张赶过来,连声对陶奇亮说:“头人,头人,打不得,打不得,牛是从山那边过来的。”
山那边就是钱姓人的地盘。他们的牛没人管,跑到这边来吃东西,怎么说也不是一个理儿,陶奇亮恼火地说:“管它哪儿来的,打走再说。”
老头看见了掉在地上的牛角,压低声音说:“听那边的人讲,这头牛是二猛子家的。它在那边也是乱吃东西的,没人敢打。”
陶奇亮心里“格噔”一下,知道今天惹下麻烦了。原来二猛子不是别人,正是钱氏族人的头领,当今“青衣帮”的匪首。
偏偏这里发生的一切被山坡上一个拣狗屎的老头看见。那老头是钱氏族上的人,看见陶家的人打钱姓人家的牛,不管那头牛是谁的,牛的主人对自己咋样,心里就来气。他自知人微言轻,也不说什么,担着粪箕回族上报信去了。
二、两匪争霸,同时看好陶奇亮
果然,半下午的时候,山岗上冒出一簇人来,都一般的黑衣黑裤,腰上围着一圈黑纱巾。为首一个大汉,燕颔虎颈,满脸络腮胡子,手提一把大刀,眼睛鼓得老大,对半山坡上挖土的人吼道:“哪个狗日的,敢打我的牛!”
一听那声音,陶奇亮就知道是二猛子来了。他停下手里的农活,岔开双腿,倚着锄头把儿对着山岗上的人答道:“牛是我打的。”
两个匪徒闪身出来,就要往前冲,二猛子伸手将他们挡住:“哦,原来是陶掌柜的!不知为什么打我的牛,我二猛子有什么得罪的地方照直和我讲,莫对畜牲撒气呀!”
陶奇亮拱拱手说:“钱帮主,多有得罪!请往下面的菜地上看看,小菜都被那畜牲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二猛子朝山坳里一看,果然一片狼籍。陶奇亮便将前事叙说一遍,末了说:“牛受了伤的话我赔药诊钱。不过你那头牛太生事,还请钱帮主派人好生看着它,乡亲们吃油吃盐都指望这片菜地啊。”
二猛子说:“原来是这样啊!我错怪陶掌柜了。我回去就让人看好那畜牲。药诊钱就不要提了,你那一锄头打得好,帮我教训了它一餐,好让那牛日的长点记性,谢了!”
陶奇亮心中纳闷,一向以凶狠出名的二猛子今天怎么客气起来了?二猛子不待回答,接着说:“今天弟兄们在山上打中一头大野猪,陶掌柜赏个脸,过来喝两杯?”
陶奇亮连忙说:“多谢钱帮主美意,我这块土还没挖完,趁着天气好,下回再来吧。”
二猛子说:“弟兄们都很佩服你的武艺,想拜你为师。陶掌柜若不嫌弃,肯过来帮忙,兄弟我决不会亏待你。”
陶奇亮笑着回答:“钱帮主笑话了。你是知道的,我虽然会两套花拳绣脚,平素不爱争强好胜,这两年连族里的团丁都没有训练呢,钱帮主还是另请高明吧。”
二猛子说:“既然这样,以后再说吧!野猪肉给你留一爪,等会儿叫个老弟给你送过去。告辞!”
陶奇亮抱拳拱手:“好走!”
青衣帮的人一转身从山岗上消失了。
天色傍晚,陶奇亮收工回家,见院门前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徘徊张望,便悄悄潜过去,在背后低沉地喝道:“干什么的?!”那人惊得魂飞魄散,转身看清是陶奇亮,扯开嘴笑着说:“嗬!哈!陶掌柜,您回来了?!小辈奉曾会长的嘱咐,请您去喝酒!”说着递过来一张纸,陶奇亮接过来看了看,目光停留在一枚红色的戳记上。这戳记他很熟悉,是曾氏护族团的头领、当今势力最强大的“哥佬会”的头领曾宏发的标记。
陶奇亮说:“我与你们曾会长平素没有什么往来,无缘无故请我喝什么酒?”
那人说:“我们会里新来了一个二当家,今天摆酒庆贺。二当家说您是他的朋友,大当家特意要我来请您呢!”
陶奇亮不解地问:“我的朋友,谁?”
来人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支飞镖,递到陶奇亮面前:“陶掌柜,这个您认得么?”
陶奇亮见到飞镖,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黑老豹!”忙拿来细看,一面问:“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来人双手抱拳:“回陶掌柜,这是我们二当家的绝手暗器。二当家吩咐小辈,您一看就知道的。”
陶奇亮沉吟一下,对那人说:“你等一会儿,我把屋里的事安排一下,再答复你去不去。”
陶奇亮走进堂屋,就看见一腿黑乎乎的野猪肉。灶屋里,堂客福湘正抱着两岁的儿子在烧火做饭。陶奇亮走过去问她:“是二猛子送来的吗?你怎么收了?”
她说:“是他叫人送过来的。送肉的人说,是你跟他们买的,所以收下了。”
陶奇亮将下午挖土的时候发生的事和现在门口有人等着的事都告诉了她。福湘说:“他们叫你去,无非是想拉你入伙。你这人性子直,做不来缺德的事,如果和这些人搞在一起,眼下日子倒还好过,三五年后就难说了。况且还会背上一辈子的骂名,累及子孙。我还是那句话:宁可做老实人,也不能去当强盗土匪。”
福湘是陶奇亮的贤内助,平常有什么难事、大事,他总要和她商量,但今天他却有自己的想法。他笑道:“你讲的我都记在心里了,我不会去当土匪的,但今天这酒我一定要去喝。你知道黑老豹是谁吗?他是我的师弟!当年在祁阳学武,我俩的关系最好。后来他行走江湖,卖药治病,专好打抱不平,得罪过不少人。以前我们经常走动,这几年忽然没了他的音讯,我以为他死了呢,没想到一下子冒出来,成了哥佬会的二当家。这和他的性格不符,我觉得奇怪,想去探个究竟。”
福湘说:“现在的人心难测。他是跑江湖的,你们又有几年没有见面,谁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他现在投靠了曾宏发,又想拉你入伙,你若答应,违背了自己的心愿;不答应,又抹不开面子。还是不见的好。”
堂客一席话,让陶奇亮冷 静下来,心里要见黑老豹的念头打消了。他走出院子,准备回绝讨口信的人,却撞见一个青衣帮的人闯进院子。那人见到陶奇亮,冷冷地说:“陶掌柜的,你把我们帮主家的牛打到哪里去了,天都要黑了还不见回来。帮主吩咐我们几个人找了老半天也没找到,你看怎么办?”
二猛子虽然原谅了他打牛的事,但是,如果因此把牛弄丢了,那就不太好说话了。真是麻丝扯进棘窝窝,扯不清了。陶奇亮皱了皱眉头,对那人说:“我去帮着找找。”转身对哥佬会的人说,“你看,我这里事儿成堆,有心也去不成,改日再登门赔罪!”
三、故人夜访,激起古井波涛
打发哥佬会的人走了,陶奇亮跟着黑衣帮的人去雷公岭山上找了一遍,天黑尽了才回家。那头牛总算找到了,不过二猛子瞧见牛的犄角缺了半个,气得脸都绿了。当地有句俚语,叫做“二猛子的牛——斗死人”,他那头牛就像他本人,耀武扬威惯了,几乎成为他威风的象征。现在那头牛缺了半只角,还像个什么?那不是塌了他的台,倒了他的门面吗?如果打牛的人不是陶奇亮,而是别的哪一位,二猛子非废了他不可;既然是陶奇亮,同样有身份,有脸面的人,二猛子忍下了,没有发作,但他决不会善罢甘休,他会以此为筹码,强求陶奇亮加入黑衣帮。夜已深了,陶奇亮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想着这些事儿,仍然睡不安稳。忽闻窗外轻轻的敲击声,他喝声“谁?”翻身下床,从枕头下抽出一把尖刀,闪到门后。
窗外一个声音轻轻答道:“师兄,是我,黑老豹!”
“师弟!”陶奇亮一阵惊喜。傍晚来人请,自己没去,现在半夜三更,他却登门来了,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少等,我马上就来。”陶奇亮说着从板梯爬上阁楼,移开檩条下一块土砖,就着霜一样的月光,看清院子里只有一个人,才下来开门,热情迎接客人进堂屋就座。
黑老豹生得高大黑糙,说话像打雷,嗓门特大。寒暄过后,黑老豹滔滔不绝地向陶奇亮讲述这些年来在外面的见闻,后来,话锋一转,他说:“日本鬼子已经攻下长沙,又要去打桂林,正朝衡阳这边走,很快就要打到我们这里来。鬼子凶得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他们经过的地方,有的村子死得连根人毛都没有。要马上想办法,做些准备呀!”
孤陋寡闻的陶奇亮对黑老豹的博闻广识由衷佩服,同时也因为严峻的形势惊愕得张大了嘴巴。一想到自己这几年把护族团的训练都荒废了,还谈什么准备?他叹口气说:“这些年不顺眼的事看得太多,我既不想去掺和,也懒得去管,什么事也没做出来呀!”
黑老豹说:“师兄的心情我知道。你是‘世人皆浊我独清’啊!这个‘独’字就独得苦闷,独得寂寞。现在别的不讲,有师兄的人品在,事情就好办。实不相瞒,我已经是共[chan*]党的人,表面上投靠哥佬会,实际上是负了一项使命——回乡发动、组织一支抗日自卫队。我之所以选择哥佬会,是因为看好它那现成的武装,加以改造就能成为一支很好的抗日队伍。我在那里已经有几个心腹,但心胸狭窄的曾宏发老是想着当他的土皇帝,对国家大事根本不感兴趣,要说服他还真不容易。他现在想拉你入伙,一起对付二猛子,见你不卖帐,心里恼火,扬言要来搞你,暂时被我劝住了。但这家伙老奸巨滑,性情残忍,老兄日后多加注意,防着他一点。”
陶奇亮觉得自己已经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那种凡事退让,明哲保身的处世态度似乎行不通了。黑老豹接着说:“恕我直言,你不能再当老好先生,你不惹事,事会找你。最好马上把你那一班子人组织起来,于国于家都有必要!曾宏发不好对付,我还希望你助我一臂之力,在日本鬼子到来之前把自卫队组建起来。”
陶奇亮的心头一下子亮堂起来。自己埋没乡里这么多年,似乎就是为了等待这么一天,他兴奋地说:“我这个人虽然愚蠢,民族大义还是晓得的。好啊,师弟要干大事,我这个当哥哥的决不袖手旁观,有用得着我的时候,你只要把个信,赴汤滔火,在所不辞!”
黑老豹站起来,和陶奇亮握手告别。开了门,黑老豹身子一闪,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四、痛打家贼,重新操练护族团
陶奇亮听了黑老豹的话,将屋里好久没有摆弄的长矛大刀之类的家伙翻出来细细地磨砺。这天晚上,天气突变,老北风刮得呜呜的响,他正在门前磨一把梭镖,听到风声中隐约传来一阵哭号声:“天杀的,没良心的,我只剩那么一升米,一只鸡,你也抢了去,叫我一个孤老婆子还怎么活呀!”
陶奇亮拈起那柄梭镖冲出院子,循声望去,知道是村子东头的王婶家出事了。朦胧的夜色中,前面的田洞里,一条田埂上影影绰绰走着一个人,两手怀抱着什么东西,定是土匪无疑。陶奇亮快速横过两条田埂,抄到土匪的前面,土匪见了,转身朝另一条田埂上跑,陶奇亮大喝一声:“哪里去!”
土匪听出是陶奇亮的声音,心里叫苦不迭,慌了手脚,几次踩进水田里,爬起来又跑,抢得的一袋米、一只鸡也丢下不要了。听到后面追赶的脚步声来得紧,土匪心一横,顾不得早春的寒冷,跳入水田往对面的田埂淌。陶奇亮跟着跳入水田,挺着梭镖说:“再跑,戳死你!”土匪不敢再动,陶奇亮上前,一把揪住土匪的胸襟,举起钵子大的拳头就打。土匪大声叫起来:“头人饶命!饶命!我再也不敢了,你放我一马吧!”
陶奇亮一听声音好熟,仔细一看,竟是本族上的光棍陶了狗。陶了狗好吃懒做,家徒四壁,贪二猛子的酒喝,投靠了黑衣帮。这种垃圾般的人物,做出卖祖宗的事,也没多少人在意,不过现在倒回来抢自己族上人的东西,就显得太缺德了。族上出了这样的败类,陶奇亮心里那个恼怒就甭提了,“叭,叭”掴了陶了狗两耳光,扯着他腰上的黑纱巾,拖泥带水拉到田埂上,又踢了一脚:“逆贼,吃里扒外的东西!”陶了狗杀猪般叫唤起来,接着磕头如捣蒜般请求饶命。陶奇亮说:“看在同一个祖古老子的面上,饶你一命可以,但你得答应两个条件。”
陶了狗浑身湿透,冷得牙齿不住地磕撞:“家门头领发了话,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陶奇亮说:“第一,退出青衣帮,不准再干偷鸡摸狗的勾当;第二,明天把东西给王婶送过去,少一粒米,担心我拧了你的脑壳!”
陶了狗连连点头:“行!行!我一定做到。加入青衣帮,不是我自愿的,是二猛子逼我干的。”
“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陶奇亮喝道。
陶了狗连忙说:“他要我监督你哩!他还说,你把他的牛角打断了,你若加入青衣帮,这事就算了;你若加入哥佬会,他不但问你要牛,还要杀你全家。”
“有这事?”陶奇亮怒火中烧,忘记了脚下的寒冷。陶了狗浑身颤抖着说:“家门头领,我们重新搞起护族团吧,只有自己的腰杆子硬了,才不怕别人欺······欺负,我实在是冷得受不了了,您放我回家换身衣裳吧。”
陶奇亮挥挥手,让他走了,自己也回家去。一路上他咀嚼着陶了狗的话,心里在说:“是啊,自己的腰杆子硬了才不怕别人欺负。”他再一次想起黑老豹的话,终于下定了决心。
陶氏护族团重新训练起来。这以后,二猛子、曾宏发再也没有打发人来喊陶奇亮去喝酒。二猛子那头牯牛成了残疾牛,挺着半边犄角在村头晃来晃去,大煞风景。钱氏族上的人心理上都蒙上了一层阴影,觉得那是陶氏加在钱氏头上的一种羞辱,时常有人过来放话说要陶奇亮赔牛。二猛子不出面,陶奇亮始终保持沉默。陶氏族上的人气不过,和人顶嘴:养牛不管,乱吃菜,就该打,打死都不过分!一些过火的话传进二猛子的耳朵里,无疑是雪上加霜,使二猛子和陶奇亮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
一天早上,一个团丁跑来向陶奇亮报告,昨天夜里,陶了狗好像喝多了酒,死在他自己的家门口。陶奇亮带人去看时,陶了狗的尸体已经发硬,两只眼睛睁得溜圆,脖子上有一圈明显的瘀血的痕迹,一只手却紧紧地握着一个空酒瓶。陶奇亮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感到危机正一步一步向他和他的陶氏家族逼过来。他吩咐几个人将陶了狗抬上山埋了,然后向护族团的小伙子们一挥手:“走,练我们的去!”
五、危机四伏,雷公岭风起云涌
转眼到了农历二月,春天的气息更浓郁了。初二那天,一个人披麻戴孝前来报丧,陶奇亮的岳父上山砍柴,不慎跌下山崖摔死了。岳父长年以打柴为生,虽然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依然健步如飞,怎么这回那样不小心呢?陶奇亮心里纳闷,一面安慰哭哭啼啼的妻子。两口子匆匆收拾一番,抱上孩子,锁好门,向十里外的周家坝岳父家赶去。
在周家坝忙了两天,看看诸事有了头绪,福湘对陶奇说:“我们走得急,没招呼人看屋,你抽空回家一趟,看栏里那头猪饿死没有?”陶奇亮依言脱下丧服,大步流星往雷公岭赶。过了江,一个团丁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见了陶奇亮,一把扯住他的衣襟,惊慌地说:“您可回来了!不好了,家里被抢了。”
陶奇亮闻言,倒吸一口冷气。俩人急急忙忙跑到雷公岭,进门一看,陶奇亮傻了眼。房门已经被撞开,屋子里翻箱倒柜洗劫一空,连缸里的米都倒走了,地面散乱地丢着些旧衣烂衫。因为匆忙,土匪的一条黑纱巾也遗落在箱盖上。陶奇亮捡起黑纱巾,明白这事是二猛子干的。他想起栏里的猪,跑到猪栏一看,栏里空荡荡的,连猪的影子都没有。报信的团丁说,他昨天拿猪食来喂过,今天来喂的时候就不见了。陶奇亮攥紧手中的黑纱巾,只觉热血直往脑门上窜,他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二猛子,我和你是个事!”
他转身进屋,爬上阁楼,从一口黑漆棺材里拿出一柄梭镖,又咚咚地下楼,铁青着脸往外走。团丁急忙喊道:“头领莫急,我去把大伙叫拢来,一起去!”
一听这话,陶奇亮猛然省悟,自己这么做,不是又要挑起一场宗族械斗吗?不能因为自己一时的冲动让大伙去做无谓的牺牲。他急忙叫住那个团丁,让他先回家去,自个儿上山去找一找——也许那头猪是“打栏”跑出去了呢?
陶奇亮在山上找了一遍,不见猪的踪影,侥幸心理消失了,盘算着怎样和二猛子交涉。前面的松林梢头,冒出一股淡蓝色的柴烟,从树的缝隙里看去,一些土匪正在围着火堆烤肉吃。这一发现让陶奇亮心里一阵紧张。他攥紧手中的梭镖,轻声说:“娘的,总算找到了!老子今天不宰你们两个就不姓陶!”悄悄地潜过去。近了,看清那一堆人有十来个,穿很整齐的军装,每人怀里抱一杆长枪,枪上的刺刀明晃晃的,不像土匪,倒像是县里那些国民党“粮子”。这些“粮子”打仗不成,糟蹋起老百姓来一点不比土匪差。他们武器好,陶奇亮自觉不是对手,无奈地转身离去。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忽然发现了挂在树枝上的一张牛皮和树下的一滩牛下水、一只牛头。牛头上半只犄角已经缺损——正是二猛子那头爱生事的牯牛。这头牛给他带来过不少麻烦,现在被这些“粮子”杀死吃掉了,二猛子这条地头蛇又能奈得他何吗?看着那些人狼吞虎咽地吃牛肉,陶奇亮的肚子跟着咕咕叫起来。他无暇多想,捡起那只牛头,借着松林的掩护,悄悄地走了。
陶奇亮回到家里,准备好好地打个牙祭,才记起家里没有米了。肚子已经饿得慌,他来不及细搞,操把斧头将牛头劈开,草草收拾一番,丢进锅里烧火猛煮。
大约煮了半个时辰,随着屋顶上袅袅升腾的炊烟,牛肉的香味也弥漫开来,引得陶奇亮喉咙里伸出手来了。在饿了的时候,他曾经一顿吃下一棵十二斤的芥菜,一只牛头对他来说也是小菜一碟。他掀开锅盖,抓起一片牛头,对着肉多的地方就啃。
正好吃得有味道,“嘭”的一声,院门被人踢开,院场里传来杂乱、粗重的脚步声。陶奇亮放下牛头,机警地摸起倚门靠着的那柄梭镖向外张望。门外,二猛子手提大刀,身后跟着四五个匪徒,凶狠地向屋里冲来,一边叫着:“陶奇亮,还我牛来!”
陶奇亮说:“我没偷你的牛。”
二猛子说:“有人亲眼看见你拿牛脑壳进屋,还说没偷!狗日的陶奇亮,这么些年,我敬你是一条汉子,处处让着你,你反倒屡次搞我的事。先是打我的牛,后来又打我的人,现在连我的牛也杀了。”
陶奇亮说:“打你的牛不假;打人却谈不上,我那是教训家贼;至于杀牛,更不是我了。”
一个匪徒眼尖,发现了灶台上的牛头,抽抽鼻子说:“嗯,好香!牛脑壳都在那里,还说没偷!”
陶奇亮说:“我在山上捡的。”
二猛子讥笑道:“捡的?这么多人捡不到,偏偏你就捡到了我的牛脑壳?弟兄们,莫和他罗唆,给我上!”
众匪向灶屋逼进,陶奇亮“哐当”关上房门,从侧门入厢房,飞快爬上阁楼。众匪踢开灶屋门,追进厢房,陶奇亮挺着梭镖守住楼梯口,抬脚挪动备在那里的两块大土砖,对楼下说:“二猛子,你上来!”
二猛子提着刀,仰头笑道:“陶奇亮,你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陶奇亮说:“就这么着说。”
“你家的猪不是我偷的。”
“你家的牛也不是我偷的。”
二猛子一阵冷笑:“大丈夫敢做敢担,你怎么说谎话?”
陶奇亮知道,这时候就是告诉他真相,他也未必相信,便反唇相讥:“我说谎话?你才说谎话呢!我家的猪不是你偷去的还会是谁?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你只晓得在鸡埘门口称强门,算什么英雄好汉?呸!”
二猛子说:“你不要光‘呸,呸’,有本事下来,我们较量较量。”
陶奇亮抖动手中的梭镖,笑道:“较量一场免不了。你人多,叫你的人上来,我先戳一串油燥粑粑给你吃。”
二猛子无可奈何。正在相持不下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山上那些烤牛肉吃的“粮子”突然出现在门外,没等二猛子反应过来,为首一个军官厉声喝道:“八嘎!”,排枪响了,匪徒倒下去两三个。二猛子一脚踹上房门,一个匪徒前去上栓,门外又是嘣嘣的两枪,门上透出两个亮眼,栓门的人也倒了。
二猛子和陶奇亮同时惊呼:“日本鬼子来了!”
二猛子和另一个匪徒像无头苍蝇,在房里乱窜。陶奇亮在楼上大喊:“二猛子,快上来!”
二猛子一怔,疑惑地看看陶奇亮,不知是否有诈,但情况危急,容不得他多想,拼命往楼上爬,因为慌乱,爬了两步又跌下去。陶奇亮将梭镖伸到楼下,二猛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两下里一齐用力,上去了。
这时,门被踹开,正往楼上爬的另一个匪徒被鬼子的刺刀戳穿胸背,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上。鬼子兵哇哇叫着要上楼,陶奇亮飞起一脚,将楼梯口的一块土砖踢下去,砸中率先上楼的鬼子,那家伙嚎叫一声,仰面摔倒在楼梯下。
楼下又打了几枪,弹子钻穿楼板在他们身边呼啸而过。陶奇亮对二猛子说:“跟我来!”麻利地跳上那口黑漆棺材,掀开天窗,跃上瓦背。紧接着,二猛子也从天窗爬上来。两人纵身一跃,从后檐跳下去,钻进雷公岭那密匝匝的松树林逃走了。
六、手刃顽匪,三姓合成自卫队
两人拼尽力气,几乎跑到山顶,确信没有鬼子的追兵才停下来。二猛子一头跪倒在陶奇亮面前,愧疚地说:“陶大哥恩德,二猛子自愧不如!从今往后,我愿拜陶大哥为头领,统领陶钱两姓人马,一起对付曾宏发,打日本鬼子。”
陶奇亮连忙扶起他:“这里不能久留,赶快回去拉队伍!”话犹未了,山岗上一个人厉声喝道:“晚了!”
两人大吃一惊,环顾四周,像从平地上冒出来似的,三四十个腰扎红绸带的“哥佬会”持枪将他俩团团围住。为首一个胖子双手叉腰,仰天大笑:“哈哈!钱陶两位,想不到吧,我曾某人在此等候多时了。”
陶奇亮盯着胖子,凛然道:“曾宏发,你这是什么意思?刚才听到枪声了吗?日本鬼子来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里搞窝里斗!”
曾宏发又是一阵大笑:“陶老弟,你就别跟我耍花招了。日本鬼子会到我们这山旮旯来?远着呢!我爱惜你是个人才,想招你入伙,你却摆架子,现在怎么样?我略施小计,让你俩一块儿完蛋!知道你岳父老子是怎么死的吗?是我派人将他推下山崖的。”
“你!······”陶奇亮愤怒得说不出话来。曾宏发接着说:“你整天训练那两个鸟人,几根梭镖,几把破刀,能斗过我这‘汉阳造’、‘王八盒子’?我将你调开,就是为了劫你的东西,然后嫁祸于二猛子,让你俩狗咬狗。两头蠢猪,果然中计!”他那得意的眼光游移到二猛子身上,“老本厚啊,二猛子!枪子打得跟爆豆似的,怎么反而输了呢?哈哈,没用的东西!”
二猛子破口大骂:“曾宏发,我操你先人,老子跟你拼了!”
曾宏发从腰间拔出手枪:“二猛子,先送你上路吧!”
枪声没响,曾宏发却“噢”地轻唤一声,绷直身子,翻着白眼,慢慢地倒了。他的胸前,透出一叶雪花刀刃;他的背后,黑老豹手持长刃,几乎连刀把都捅进了曾宏发的身体里。陶奇亮一个箭步,飞身上前,夺下曾宏发手中的短枪。“哥佬会”的队伍里,跳出几条汉子,长枪对准了同伙:“都不许动,武器全部放下!”“哥佬会”的人纷纷放下手中的武器。忽然,一杆枪对准黑老豹端起来,黑老豹眼疾手快,寒光一闪,一支飞镖不偏不倚,正中咽喉,那人应声倒地。哥佬会的人相顾愕然,再也没谁敢乱动。
陶奇亮对黑老豹说:“师弟,日本鬼子来了,就在我的屋里,有十多条枪。”
黑老豹说:“来了好啊!”转向众人,“弟兄们,大家都是乡邻乡亲的,为什么这么多年里总是相互仇杀呢?就是因为有曾宏发这样的人在使坏,在挑拔、利用大家。现在,我们不能再自相残杀了。日本鬼子来了。他们乱杀我们的父老兄弟,糟蹋我们的姐妹妻女,抢劫我们的牛羊鸡鸭,他们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现在,我代表中国共[chan*]党零陵支部抗日中队长刘国安同志向大家宣布,解散哥佬会、青衣帮,成立雷公岭抗日自卫队。我相信,站在这里的都是有血性,有骨气的汉子,愿意参加自卫队的,我们欢迎;愿意回家的,只要不再干坏事,过去的事一概不予追究。大家决定吧!”
话声刚落,无数只手挥舞起来,呼声响成一片:“打日本鬼子,参加自卫队!”
黑老豹接着说:“现在,我命令,拿起武器!”
众人纷纷拾起身前的武器,摩拳擦掌,准备下山去拼个你死我活。不料黑老豹接着命令:“留下两个流动哨,盯着山下的鬼子,其余的跟我撤回原来的哥佬会。”
众人愕然望着他。黑老豹说:“发什么愣?回去搞饭吃呀!等大伙都吃饱了,再来收拾这帮鬼子。”
那天半夜,留宿在陶奇亮家的十多个鬼子一个个被刚成立的自卫队摘瓜切菜一般抹了脖子。自卫队得了十多条好枪,千多发子弹。初战告捷,军心大振,陶奇亮、二猛子的人一起加入,队伍发展到八九十人。
原来,那个鬼子小队是侵华日军某部的一支侦察兵。两天后,大队的日军像洪水一样漫延过来。自卫队离开村庄,进入山林。在以黑老豹为队长,陶奇亮、二猛子为副队长的领导下,这支队伍神出鬼没,给入境的日寇以有力的打击,留下了许多可歌可泣的佳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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