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都拿石碑做文章
村民石老三在自家院子里打井,打到两米多深的时候,一锄头下去,“当”的一声碰到一块石头,震得虎口发麻。石老三扒开泥土一看,石头有棱有角,不像是自然生成的。他慌忙刨开更宽的面积,渐渐地露出一块硕大的石碑,上面錾着几个脸盆大的行楷大字,龙飞凤舞,煞是好看。石老三顿时吃了一惊,激动得脚抖手颤,认定这东西是件文物,也许值个大价钱,一下子心里潮起了发财的梦想,暗暗感叹祖上积了阴德,轮着他走狗屎运,居然挖着宝贝了。
石老三偷着乐了一阵,重新覆土盖住石碑,然后沿着井壁爬出来,四下里看了看,除了帮着提土的老婆秀英站在井沿上,确信没有第三者在场,他才放下心来。他郑重地告戒秀英不要声张,秀英被男人少见的神秘模样吓坏了,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晓得!晓得!”石老三封了老婆的嘴巴,顾不得擦一把身上的泥水,急急忙忙朝三叔家赶去。
三叔年届七十,虽然已老,但见多识广,干过大队支书,曾经也是人前讲得话响的角色。在这块地盘上,三叔是许多人心目中的大当家,每当有重大事情的时候,乡邻们都愿意找他合计。现在遇上这等大事,石老三自个儿拿不定主意,他得和三叔商量商量。
这地方叫福泉村,地名唤得中听,却是个穷地方,既没有让村民感到十分幸福的东西,也没有一眼亮汪汪的好泉水。这里十年九旱,打的粮食不够吃,以前常年吃国家的返销粮,因此现在的年轻人大部分出门打工去了,村里除了几个村干部能捞些油水,恋着乡村没有出去,只剩一些老人带着小孩守着破屋旧舍过日子,整个村子到处呈现出一派颓败的景象。在穷困的日子里熬得有些麻木了,现在突然听到石老三挖出宝贝的消息,连三叔这样一贯稳重的人也吓了一跳。
两人来到石老三的院子里。石老三取来一架木梯子伸进井里,三叔随石老三下到井底,仔细地看了看石碑。出来后三叔说:“这件东西算不算文物很难讲,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么一块笨重的家伙你不可能瞒下来私藏私卖,那样的话你不但得不到一分钱,搞不好还会犯法坐牢,所以你只能交给国家。如果这件东西真的是个宝的话,国家也会奖励你不少的钱呢!”一席话说得石老三又泄气又欣喜。泄气的是发大财的愿望落了空;欣喜的是多多少少也能弄些意外之财。
石老三说:“那就不用掖着藏着了,挖出来吧。”说着又要下井。
三叔说:“既然是文物,你就不能乱挖了,让上面的人来了再挖。”
石老三说:“那咋办,耽误我打井呢!现在报官吧?”
三叔想了想,忽然制止了他:“等等!我想到了一个主意,正好趁着这宝贝疙瘩搭便车,办成另外一件事情。”说着附在石老三的耳朵上轻声说了几句,石老三嗯嗯啊啊点着头连声称妙。
第二天,石老三打井挖到宝贝的消息一下子在村子里传开了,村里所有的男男女女都涌到石老三的院子里来看稀奇,连邻村和镇上有些人也被吸引过来。村主任石大富闻讯也跑了过来,他亲自下井看了之后,仿佛是他挖到了宝贝一样,满脸兴奋地说:“这下好了,又有希望了!”大伙都疑惑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新法样。石大富未理会别人的眼光,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向石老三发号施令,叫他保护好现场,不要乱挖,他马上去向上面报告。
石老三冷冷地说:“你去报嘛!但是有句话你给我捎上去,一定要县委书记亲自来,否则谁也别想动一锄头!”
石大富一脸疑惑,不解地望着石老三。石老三说:“现在一般的干部说话不算话,不讲信用,我要县委书记亲自点头,看能给我多少奖励。”
石大富笑了起来:“八字还没一撇哩,你就想到奖励?好吧,我一定把你的意思告诉上面。”说着跨上他那辆新换的豪爵摩托车一阵风似的向镇政府奔去。
镇政府新起了一栋崭新的办公楼,豪华气派,花草簇拥,和街道上低矮的屋宇组合在一起显得很不谐调。镇长兼书记李建斌在他的办公室里会见石大富,两人一边抽着香烟一边聊着石老三挖出文物的事。李建斌和石大富虽然是上下级关系,但经常在一起吃吃喝喝,镇里一些小企业他俩都有股份,许多方面有着共同的利益,除了在人多的场合互相注意着身份级别,更多的时候倒像亲密无间的朋友。听了挖宝的事,李建斌也显得很高兴,他说:“最近县委县政府领导班子调整,原来的周书记调走了,新来的王书记上任不到一个月,全县上下各单位都在忙着请他吃饭联络感情。福泉镇位置偏僻,我正愁着没法子请动王书记到我们镇里来指导指导。现在你看,机会不是来了?”李建斌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石大富简直就是李建斌肚子里的蛔虫,花花肠子转几道弯他一清二楚,但他有个优点,在领导面前从来不充狠呈能,这时他摸着脑壳一脸傻笑:“还是李书记虑事深远,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
李建斌说:“难得把王书记请到我们这小庙里来,这次的招待一定要搞好,以后再向上面要钱要粮才顺畅,要不,我们这穷地方,日子就不好过了。”
石大富说:“那得在伍麻子的悦来酒店定几桌吧?早点和他打个招呼,让他好有个准备。”
李建斌提议:“既然是到你们村里去鉴宝的,招待工作就放在你们村里吧。大人物大洒店吃腻了,农家土菜也许更合胃口。你赶快回去做准备,上面来人起码有十多个,你要做三桌的预算,土鸡土鸭啊,土狗全羊什么的都给我准备好了。什么时候来听我的电话。菜你放心地买,这笔钱我给你报,马上有一笔水利款要下来,到时候从里面扣除就是了;酒嘛弄几箱五粮液茅台酒饮料什么的我随车带过来;烟要蓝壳芙蓉王的也由我弄。”
石大富用心地听着,不时点点头。最后李建斌作总结:“你就负责把这个农家土菜搞出样子来。我这就给上面打电话,就按那个石老三的意思说——非要县委书记亲自来不可——他娘的,和我想到一块儿来了!”
“好哩!”石大富得了将令,满口答应着,乐哈哈地回村里做准备去了。
二、 怎么出来两个娘
县委王书记接到李建斌的电话也吃了一惊,什么东西这么贵气,非得我亲自出马?正好这两天他也有去福泉镇了解一下基层情况的意愿,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下去走一趟吧,于是他说:“行,明天上午我组织有关方面的人员过来。对,我亲自带队。”
第二天上午十点,五辆大大小小的汽车组成的车队驶上了福泉村的硬化村道。王书记看到这么偏僻的地方都通上了水泥硬化道路,觉得这几年党的农村政策还是卓有成效了。不久车队到了福泉村的中心地点,在一个比较宽敞的土坪上依次停下来。土坪前,两棵苦楝树的杈丫间扯着一块红绸金字的横幅:“热烈欢迎县委王书记来我镇督促指导工作!”横幅下面,福泉镇党委书记李建斌和福泉村支书兼主任石大富带着各自手下的一批人马早已等候多时。见车队一停下,大家立刻簇拥而上,“王书记好!”热烈的问好声此起彼伏。随同采访的县电视台记者扛着摄影机摄下了一个个热闹的场面。
一阵寒喧过后,王书记直奔主题:“石碑在哪个地方,我们去看看吧!”石大富自告奋勇带路,一群人拥着王书记向石老三家走去。王书记一路走着,看到满眼破破烂烂的农舍,有的大门上铁将军把门,连锁都生了锈,有的人家墙根下钻出比人还高的树苗,看来这些屋子长期没有住人了。王书记边走边纳闷福泉村这么好听的一个地名儿,马路也修得不错,怎么村子里没有一点生气,到现在还是这个穷样子?
前面出现一个小店。王书记想抽根香烟,掏出打火机磕了几下没磕着,一看没汽儿了。吴秘书赶紧说:“我去买一个吧!”王书记说:“就在边上,我自己去。”说着走进低矮的棚舍。
小店非常简陋,狭窄昏暗。柜台前,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正在买东西,她伸着干枯的手臂举着五毛钱正在和店主说着什么。王书记站在旁边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出缘由。原来老太太只有五毛钱,她在央求店主买给她半包食盐。店主是一个五十开外的农妇,为着老太太的纠缠一脸无奈,她望了陌生的王书记一眼,半是责怪半是为难地对老太太说:“伍家奶奶,这半包盐确实不好卖。我知道您老人家困难,我平常零零碎碎也周济过您老一些东西,可是我也是小本买卖,多了我亏不起啊!”
王书记看到这一幕一下子震惊了,不由瞪大了眼睛望着店主,抬高了声音问:“这老人是谁?她的孩子呢?”
店主叹息一声,刚要说什么,一眼发现石大富快步走了过来,并且鼓着眼睛对她使了一下眼色。店主的神情立刻黯淡下来,改口说:“她呀,老糊涂了,脑筋有点不清白。”
王书记说:“你给她拿十包盐,我来付钱。”店主感激地望了王书记一眼,转身去柜台上拿货。王书记从衣袋里掏了一阵,掏出两张百元钞票塞到老太太手里:“身上没带多的,这点钱你老人家收着买东西吃吧。”
老人抬起枯涩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王书记:“你是哪个?你哪有这好心哩?”
小店里的动静引起了外面一大群人的注意,吴秘书和电视台的记者都赶了过来。石大富眼疾腿快,抢在前面进了店子。他冲着王书记笑了笑,连忙说:“怎好要您老人家的钱呢?这是我娘,老糊涂了,脑子不管事了。我一般不让她出来的,今天事儿忙,没看住她,您看就出来给您添乱了!”说着用劲从老人手中剥出那两百块钱塞回王书记手里,转而对老人大声说:“娘!咱回去吧,讲好了要你莫出来的你偏要乱跑,跌倒了怎么办?”
石大富一边说话一边有些强硬地牵着老人离开了小店。
王书记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总觉得有点蹊跷,他不放心地叮嘱:“对老人和气一点!”
石大富回头朝王书记歉意地笑笑:“她耳背,声音小了听不见。”
王书记买了打火机出来,点上一支烟,随大伙走到石老三院子里。院子太小,立刻人满为患,挤得水泄不通。李建斌吩咐石老三把盖着井口的破草席拿开,大家都拥到井口去看,果然看到井底躺着一块錾着字的石碑。王书记问了问石老三发现石碑的过程,县博物馆的老杨精神抖擞,立刻向王书记请示要下去鉴定。老杨可是唱主角的,下面那块石碑是宝是草就看他的了。不待王书记表态,石大富再次出现了,他一头拱进院子大声地说:“吃饭了!各位领导吃完饭再来工作吧,菜已经做好了。”
他的大嗓门把许多人吓了一跳,大家都回过头来看他,然后等着王书记发话。王书记脸上却不太好看,这个村主任是怎么回事,咋咋呼呼的老是在关键时刻打岔?石大富察言观色,看出了王书记的不快,赶紧说:“马上就到十二点了,现在下去搞不得一阵就要上来,弄一身泥水难洗手脚。”
王书记想想也是,就让大伙先去吃饭。于是人群又一阵风似的涌出了石老三的院子,向石大富家走去。
石大富家新起的二层楼房,装修捡城里人的样儿,外墙贴着洁白的瓷砖,绿树掩映,看起来非常漂亮。室内装饰也很不俗,墙壁雪白,家具泛亮。宽敞的堂屋里摆开三张八仙桌,热汽腾腾的农家菜肴大碗大碗的摆满了桌面,高档酒品分发在每一张桌子上。诱人的肉香溢出院子,在村巷里飘荡,引得一大群饿狗在屋周缭绕。客人到齐了,李建斌和石大富热情安排,大家纷纷坐下来用餐。
王书记看着满桌佳肴,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么穷的村子里却能弄出这么丰富的菜食,看来基层这些人是费了一番心思的。王书记喊住石大富问:“这是怎么回事?菜食搞这么丰富干什么?”
石大富认为王书记这是在客套,谦笑着说:“农家小菜,都是自己的,没什么好招待,让王书记笑话了。”
联想到上任一个月来,各单位不停地请去吃吃喝喝,有时你不去还不成,王书记深深地感叹这些年来官场的风气变坏了。王书记责备道:“本来是来考古的,结果弄这么大的场面,好像成了专门的招待宴会,这怎么行呢?”
石大富说:“王书记难得到我们小地方来,感谢党的好政策,让我们农民奔小康致富了,一顿便饭还是待得起的。”
王书记不便再说什么,否则还真有点不识好歹了。
席间,以李建斌唱主角,例行的敬酒开始了。乡长,村主任轮番敬酒,王书记有些招架不住,却又不好发火,只好虚与周旋。原来县里给他安排了一个专门陪酒的秘书,今天下乡就没把他带来,没想到依然免不了这种恶俗。王书记考虑着怎样才能摆脱下属们热情的纠缠,忽然想起村主任的老娘来,就问石大富:“你妈妈呢?她老人家怎么没来?去,把她叫来一起吃饭吧。”
石大富愣了一下,干笑着极力推脱:“我娘眼睛不太好,也吃不得一口饭,我夹了些菜让她在里屋吃着呢。”
王县长说:“那怎么行?让她坐桌子!我还要敬老人家一杯酒哩!”石大富面露难色,周围的人也纷纷劝说他把老大妈请出来。大家本来是番好意,却让石大富心里叫苦不迭,没有办法,他只好去里屋把老太太扶了出来。王县长上前握着老人家的手问候了一番,其他人也上前和老人说话。老人果然反应迟钝,嗯嗯啊啊地胡乱应答着。这样应付了一阵子,石大富就要扶老人进里屋去。
正在这时,院子里气冲冲地走来一个胖老太婆,她目不旁视,冲上去抓着石大富的衣襟就打他一耳刮子,一面骂道:“你这个短命鬼!嫌我在家丢你的脸,不准老娘上桌子也罢了,还叫我到邻居家里躲着;你倒好,这边把老娘赶出去,那厢捡个五保户回来当亲娘供起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老太太的话把一屋子人都惊傻了,大家疑惑地看着石大富和他身边的两个老太太,不知这唱的是哪一出。石大富的脸涨成猪肝色,半天说不出话来。闹事的老太太长得油光水亮,脑后梳着个整齐的发髻,衣着也光鲜,她可能更像他娘,因为石大富也长得油光水亮;那个干瘦憔悴的老人则相差太远了,如果不是长期过苦日子的人不会是那副模样的。
胖老太太仍然喋喋不休,石大富急得抓耳挠腮,低声向她哀求:“我的娘也!你莫闹了好不好?你再闹,我真的要成短命鬼了!”
王书记上前严肃地问石大富是怎么回事,石大富急中生智,大声地说:“两个都是我娘,一个是干娘,一个是亲娘。你看,这两个老人家闹别扭,拿我这当儿子的撒气来了!”
“ 那么谁是亲娘谁是干娘?”王书记盯着石大富追问。石大富支唔着不好回答,因为无法逃避王书记的问话急得满头大汗,偏偏这时秘书小吴闯进来帮他解了围。吴秘书神色慌张地附在王书记的耳朵上低声说:“不好了,出大事了,有人在我们的车子上贴了一张大字报!”
三、 谁贴的大字报
王书记又是一惊。半天不到,许多诡异的事情接踵出现,他隐约感觉这个村子里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某个隐秘的角落正在酝酿着一场风暴。他丢下辩别石大富真娘假娘的锁碎问题,急忙向停车坪赶去。到那儿一看,他的座车上果然醒目地张贴着一张大字报,红纸黑字写着:“强烈要求县委书记督查我村贪污腐败行为,彻底清查村级帐目!”湿淋淋的糨糊在乌黑锃亮的漆面上流淌下来,显然贴上不久,是谁趁着他们吃饭的时候贴上的。
王书记看见大字报,第一个感觉就是觉得新鲜,这种现象只有四十多年前才出现过,那时搞阶级斗争,兴这个,没想到现在又有人拿这个来讨说法了。
许多村民围在旁边观看。小吴见王书记已经看过了,上前就要将大字报撕掉。人群中走出一个瘦长的老者,翘着花白胡子,伸出一根枣木拐棍挡在前面,一脸怒容地盯着小吴:“你敢撕,喏!我的拐棍不认人!”
小吴吓了一跳,赶紧缩了回来,茫然地望着王书记。王书记说:“不用撕,村里有问题,群众提意见是对的。”转而和气地对老者说:“老人家,这张大字报是你贴的吗?”
老者自报家门:“我叫石和生。如果这件事犯法,你只管喊派出所来抓我就是了。”
王书记笑着说:“没那么严重。我只是想问清楚情况。”
石和生说:“我晓得你是县委书记!你莫问我是谁贴的,我只要你给我们老百姓一句话,帮不帮我们处理问题?处理了,你是个好领导,我们感谢你;不处理的话你今天就莫想走!你要强行开车呢就从我这把老骨头上轧过去!”
石和生的话语气铿锵,大有豁出命来的气慨。如果不是被逼无奈,谁又会这样决绝呢?王书记意识到看似平和的村子里隐藏着很深的矛盾,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他对石和生说:“好,你老人家放心,我这次来也有了解基层情况的意思。你把我的意思告诉大伙,让他们选出几个村民代表,等考古工作结束了我们定个时间把村里的帐目清查一遍。你看怎么样?”
石和生一时语塞,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王书记虽然给了答复,但显然不能让人满意,就因为现在当官的爱说假话,许诺了的事一推二拖就又黄了。正好这时,石大富再次出现。他一出现准有事。他慌慌张张跑过来大声说:“王书记,不好了,那口井被人填了!”
这时考古工作组的人吃过午饭出来,看见王书记座车上的大字报觉得稀奇,都聚拢来观看,但是听说石碑给埋了显得更加吃惊,毕竟石碑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大家急忙赶向石老三的院子。
石老三果然在那里铲土填井。王书记上前制止:“哎,石老三兄弟,你这是干啥?”
石老三停了下来,怒气冲冲地说:“你们哪里是来考古的?明明是来吃喝的嘛,狗肉羊肉那么大一碗!”
联想到中餐的好伙食,会餐的人都红了脸。博物馆的老杨说了一句中听的:“真是的,吃饭怎么把挖宝的功臣给忘记了呢?!”
按说这事也怪不得客人,要怪就怪村干部安排不周到,人们都拿眼睛去找石大富,却不见他的踪影。
石大富没有跟过去。他见王书记走远了,一把将大字报撕下来揉做一团,瞪着眼睛对石和生说:“和生伯,你莫跟着那些人瞎起哄。查帐就查嘛!搞这些明堂干什么?!”说完,也不管石和生有什么反应,捏着纸团走了。
石老三院子里,王书记说:“石老三兄弟的意见提得对。现在我们一些干部脱离群众,大吃大喝,败坏干群关系,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我现在提个建议,凡是今天中午会餐的人员,除了报销标准餐费外,一律补交伙食费;村里积留的一些问题等考古工作结束后来一次彻底清查,还老百姓一个公道!”
王书记说完,人群响起一片叫好声,但多数是他的部下,围观的老百姓反应并不热烈。王书记接着说:“石老三兄弟,办事也要分个轻重缓急,先把考古挖掘的工作做了吧?你看,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都来了,如果停工,那会造成多大的损失啊!”
王书记说的不无道理,石老三犹豫起来,目光在人群中搜索,想找到那个能做决定的人,但他没有如愿。
王书记大手一挥:“好了,考古工作正式开始!”
早已等候的工作人员立刻忙碌起来。几个年轻人从小卡车上卸下钢架滑轮在井口架起来;两个井下作业工戴好安全帽下到井里把石老三铲下的土块清理出来,继续挖掘。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努力,石碑已经从土层里凸现出来,并且被钢丝绳套牢,马上就要吊上来。这时,守候在停车坪的石和生老汉没东西可守也走了过来,他看见作业工人正在吊拉石碑气得大吼一声:“不许吊!算清了帐再吊!”说着就去阻止拉滑轮的工人。那人只好停下来。人家只是一个打工的,犯不着和一个老人去拚命。
工程再次受阻,考古工作组的人普遍情绪低落,大伙都看着王书记,没想到王书记阴沉着脸却一言不发,大伙都没辙了。李建斌感觉不妙,想找石大富出来维持秩序,四下里看看,依然不见他的踪影,心头不由火起。他走出小院拨通手机便吼了起来:“这里天都快塌下来了,你死到哪里去了?”
他没有料到的是对方竟然不回话,后来干脆给挂了,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李建斌气得差点把手机摔个粉碎,他心里恨恨地想:“闹吧!关键时候老子丢卒保车,牺牲你石大富算了!”
李建斌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出场。他对石和生说:“老人家,我是镇党委书记李建斌,你说的事情王书记已经答应你了嘛!我们两级政府会给乡亲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的!但是,你阻碍考古施工是不对的,这样会造成重大的损失,你负得责任起吗?”
石和生盯着李建斌,愤怒地说:“李镇长,你不要在这里说大话,你的屁股也没拭干净哩!你想吓唬我吗?抗美援朝,老子枪林弹雨都过来了,现在八十岁了还怕死?”
石和生一席话惊得在场的人大眼瞪小眼,个个肃然起敬。
王书记说:“哦,老人家还是一个老革命啊!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办到!你还有什么新的要求都可以提出来。”
石和生说:“王书记,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不敢相信你。这些年来,当干部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们见得多了。今天如果让你们把碑挖走了,明天你不来,我们到哪里去找你?拿石子儿打天?现在不比从前了,上面的干部不下乡,哪里晓得下面的情况?如果不是出了宝,县委书记会到我们这穷地方来吗?一句话,你也难得来,把我们村里的帐查清后再挖宝,反正这石头疙瘩不臭不烂,也不会飞走。”
话说到这份上再说下去都是白搭,说多了反而倒自己威风,大家都这样替王书记担心,但王书记没管这么多,他继续说:“好吧,老同志,请你相信我。我自信还没有辱没‘共[chan*]党员’这个光荣的称号!今天就来个现场办公,把你们村里的事情给处理了——请你把详细情况给我说说。”
石和生却支支唔唔起来:“这个……这个我也说不好。”他转向石老三,“去,去把你三叔喊来。”
石老三刚要起身,三叔高大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院门口:“不用喊,我来了。”
四、就像踩着个火药桶
李建斌看见这势头发展越来越糟糕,再次溜出院外打电话。这次石大富接听了。李建斌劈头盖脑一顿暴喝:“石猛子你狗日的死到哪里去了?这里都塌了天你知不知道?这个村主任你还想不想干了?!”
石大富带着哭腔说:“我何尝不知道要塌天了!我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王书记给弄了来。现在倒好,大便逗出尿尿来了!我们现在就像踩着个火药桶啊!”
李建斌没好气地说:“知道情况不妙你还不拢场?想法子劝住闹事的呀!”
石大富说:“那些闹事的都是一根筋,劝是劝不住的,只好用‘米米’(钱)来哄,我现在就是在村里跑啊,把那些幕后主事的嘴巴塞住才管用。”
“你塞住了哪些人?”
“最重要的其实就是老支书三叔,我刚才和他说了半天——就是你打电话的时候——塞给他二千块钱,看来他不会再出头了;我再去其他几个有点影响力的人家走走……看能不能把这件事稳定下来……”
不待石大富说完,李建斌吼道:“你还塞个屁啊,三叔已经来了!”
石大富笑道:“他当然去了,只要他一打招呼,那些人都听他的,就不会乱闹了。”
“可是他正在和王书记讲你的坏话呢!”
“啊……”石大富一下子哑巴了。
石大富撕掉大字报后,回家从柜子里翻出一扎钱塞入怀里就直接去了三叔家。石大富心里清楚,不管那张大字报是谁写的,后面的主谋一定是三叔,在这个村子里,除了他石大富的淫威,只有三叔才有这样的号召力。
到了三叔的院门前,见三叔正坐在堂屋里吸旱烟,石大富的脚步莫名其妙地有些畏怯。三叔当了二十年村支书,虽然离任十多年了,可是在群众中仍然威信极高;石大富接替三叔也有十多年,群众表面上和他客气,其实骨子里都不尿他这一壶,许多人甚至还恨他。但是有上面的支持,他的地位日渐巩固,慢慢地也不把三叔当回事了。现在,他忽然惊觉三叔活出的人样儿其实是他永远不可企及的巅峰。
三叔见了石大富,指指一条板凳,只说声“坐”就不言语了。他在等石大富说话。
石大富勉强挤出一丝轻松的笑容,先敬三叔一支好烟,三叔摆摆手说:“不用,我有这个。”
石大富就坐了下来,他说:“三叔啊,我知道这些年来自己做了一些对不起乡亲们的事,可是你也知道,现在大环境如此,一个小小的村干部也奈不何啊!”
三叔不动声色地说:“这么说你干的那些事是有人逼着你去干的罗?”
石大富立刻警觉起来,他知道三叔在诱导。现在只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千万不能把李书记供了出来,那样不但胳膊拧不过大腿,而且永无出头之日了。
石大富说:“那倒不是罗,我是说现在这社会风气不好,我意志不坚强,愧对了你的栽培。”
三叔痛心地说:“是啊,当初你是多么好的一个小伙子!我向上面推荐了你,没想到你翅膀一硬就不是原来的你了,不为群众办事,一门心思往自己口袋里捞钱。你干的那些缺德事群众心里都清楚,你连五保户的钱也扣,你还是个人吗?唉!现在大家闹着要查你的帐目,你找我也没有用。”
石大富哭丧着脸说:“三叔,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一定痛改前非,重新作人,做一个像你一样的好干部!你现在去打声招呼吧,喊那些人别闹了,县委书记在这里,影响多不好啊!”
石大富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扎两千元的纸币放在桌上,“没什么孝敬,这点钱给你老人家买东西吃。”
三叔脸色一沉:“你这是干什么?你把我当什么人看了?快收回去!”
这时手机响了,一看是李建斌的号码,石大富马上接听,却听了满耳吼声,心里又烦又气,啪地关了,然后对三叔说:“三叔啊,怎么说我们是一个族上的,同一窝竹子下冒出来的笋子,一笔写不出两个‘石’字,看在我们叔侄的份上你救救我吧,我确实悔改了!要是这次被撸下来,我还怎么有脸在福泉这个地方呆啊!”
三叔说:“你若真心想悔改,就把你做得不妥当的事都说说,并保证以后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这……”石大富有些为难,一下陷入窘境,那些贪污搞鬼的事岂能在三叔面前乱说?那不是授人以柄吗?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其实你干的每一件事大家都清楚,要你自己说出来只不过是看你的态度,看你是不是真心学好。”三叔诚恳地说。
迫不得已,石大富说:“其实像我们这种穷地方也没什么好贪污的,现在不需要交公粮,计划生育也抓得不紧,能做手脚的地方不多,平常就是上面来些农业补贴,扶贫,救济款什么的,镇政府拿了大头,村里能扣的就不多了,要不就没有一点分到老百姓手里做样子了。”
三叔说:“不错,现在是不用交公粮了,不过从零四年到零六年三年的农业税你都收了,虽然有少数群众赖着没交,但仍然是一笔大数,少说也有七八万元,我查过了,你没有交上去,私吞了。后来取消农业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村里修路预收的集资款比结算多出三万多块,也不明不白没了影儿;石和生老倌子八十岁的人了,虽然民政局每年拨给一千多块军人抚恤金,人家只有一个女儿,嫁在外地,生活其实困难,吃不了五保,低保你也没有他的份,反到是你老娘吃上了低保。你说,这福泉村还有谁家生活比你家好?伍家奶奶,一个八十六岁的五保户,国家每个月发给一百元,你扣去三十,只给人家七十元。你说,现在这年月,一个月七十块钱怎么过日子?竟然搞出她拿着五毛钱求人家卖半包盐的事来,你,你,你……唉!我都说不出口啊!”
石大富筛糠般颤抖起来:“三叔你别说了,说得我这心里实在不是滋味,羞死了!我向你保证,保证以后不做这些缺德事!”
三叔说:“那好吧,你写个保证书。”
石大富从怀里摸出一支钢笔和一个笔记本,翻开一页真的写起来。写好后小心地撕下来,交到三叔手里。三叔接过去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只要让我石大富仍然当福泉村的村主任,我保证不再做对不起乡亲们的事,否则雷打火劈!保证人:石大富。”
三叔收起保证书,语重心长地说:“光嘴上说可不成,要看行动哟!你走吧,我去看看,看还能不能帮帮你,要是大伙不再相信你,我也没办法了。”
石大富重新把那一扎钱往三叔手上塞,任三叔怎样推辞和拒绝也不肯罢休,非要三叔收下不可。他说:“你收下了我就知道您原谅我了;您不收,我这心里就没有底。”
三叔扭不过他,累得有些喘息,只好说:“好吧,你放在桌上吧。”
石大富把钱放下,感激地一笑,出门走了。
三叔望着石大富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唉,一个人心里只剩下钱了,就没得救了!”
五、 向老兵致意
石老三看见三叔进来,欣喜地喊道:“三叔来了!”接着对王书记介绍,“三叔是我们村的老支书。”
王书记连忙伸出了双手,三叔赶忙笑着迎上去,两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人寒喧了一阵,三叔知道了大概情况,对守着井口的石和生说:“和生哥,你过来吧,现在王书记来了,会把问题解决的,考古工作不能耽搁啊。”
石和生一句话不说,顺从地走开了。王书记见三叔这么有威信,欣喜地再次握住三叔的手:“太谢谢你了,老同志!”
一声“同志”让三叔的眼眶湿润了,这么亲切的称呼已经很久没人叫了。从一声“同志”里,他隐约看到了希望。
王书记吩咐工人继续开工,然后就和三叔聊起来。
三叔说:“刚才村主任石大富来找过我,求我和大伙说说情,他说他要痛改前非。”三叔说着从衣袋里拿出那两千块钱和那张保证书一起交给王书记。
王书记捏了捏钱,看了看保证书,坚信三叔是一个正直的人,便向他征询:“你是老干部,老党员,村里的情况应该清楚,你说说,问题严重吗?”
三叔说:“他这又是送钱又是写保证书,您怎么看呢?村里的问题肯定不少。虽然现在村干部实行民主选举,但都是过场戏,谁当谁不当还是镇里说了算。自从我退下来以后,十多年来一直是石大富当支书兼村主任,村里一直没有算过帐,村务公开更加不霄谈;也不开党员会,把我们这些老家伙都给晾起来了。历年积累的问题不少,群众普遍有意见。有些群众也向上面反映过,但现在上面的领导不听群众的;每个具体的投诉事儿又不大,没有人当回事,因此也就没有人真管,下面不可避免就有些乱套。实不相瞒,这次要您领队过来就是我出的主意,我们希望借这个机会见到您,向您反映真实的情况,把我村存在的问题彻底给解决了。”
二人正聊着,石碑已经从井口吊上来,稳稳当当地放在院子里。大家都围过来看。博物馆的老杨兴奋地喊道:“拿桶水来!”石老三急忙跑进灶屋,提来一大桶水。石老三一边帮着浇水,老杨一边用软布擦洗,渐渐现出四个大字:皇恩浩荡。字迹娟秀,透出一股子女性的柔媚。老杨继续擦洗,石碑一侧露出两行小字来。字是繁体,许多人认不全,于是老杨念道:“乾隆乙丑年五月廿日酉时,圣上巡幸仙壤,龙溲一泡,福泉永滋,恩泽吾乡,万民感泣,青碣常祀。西山县知县王吉达顿首拜铭。”老杨见围观的人大多数两眼茫然,有些听不懂,便向大家解释:“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皇帝老儿在这里屙了一泡尿,当地的县官说这是福泉,就立了这块碑作纪念。”
人群哗地叫嚷起来:原来这福泉镇福泉村就是这样叫出来的呀!
王书记看着看着不由得脸就红了,他对老杨说:“这石碑算不算文物你看着办吧!什么狗屁东西!这个王吉达!‘福泉’,我为这个地名感到羞耻!唉,咱们中国的马屁文化博大精深啊!”
谁也没有想到王书记会发出这样一番感慨,手下的一班人马不由面面相觑。石老三一听有些急了,忙说:“那,那这石碑还有用么?没用的话我就拿来当茅厕板算了。”惹得众人哄地笑起来。
王书记没理睬他,循着自己的思路说:“从乾隆到现在不过三百年,如果是自然沉埋,不可能埋得这样深,一定是哪位仁人义士见不得这样龌龊的东西呆在世上才悄悄地将它埋掉了。在封建时代尚且有这样嫉恶如仇的人,我们共[chan*]党人难道还要把它供奉起来吗?依着我的个性,现在就灭掉它!拿镑锤来,把它砸了!”
石老三应声从屋里拿出一把大镑锤,王书记抢过去就要动手,王老三急了,忙说:“喂,不行!”一把抢了回来。
王书记说:“你还望着拿奖金吗?我告诉你,这东西一分钱不值!”
石老三脸色胀得通红,大声说:“王书记,我来!我草民一个,坐牢上枷算个鸟!”说着举起镑锤,奋力一击,石碑破成了三五块。
望着破碎的石碑,满院子的人怔住了,一时有些冷场。老杨清了清嗓子,大声说:“现在我宣布鉴定结果:这块石碑埋藏时间太短,而且不是名人的墨迹,因此没有任何文物价值。”
老杨话音刚落,满院子响起热烈的掌声。
石大富恰巧这时赶来,看到砸碎石碑的一幕,刚迈进院门就停住了脚步。他听了王书记的话,心生畏惧,好像那一镑锤落在他的心坎上,他几乎有些承受不住,侥幸免除处罚的希望一下子破灭了。趁着大家没注意,他悄悄地往后退了出去,不防被石老三看见,喊了一嗓子,大家发现了他,他就不好意思开溜了,强笑着走了进来。
王书记说:“同志们辛苦了!现在,考古工作已经结束,考古队的人员可以回家了。”
考古队的人一听,纷纷收拾家伙往小卡车上搬。
王书记转身对吴秘书说:“小吴,你现在给县民政局和县审计局打电话,让他们派人过来,我要组建联合调查组,进驻福泉村清查村级帐目!”
吴秘书答应着到一边拨电话去了。王书记转头瞄了瞄石大富和李建斌,吩咐:“石主任,你现在不要乱跑,跟着我们,不许离开,随时接受调查;李建斌,你们镇政府要积极予以配合,提供方便,不得隐瞒真实情况,否则发现问题决不姑息!”
“是!是!一定照王书记的指示办!”李建斌连声答应,笑得比哭还难看。
石大富如丧家之犬,一脸哀愁地看了王书记一眼,也不回话,一屁股坐在板凳上,绝望地低下了脑袋。
三叔上前,一把握住王书记的手,激动地说:“王书记,我没看错呀,你是个好领导!”
王书记深有感触地说:“做为一县之长,我的工作没有做好啊,是我愧对父老乡亲!”说到这里,他动情地把石和生的一只手一起拉过来,含着热泪说,“二位辛苦了!老同志在困难的环境里依然一身正气,保持着党的优良传统,难得!你们是我们党宝贵的财富,值得后来者永远尊敬和学习,请接受我这个年轻的共[chan*]党员对两位老同志的敬意!”
三双大手或粗糙或细腻,都那么有力地紧紧握在一起,电视台的记者赶紧摄录了下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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