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生她的时候已经步入不惑之年,她是他们的第五个孩子,因此随名为“五儿”。在她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她完全是多余的。妈妈告诉她当时怀她的时候吃了不少堕胎药,可是都没有作用,她还是死皮赖脸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她三岁时,大姐出嫁了,随之妹妹也降生了,但并没有叫“六儿”,而是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兰芷”。她和妹妹都是“黑户口”,但妹妹被计划办罚了款,因此可以光明正大地面对所有世人,而她不但是超生的,还逃计划,每当听到说有计划办的人来村里,她就得躲起来,像谷仓里的老鼠,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这样的五儿生性害羞、胆怯、懦弱,因为还在母胎里就被灌了毒药,她的脑子也不够灵光。她瘦小、丑陋、邋遢、笨拙、爱哭,所有的人都在背地里议论她无可救药,并为她的未来担心,这样的孩子会成为父母的累赘的,虽然话有点难听,可是她真应该在母亲的肚子里化成血水流掉啊。
但五儿并不随人愿,只要有一口水一碗饭,她就能顽强地活着,如同石缝里的杂草,只要没有被空气抛弃就会努力见着阳光。五儿五岁的时候又遇到了一个小小的灾难,一个在穷山恶水之地的远房亲戚要觅一个童养媳,父母差点就把她送给了那个亲戚,因为父亲一时心软,她才没有跌入那个可怕的旋涡。因此她以后的生生世世都要感谢父亲,谢他的造命和活命之恩。虽然父亲是一个脾气暴戾的酒鬼,在他面前,永远不知道“慈父”该怎么念。
外人嘲笑她,连兄弟姐妹也欺负她,母亲更是把她忘在九霄云外,仿佛她不是她怀胎十月所生。相比之下,姐姐和妹妹要比她幸福得多,她们能睡在母亲的怀里,而她只能跟奶奶睡。奶奶的屋里永远充刺着腐木般的气息。奶奶不在家的时候,她一个人睡在黑呼呼的屋子里,一点响动就吓得半死,她的哭声震耳欲聋,可是没人理她,她哭累了就睡着了。她的心里充满了恨,恨所有的人,只有奶奶除外,奶奶是世界上唯一对她好的人。然而奶奶却在她六岁的时候逝世了。那时候她还太小,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她以为奶奶只是出远门了,可是她却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世界里,因此她的内心就只剩下恨了。
不知道哪一年开始计划办的人终于把她忘了,她这才出现在所有人的眼里,只是她的眼睛仍装着畏惧,看到陌生人就想躲起来。
她八岁的时候才进入学校接受义务教育。她写的第一个汉字是“文”,“语文”的“文”,虽然写得歪歪扭扭,她还是很兴奋地把它写在厨房的碗柜上。姐姐笑她是丑人多作怪,她却说将来要读很多的书,写很多的字,妈妈说你能把“1、2、3”学会就谢天谢地了。
她剪着平头,穿着姐姐穿过的,对她来说过于宽大的衣服去上学,没有书包,教科书装在塑料袋里。班上没人跟她玩,同学们笑她长得丑,她不张嘴也能看到唇下鼓鼓的暴牙。她还经常被同桌的男孩子欺负,被班长拿着竹鞭打手背,她的手常常伤痕累累。
妈妈给姐妹们买衣服的时候,总爱把她除外。妈妈的理由是:她可以穿姐姐穿不下的衣服,妹妹还小理应穿新衣服,姐姐是姑娘家也不能太寒酸。只有她不大不小,不是姑娘也不是小子。
都说她笨,可是不知怎么的,除了刚入学所表现出来的迟钝,她的学习成绩却渐渐地越来越好了,好得超过了班长,也超过了姐姐,她的数学考过一百分,作文常常拿“优”,姐姐不敢再小看她,班长的竹鞭也不敢再对她猖狂了。
有一次为了追要去赶集的妈妈,她在石拱桥上摔了一跤,摔得满脸是血,妈妈吓了一跳,回去检查才发现她的暴牙被摔掉了。
她越长越好看了,皮肤白白的,头发黑黑的,只要穿上合身的衣服,没人会说她丑了。她的蜕变没人说得清楚是为什么,但是村里以前那个总是汲着鼻涕,头发像被火烧过似的,肮兮兮的,不男不女的小孩确实不见了,多了一个扎着黑亮的发辫,身上散发着灵气的小姑娘。
尽管是这样,五儿还是内向、胆小、自卑,只是她有一颗异常敏感的心,明亮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的心灵,一眼就能辨认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姐姐上完小学五年级就在父亲的咒骂声中缀学回了家,从此家里多了一个劳动力,但是生活情况却并没有因此好转。当五儿上五年级的时候,父亲也同样唠唠叨叨,对她冷嘲热讽,但她死活也不肯放弃学业。终于有出去打工的二哥愿意供她上学,她对二哥便感激涕零,把他当成再生父母,发誓长大后无论如何都要报答他。
五儿在二哥的支持下一直上到了初三,这时二哥娶媳妇了。她收到二哥的信:
五儿:
见字如面!
我对不起你,记得我曾说过只要你肯努力,我就会一直供你上学,曾经的誓言我没有忘记,但是现在的我真的无能为力了,钱都在你嫂子那里,她不肯拿出钱来让你上学。加上你又没有考上重点高中,这也只能怪你自己不争气。你说想上职中,就现在的形势看来,上职中对以后的人生帮助并不大,所以只好委屈你了。其实都怪哥哥太软弱,请你原谅我。
无奈的哥哥
x年x月x日
五儿看着这封信泪水涟涟,她不怪哥哥,可是该怪谁呢?是自己不争气吗?
不能读书,她只好出去打工。她一直很恨妹妹,恨她夺走了母亲所有的爱,每次跟妹妹吵架的时候,妈妈都站在妹妹那边来数落自己,她曾咬牙切齿地发誓以后自己有钱了绝不会给她一分钱。可是临走时,她却在母亲面前很慎重地对妹妹说:“你就努力读书吧,我无论如何都会让你上大学的!”
她很努力地要实现对妹妹的诺言,再苦再累都咬着牙挺着,那些累得直不起腰来的日子,那些绝望得想要自杀的日子,都因为有了那句诺言她才有活着的动力。
可是家里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二哥娶了一个泼妇,家里被闹得人仰马翻。后来分家了,爸爸和妈妈像包袱似的被两个哥哥推来推去,他们要把爸爸和妈妈赶到老屋里去住,老屋已经多年不住人,又年久失修破破烂烂,总之不是人住的地方。妈妈不肯去,于是就在嫂子的白眼下过日子。爸爸赌气去了,可是嫂子却不肯让他拿谷仓里的粮食……爸爸自暴自弃常常到邻村的小店里喝酒,喝醉了就疯疯癫癫,不醒人事。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可是却得不到照顾,而且还要帮嫂子干各种活……妹妹向她讲述这些,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她恨不得自己是男子,恨自己没能力赚更多的钱,如果有足够的钱,她就不会让爸爸妈妈过得这么憋屈辛苦了。她不知道这时候哥哥去哪里了,怎么就放任着嫂子不管,任她欺侮父母。她写信给哥哥,质问他的良心去了哪里。可是哥哥没有回音。
春节回去的时候,她和嫂子大吵了一顿,哥哥不但不帮忙,还大发雷霆,用手指戳着她的额头问她有什么资格说他。她在大年夜被赶出了家门,她和妹妹大声痛哭,母亲在一边也是无声地落泪。她不要这样的哥哥,不要这样的家,她发誓永远都不会再回这个家了。从此她的生命里再也没有“二哥”这个人,“二哥”这个词要从她的生命里彻底地消失。她们的哭声被大哥听见了,于是她们被大哥暂时收留,大嫂好像从此变好了,不再对她吹毛求疵,她们以为可以安心地住在大哥家。
可是她却常常有种寄存人篱下的感觉,即使只是春假那几天才住在大哥家,那种感觉还是频频地出现。于是她很少回家,每次回去也是来去匆匆。她一直在外面流浪。妹妹在寄宿学校,只有母亲她放下不,她不是母亲最疼的孩子,母亲却是她最深的牵挂。
妹妹终于考上了大学,可以代款上学了,她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一下子松懈下来。她想终于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了,从此以后她要为自己活着。
可是,生活总不能如人意。她在爱情的泥漕里碰得头破血流。她变得没有信仰,不相信任何事物,任何人。已经过了适婚年龄,她还是独身一个人。村里比她小几岁的女孩子都嫁人了,她也还是一个人。母亲为她担足了心,好像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是母亲的女儿,她冷冷地想着。
不过最后她还是愿意带男朋友回家了,预先告诉了妹妹,妹妹即刻通知了家人,于是爸爸妈妈、大哥大嫂就充满期待了。
带男朋友回家那天,家里像在迎接一个盛大的节日,里里外外都做了大扫除,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男朋友也显得很有礼数,给全家人都打了招呼还发了红包。全家人都满意极了。在她家吃了午饭,又和大嫂玩了几牌卜克,她便和男朋友一起去他家了。他家也同样做了满桌的菜招待她,男朋友的妈妈还特地请了邻里的妯娌来家里。吃了饭,就在客厅里聊天,其实都是她们在说,她只是低着头在烤火,时不时应一两声而已。在这种场合下,她真的觉得自己很低能,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又不能离开。她无奈地看一眼男友,男友只嘲她眨眼睛。她只好继续听下去,听她们的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的孩子孝顺有出息,谁家的女儿又带了男朋友回来,等等。可是她听着听着终于睡着了,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么丢脸的。
男友说这不能怪她,其实他自己也不喜欢听农妇们的闲话,只是应景罢了。她觉得好安慰哦,心想今生能找到这样的伴侣真的值了。她坐在他的摩托车背上幸福地笑着。
回到家才知道有一场大灾难在等着她。原来爸爸早就跟二哥那边说了她要带男朋友回来,叫二哥那天要早点回家。可是她却没有去二哥那边报到。爸爸很生气,当着大家的面说:“她要这样,以后我也不管了,随她嫁猪嫁狗!”到了晚上,爸爸还把男友送给他的酒掷在她面前,头也不回地离去。她气得眼泪直流,气呼呼地对着他的背影说:“你现在不要,以后就是想要也没有了!”
她更没有想到所有人都指责她,一大通道理充刺着她的耳膜:什么他是哥哥,本来就应该尊重,况且他还供她读了那么多年书;什么家和万事兴,血浓于水,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她不应该这么记仇……她口拙,讲不出比她们的道理更有道理的道理。可是她流浪了这么多年,辛苦了这么多年,孤独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得到幸福的时候不应该得到祝福吗?如果是血浓于水,为什么他们对她没有疼惜?凭什么做女儿的就该卑微,做女儿的就没有自尊吗?况且又是谁的错,是谁把父母赶出家门?她不想说,不想说,只有冷笑。她的眼泪结成冰,把心冰封了。她的心又充满了恨,恨所有的人。
她就这样带着满心的怨愤离开了家,心里恶狠狠地想以后再也不回去了。可是,总有那么一些人让她放不下。
因为这些事,她不想结婚了。如果婚姻不是幸福的港湾,而是一堆麻烦,为什么要结婚?可是不结婚能行吗,社会舆论会放过她吗,她受得了人们的流言蜚语吗?可是如果结婚,她必须跟二哥和好,不然男友家那些妯娌绝不是省油的灯,一定会对她议论纷纷,会说她被自己的亲哥哥嫌弃什么的。她不想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跟二哥和好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不可能原谅把父母逼得走投无路的嫂子,也不可能原谅娶了这样的嫂子的哥哥。
那些人那些事总在脑海里纠结,令她觉得恶心,恶心得要抓狂,却又无计可施。抬头望天,天是一望无垠的广阔,她真想长上翅膀飞上天去,飞到那谁也找不到她的地方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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