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轰轰烈烈的夏季戛然而去，立秋便跟踵报来秋的讯息。秋天悄然而至，飒飒秋风吹过，天高气爽，大雁兼程南飞，农作物渐次成熟。人们挥洒了一春一夏的汗水，终于有了结果，希冀化为现实。

秋收异常紧张而辛苦，往往是白天收获的果实顾不得运回家，夜晚便要有人到田间去看护。此项工作，故乡人谓之“看坡”。我喜欢看坡。或许有人说这看坡有什么可喜欢的？不就是为了防范劳动果实被人侵犯吗？这是其一。其二，在收获的田野里露宿，天为房，地是床，独自一人清净地躺在大自然母亲的怀抱里，你尽可以心旷神怡地亲近大自然，对话大自然，谛听大自然，解读大自然，感悟大自然。那时候，人的身心与天地融为一体。人触景而生情，物因人而感动，正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是也。自然界里可爱的小生灵们成为你的知己，与你彻夜长谈。它们用天籁清音为你清心洗脑，为你融化一切忧愁和烦恼。比起囚在狭小憋闷的屋子里呼呼酣睡，夜间看坡，该是一种多么富有意义的休憩情景啊！

我爱这大自然秋夜的幽静。巍巍黄山脚下，夜幕降落，山影蒙蒙，残月如钩。我苫、褥往地下一展，铺头上罩一把阳伞，就安安稳稳、心情舒畅地躺在了花生堆旁。这里远离了村庄和公路，没有夜间孩子们的哭闹，没有守夜犬被惊扰的狂吠，没有公路上车辆夜奔的聒噪……正是夜静山空，一切都进入酣畅安眠的状态。习习秋风扫动树林和山草，窸窸窣窣，如低吟细语，绵绵入耳。山泉流水，淙淙作响，那声音如乐师拨动琴弦，空灵，美妙。偶尔有几颗露珠从伞面滑落，砸在枕畔的塑料膜上，嗒嗒几声响，清清楚楚，吓我一跳……

白露过后，秋风携细雨飘然洒落。夜晚渐凉，且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夏季里无忧无虑的蟋蟀、蝈蝈、蚯蚓们，这时节却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在这凉意渐浓的秋夜里，它们或伏在泥土中吟唱，或隐在草隙间弹奏，“唧唧唧……”，“蛐蛐蛐……”，“嘀！嘀！嘀……”，漫山遍野，交汇如潮，流淌不息。秋虫们伤感而苍凉的叫声，久久震颤着我的心灵，虽感觉白天劳作的疲乏，却迟迟不能入眠。这时，我蕴积已久的诸多苦恼、忧伤和惆怅，就一起涌上心头。

可爱的秋虫们呵，今夜，我有诸多话语除了和你们倾吐，我还能向谁诉说？

我是贫苦农民的儿子，是父亲抱病受苦扒难，让我有了文化，成为贾家第一代文化人。当教坛一派萧条，师资人才青黄不接的特殊年代，我有幸走上故乡神圣的三尺讲台，成了一名光荣的乡村民办教师。我庆幸，我自豪，我是孔夫子的传人，我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所从事的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曾几何时，教师被污为“臭老九”。我们遭人鄙夷，被人口诛笔伐。但文明古国毕竟有人站出来，褒扬我们是“辛勤的园丁”，是“大山的脊梁”，是“支撑农村教育半壁江山的有生力量”。诚然，我们不是“公办”，我们是“民办”；不是“正规军”，是“土八路”。可我们是浩浩荡荡的“土八路”！共和国的红色江山，不正是靠了千千万万“土八路”的有力配合和补充才打下来的吗？有人凭什么将我们排在“黑九类”之列，给我们戴上沉重的精神枷锁！

我愤懑，可我痴情无改，深深爱着我的职业。我以教师特有的敬业精神，恪守职责，甘做红烛，照亮别人，燃烧自己。我自知知识浅薄，便广采博览、日积月累，渴望将来学富五车；我教学经验不足，便悉心探索，不断改进，“在战争中学习战争”。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将屈原的诗句写在每册语文课本的扉页上，以此铭记，自强不息；拼尽青春年华，在散发着墨香的语文书页里，在跋阶走笔的备课簿上，在读声琅琅的涛涛旋律中，在每一篇绯红批语的字里行间，在长夜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在傍晚家访的山间小路上……踏破铁鞋，执着地寻觅着我的人生价值，追逐着我的崇高理想。任何艰难困苦和大风大浪，都无法动摇我的坚定信念。当“反潮流”“反师道尊严”甚嚣尘上；“头上长角，身上长刺”之风蔓延全国的非常时期，我铭记着父老乡亲的殷殷嘱托，坚守课堂，就像电影《英雄儿女》里王成困守无名高地，哪怕粉身碎骨，也绝不让孩子们稚嫩纯洁的心灵遭受污染和创伤——因为我知道：国家的未来、民族的希望就在教师的手里。

我困顿，我无奈，可我还是坚定不移地往前走。“四人帮”被剪除后，“两个估计”被推翻，教师获得解放。全国恢复高考，教育的春天已来临。我所教“附设高中班”毕业生参加全国首次高考，竟破天荒有三名农家子弟金榜题名！尔后，我岁岁受任于初三毕业班教学工作。十年如一日，我热情万丈，埋首教学教研，日以继夜，废寝忘食。蓦然回首，人至不惑之年，鬓染轻霜！然从教二十载而学历不达标。于是，我卖粮卖油筹费参加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卫电学习。寒暑易节，秉灯熬夜；辗转考场，历尽坎坷，终获大学毕业证书。忆往昔，峥嵘岁月里，我呕心沥血送出了一茬又一茬大、中专新生。他（她）们告别母校，一个个欣欣然迈出了家乡贫瘠的黄土地。那时那刻，我的心中总是充满了巨大的成就感。然自豪的背后，却又隐埋着难言的辛酸。我，一名困厄乡村的民办教师，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着大山，守着乡村，守着简陋的校园，守着瘠薄的责任田，守着清贫困苦，守着转公办的苦苦期盼。我们与公办教师同劳却不能同酬。公办教师的工资逐涨，而民办教师的月薪却少得可怜！而且不足百元的工资，还要时常遭到克扣或者拖欠。离开了汗洒黄土地，我们很难养家糊口。脑劳加体劳，身心疲惫，不堪重负。我忿然，我困惑，犹如坠入幽谷，自呐自喊：我们既为教师，又何为农民！中国，农业劳动力的富余不是堪称世界之最吗？难道少了民办教师的田间劳作，中国乡村的大片土地就真得会荒芜吗？民办教师的历史何时休？尊师重教的社会风尚，岂容姗姗来迟！……

泱泱商品经济社会，挣钱的门路千条万条。疲于发家致富的人们，眼见得腰包日益鼓涨起来。瞧瞧方圆周围的人家，一幢又一幢宽敞漂亮的新房悄然崛起，我的心里总是热辣辣地难受。而我家狭窄暗淡的旧土屋，冬天透凉，夏季漏雨，暴雨袭来，总是提心吊胆。没钱推到重建，只好退草换瓦，修修补补，维持居住。增加必要的书籍报刊资料，解决的唯一办法就是卖粮或是超前借工资。我的那本老版的《现代汉语词典》，已烂得不能再翻，也还是卖掉妻子攒了一春的鸡蛋才换来了一本新版的。如此这般，使本来就窘迫的家庭生活就更加窘迫……

人望幸福树望春。贫困至极，我也曾怦然心动过。为了有个富足而舒适的家，为了跟我终日受累长期受穷的妻子和孩子，或者去下海经商，或者是侍弄一份果园、承包一片山林，哪怕是推起小车下乡贩酒瓶收破烂……也能够很快走出经济困境，再不受那清贫的煎熬。然而，当这种种意念萦来绕去的时候，一种无以名状的眷恋之痛却又涌上心头，愁绪与意念缠绕，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我此时此刻的心境，就像戏剧《朝阳沟》里“好难舍，好难丢”、“走一步，退两步”的王银环……果真那样，被我舍弃的那班学生，还有他们的家长以及学校的领导、同事，他们肯定会失望的，甚至会骂我恨我！抉择路口错走一步，我将悔恨自己一辈子！

此生，我没有别的奢望，唯有两个誓愿埋在心底：我热爱语文教学，敬佩叶圣陶、魏书生，发誓要做一个卓有建树的中学语文教师；我喜欢文学创作，崇拜赵树理、刘绍棠，希望成为一名乡土文学业余作家。但回首十余年奋斗历程，种种困扰之下，我却事业宏愿未酬，空怀一个作家梦想！生产和教学交加，贫困和苦恼相随。农忙季节，丢下教具操农具，从课堂到田间，去也匆匆，来也匆匆。在我的回忆中，从来就没有清清闲闲度过一个星期天，一个节假日。

最难忘那些个苦痛的日子——

春夏连旱。小麦收获之后，热风肆虐，土地龟裂。趁麦假最后一日，担水抗旱播下一亩夏玉米。开学归校，一切农活抛给了妻子一人。毕业班中考预选在即，全身心投入，加班加点。中午放学回家，妻从玉米地归来，噙泪怨诉一番，我已顾不得吃饭，骑自行车慌忙奔往玉米地，眼巴巴望着一堆枯萎的玉米苗，欲哭无泪，心痛如焚！田野里，处处可见人们担水抗旱保苗的忙碌身影。看看临近人家的责任田里，绿油油的玉米苗一派生机。而我家的玉米地却是这样的惨不忍睹！面对满地生命垂危的玉米苗，我只有仰天长叹。许久，我木然地呆在地里，耳畔仿佛一片揪心的呼救声……

下午，我向领导急急请了晚上假，又调了晚自习。速速赶回家，草草啃了两个煎饼，摸起水挑子就往地里跑。抗旱如救火，苗情危机，刻不容缓。我一担担往返挑水，妻一边浇水一边潸然泪下，埋怨之声如针扎般刺痛着我的心。我无言以对。面对奄奄一息的玉米苗，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心中明白，此时此刻，任何劝慰、安抚都将毫无意义；往常教育、开导妻子的一切大道理，小道理，再也不顶用，字字句句竟是那么苍白无力。我只有默默挑水，期盼棵棵幼苗能够起死回生。担水爬崖，鞋子登破了，灌进了砂砾，脚板硌出了血，我已全然不顾，也无心停下来包扎一下……

天黑下来，妻在我的催促下先我回家照顾孩子。田野已悄无声息，唯有我还在隐隐约约的沟涧里刮水，挑水。累，热，腿酸肩痛。渴极了，舀一瓢浑凉的泉水咕嘚咕嘚灌下去。挥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咬牙坚持继续挑水。这坑刮净了，就去担那坑。坑坑皆涸，天黑得再也看不清，就一下歪倒在沟涧坑畔等水，等上弦月升起。疲惫，睏乏，不知不觉，头倚着水桶昏昏沉沉睡着了。有人将我晃醒，睁眼一看，竟是妻子立在我一旁……

夏季锄禾，赤日当空，暑气蒸人。地里野草旺长，几乎掩盖了花生秧。时间难得，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块荒地锄完。当我弯腰掇刹草的时候，忽听背后传来极其熟悉的说话声。回首循望，果然是我的十几个学生，他们正站在高岗处四下里寻望。我顷刻会意：周末我向学生布置了自由作文，料定他们必是携了稿子奔我而来。同学们呵，你们就不体谅老师种田的难处。草荒揪心呢！你们偏偏这个时候……也许，我不招呼声，他们是不会发现我的。可转念顿觉这样做太对不住学生：你是他们的老师，怎么能够随便让学生带着渴求而来，怀着失望而归呢！我赶紧栽锄，远远地向他们招手呼唤。“走，同学们！我们到那边的荫凉里去讨论作文！”大家席地而坐，大树庇荫作课堂，那情景，多像孔夫子与其弟子杏坛授业解惑……

农时迫切，教学紧要，孰轻孰重，心挂两肠。我曾向领导讨价还价，再也不接毕业班。农忙季节，倍觉力不从心，便敷衍备课，甚至教案写了一半就匆忙走进课堂。批改作文，一目十行，凭印象给个等级评判，末尾稍加批语点缀完事……可责任心常常来折磨我，我暗暗咒骂自己：你是在误人子弟，是渎职，是犯罪呵！多少次，熟睡中梦见自己不是讲课忘了带教案，就是翻课本不知讲哪课好……醒来后悔恨万千：我算什么老师！我辜负了领导的重望，愧对了我的学生，更对不起教师的神圣职责！可现实所迫，我又有什么办法？丢下地里农活不管，我拿什么去养家糊口？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说之容易做之难。农活、教学交织纠缠的苦痛日子里，我已记不清跟妻子吵了多少架，闹了多少矛盾。我们的日子，尝尽了酸辛苦辣；我们的家庭，充满了哀怨忧愁。然而，每当吵过闹过之后，我的内心总是堆满愧疚：妻子自打跟了我，不知承受了多少苦和累，不知忍受了多少贫穷，又不知流过多少伤心、委屈的泪水！可怜的妻子啊，我这一生一世都将对不住你……

——那一夜，我哭了，没有人能知道。

……一串长梦，被猫头鹰凄厉的叫声惊断。打亮火机看了下手表：零晨2点。秋虫们的叫音依然哀婉，凄切。今夜，多少年积在心中的怨言、牢*一股脑儿吐出来，觉得心里有空了许多。睡吧，别再胡思乱想，明天还要干活。天籁有声，动我心弦。我已无法再度入眠，就看眼前飞来飞去的流萤，就看星汉灿烂的夜空。这使我忆起了杜牧的《秋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秋天的夜空，竟是那么明净，深邃。湛蓝的天幕上，缀满晶亮耀眼的星星。久久仰望，让人遐思联翩，心胸浩然。天河里的星星真多，密集如洁白的簇云，璀璨若一条银亮的彩带。牛郎星与织女星隔河相望，一个河东，一个河西。他们含情脉脉，夜夜无眠，在向人类永恒地讲述着一个仙女和一个农夫的爱情婚姻悲剧经典。小时候夏夜纳凉，我仰面躺在奶奶身旁，听奶奶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奶奶轻轻摇着蒲扇，给我指着天河的东岸说：“你看，那里有三颗星，当中最亮的星就是牛郎；一前一后两个小星，前头那颗就是他们的小女孩，后头那颗就是他们的小男孩。天河西边那颗最耀眼的星就是织女；在她身旁那三颗小星，你看像不像你爷耕地时套牛的牛梭头？那时牛郎用两支筐子担着他们的两个孩子，去天上追赶被王母娘娘掠走的织女。牛郎一路疾跑，眼看就要追上了，不料狠心的王母娘娘拔下发髻上的簪针，往身后横空画出一条波浪滚滚的天河，把牛郎和他们的两个孩子挡在了天河的对岸。一怒之下，牛郎摸出筐子里的牛梭头，漫天河扔了过去。牛梭头没有砸着王母娘娘，却重重地落在了织女的脚旁……”奶奶的故事，曾使年幼的我愤愤难平，好在有七夕节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心里才平衡了些许。长大后，读了浪漫主义诗人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多少年郁积心头的怨气愁结才得以消释：“……你看，那浅浅的天河，定然是不甚宽广。那隔着河的牛郎织女，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

写于2011年5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