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社化时期,农业生产片面强调产量,作物连片种植,品种单一,小麦播种面积被限制,年复一年地花生、地瓜,地瓜、花生。家乡推行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责任制以后,农民种地获得了自主权。人们根据生活所需,凡能浇上水的地块和适宜种植细粮作物的洼头,不约而同地都种上了小麦。
斯年,风调雨顺,是一个数年难逢的小麦痛收之年。人们瞅着自家金浪翻滚的麦田,期盼得心儿直发痒。芒种而至,麦熟一晌,虎口夺粮。一场及时雨普降,男女老少全力以赴投入小麦收获。这时节,布谷鸟彻昼彻夜地啼唱:“拐拐拐咕!拐拐拐咕!”布谷的嘹亮歌声,犹如催征的号角,激昂的战歌,唯有谙熟农时的农民们才确切地破译出其歌词的含义:“农时莫误!割麦播谷!”……
故乡有农谚:五月里芒种顶芒种,四月里芒种打罢了场。今年的芒种节气正赶在了五月中旬(农历),恰巧又是满月当空的十五前后。“田家少闲时,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垅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笔下的描述,哪赶得上咱家乡麦收的情景美呀!
骄阳五月,昼热夜爽。雨后湿润,夜来月朗,正是加班拔麦抢收的好时机。(过惯了缺粮少柴困苦日子的家乡人,哪舍得镰割将麦茬子留在地里,故以双手薅麦连根拔起。有了一垛麦茬子,便有了烙煎饼的烧柴和一夏天的引火草。)满月的光辉水银般泻在田野里,明晰如同白昼。人们避开炎炎烈日,趁着月光皎洁的凉爽之夜拔麦;白天则忙着运输、打场。
我家种了二亩麦子。我工作忙,孩子上学,倍感麦收的艰巨和紧迫。所幸学校适时放了短暂的农忙假。假日有限,我和妻不敢有半点懈怠。下午放假回到家,已是月挂东南。于是,我们携了两个女儿,大门一锁,披了月光兴冲冲走进麦田。月光明媚的麦田里早已是一派繁忙景象……
月上中天,布谷鸟叫得更欢,更亮。不知不觉,我们两畦麦子见着了头。孩子们玩睏了,不知啥时肩捱肩躺在了自己动手搭就的麦捆铺上,盖了毛毯,浴着月光,浸着布谷甜美的旋律,沉沉睡去。
夜里干活,免去了白日汗流浃背之苦。而且,月夜拔麦比白天更具诗情画意。
人们虽然各自为战,但并不感觉寂寞。这家的麦田捱着那家的麦田,或者几家的麦田同在一块大田里。大家隔着畦垅或者几畦地,毗邻一边拔麦一边彼此说着话。女人们天性比男人更爱拉呱更爱笑。这不,你仔细听吧,隔着密密的麦丛,女人们高一声低一声地递着话儿,和着人们有节奏踢打麦根泥土的刷刷声,在月光溶溶的麦田里荡漾。田野里不时飞出一阵年轻女子们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
一只布谷鸟啼唱着掠过麦田。不知是哪个俏皮的小伙子,紧步布谷鸟的上韵,将其韵律谐音模拟得如此惟妙惟肖:
“拐拐拐咕!——农时莫误!”
“拐拐拐咕!——割麦播谷!”
后半夜里,人们终于感觉累了,睏了。好多人懒得回家睡觉,便索性囫囵个子酣睡在了自家麦地里。热闹忙碌的田野逐渐平静下来,而布谷鸟依然在不知疲倦地啼唱着。妻强拉起两个女儿拎着手回了家,我却补窝儿睡在热乎乎的麦梱铺上。齐刷刷麦梱横躺的田间,不知谁梦乡中鼾声大作起来,那呼噜声跌宕起伏,犹如声声春雷滚过田野……
白天,村畔打麦场上,则是另一番动人的劳动场景。
生产队解体,农户打麦仍以生产队为单位连片使场。牲口则分到经营组,十来户联合饲养着一犋(三头)牲口,农户耕地或者打场,轮换着使用。撵牲口牵引碌碡碾场脱粒,那是多么动人的一种劳动方式哟!一头牛拖着一轮碌碡吱吱呀呀地在场上辗转;全场十几头牛拉着十几轮碌碡一齐嘶鸣滚动,就汇成一曲雄浑激昂的“麦场交响乐”。打场人立于麦场中央,一手握牛鞭,一手牵着长长的牛绳,撵牲口驱动碌碡慢悠悠旋转脱粒。正午的阳光下,年轻人单调地赶着牲口打场转圈儿,终于耐不住枯燥乏睏,就直想喊直想唱。谷雨哥打着场,沉闷之下竟然撇开长腔清喊起来:“嚎——嚎嚎!”他这一“嚎嚎”,激起了小满的唱瘾。他响鞭一甩,就情不自禁地唱起了《九九艳阳天》。一个唱,两个唱,几个小青年都跟着唱。曲子走调,歌词一乱,逗的正在翻场得姑娘媳妇们一阵开怀地笑……
和我家合伙打场的三大爷,听着小伙子们唱歌心里直痒痒。三大爷年轻时张罗戏班唱过大戏。他嗓门亮,记性也好,几十年没唱的老戏词儿仍诵念如流。他从我手中接过牛鞭牛绳,吆喝一声,碌碡一转,戏瘾就上来了。他一边打着唿哨为自个儿伴奏,一边亮开粗犷的嗓音,恣悠悠吼起了山东梆子《包公案》……
翻过一遍场的谷雨嫂,杈子一撂,就跑场边的树凉里呼哧呼哧扇起了席甲子。这时候,她见假妮儿恹恹打场的样子,心里怪闷的,就咯咯咯笑着和他嬉嘡道:“假妮儿,你看你那精神头儿,跟睡着了似的。人家欢得又喊又唱,看你,活像根晒蔫巴的蒜苔梗儿!” 假妮儿打着场摇一下席甲子,叹一口气:“咱咋欢得起来哟!” 假妮儿生着一张可爱的女性脸,白白净净,说话慢声细语,脾气温柔得像妮儿似的。他人品好,也不懒惰,只是大集体时家里穷,人口多,错过了青春妙龄,没说上对象,弟兄仨,就落下他没媳妇,至今仍独身过日子。“三哥,抖抖精神,来一曲儿!”邻场的二牛劝说道。“看他那熊劲头,会唱个啥?”谷雨嫂故意逗他,“二娘们,别量咱!你说是唱甜的酸的,还是荤的素的吧?不是吹牛,咱啥都能来一曲儿。流行歌曲咱不行,小调子还是会十来个的!”“三哥,你就唱段酸味的,叫咱二嫂好好尝尝!”“你说唱那个吧!”“就唱……唱《十二个月》吧!”二牛这一激,假妮还真来了兴致。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眼儿,一边慢悠悠打着场,一边深情地唱起来:
正月里来是春节呀,
抗战郎君把家舍呀。
一阵风呀一阵雪呀,
不知我郎冷和热呀。
二月里来青草发芽,
我郎当兵不挂家呀。
人家男女成双对呀,
为奴房中冷清清呀。
三月里来三月三呀,
桃花杏花开满山呀。
蜜蜂采花扬长去呀,
撇下花芯好孤单呀。
四月里来四月八呀。
娘娘庙上把香插呀。
人家烧香求儿女呀,
为奴烧香盼丈夫呀。
五月里来五端阳呀,
大麦上场小麦黄呀。
人家打场有人扬呀,
为奴打场无人帮呀。
六月里来六重阳呀,
为奴房中热难当呀。
有心找个风凉地呀,
婶子大娘说张狂呀。
七月里来七月七呀,
天上的牛郎会织女呀。
一个东呀一个西呀,
不知郎君在哪里呀。
八月中秋月儿圆呀,
石榴月饼敬老天呀。
人家圆月月整圆呀,
为奴圆月缺半边呀。
九月的歌词儿他一时想不准了,就干脆抹过去直接唱十月:
十月里来交了冬呀,
屋檐滴水冻成冰呀。
伸腿凉来蜷腿空呀,
压上棉被还透风呀。
……
假妮儿唱到了十月后两句,忍不住笑了,引得谷雨嫂红了脸也跟着咯咯地笑开了:“你个坏假妮儿,你……你笑什么!咯咯咯……”谷雨嫂背后几个姑娘也被他俩的笑传染了,一个个掩了脸哧哧地偷笑。
一曲终了,女人们听得心里酸酸的。眼皮子薄的狗二家,竟俩眼闪着泪光。其实,光杆一人,如今仍过着伶仃凄凉日子的假妮儿,心里才是酸哪!“三哥,再唱个!”二牛又来兴他,“换换味儿,来段甜蜜的!”“不唱了不唱了!”假妮儿连连摇着鞭杆儿。二牛只顾了逗假妮儿,手里的牛绳一松,正拉着碌碡的牛立定不走了。“看看,老二!光敲梆子忘了卖油啦!”……
太阳偏西,人们陆续地卸牛,刹麦穰,堆麦粒,开始紧张地扬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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