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笔冢
中国的文字通常运用的不过数千位。有人信手拈来,并叠拆连而缀饰,居然就作岀一篇文章,经营起一种氛围,乃至一个永恒的世界。二十余岁时才幡然悟出文字的美、神昔和不可思议。在尚未熟谙尘事风俗中遂将壮志铭在圣人的杏坛不。
我一如古之燕赵狂徒,书剑飘零。游迹江河湖海,瞻仰名山巨以,意在增广博闻,以为书资。六朝金陵的王气,万代泰山的雄姿;河港纵横的江南水乡,冰雪覆盖的塞北风光。立长江黄河而观日出日落,登谢眺黄鹤而望月圆月缺,倚山海嘉峪而瞰潮落潮涨。步履踏遍齐鲁吴楚等汉家旧地,满腹尽贮些山奔渔立、沙飞石走或凄婉幽怨、缠绵悱惻的自古文章典藉,自诩业已负些傲世之材。
忽一夜沉梦遽醒,却缥漂缈缈独居在乡野溪畔的危楼上,满楼头的山风呼啸,林木锵锵,半个生世竟兀自去了。文章虽累约二集,无非涂鸦如厠;而家未立,倚楼清绝。同庚相仿的村人或娶或嫁,甚至生儿育女;居在环村皆山的天宇下过着平淡从容的生活。有时一声呼唤,二三声争执,四五声呶呼禽畜的声音,莫不神往若趋鹜。缘由何事体,淹留至今,丁零孑然,不禁悲从心生,挥之不去。
那日,偶整理旧时物什。翻开抽屉,发现数十管笔来,俱破损:或隳或秃、或断或裂,很凄凉地偃躺着,往事一幕幕浮涌来,昔日的自己在帘前浮游/交叠/变幻,尔终一声长嘘,两颗清泪。如今这些笔儿虽无用着,但均曾伴我一回,唯其理喻我一路风雨兼程的艰辛。想古人有瘞衣葬鸟的雅举,莫如洗涤净,再择一块风月佳处一并葬了,亦不枉相伴的情份。于是一支一管撮将起来,每一管宛似均撮起一串沉重的往事,我不能自已。
出门三丈远,是故乡的季节河。因燠暑少雨,河流渐涸,只余瘦的一迹。多青苔败叶,微物翻泛不定,极是腌脏。我抱笔伫立良久,不能临水涤笔。
竟思起个典故:昔,尧寻贤禅让。得许由于颖水之滨,让于天下。许由弗受。去。遂濯耳于滨。时友巢父牵犊饮之,问其故。曰:“尧让于天下,恶闻其声,乃濯耳”。巢父闻之,牵犊上饮。由疑而问。对:“濯耳之水,污吾犊口”。此典出自【高士传】。
牛且不饮濯耳之叶,而况笔乃神秀清灵之物,蔫能濯此脏水。抱笔越河西北折入山涧,循溪而上。行过三射之地,忽闻不远青壁崖下,清泠泠、叮咚咚水响,似钢丸微撞,玉珠滚盘。拔开草丛寻去,果见一陂绿水,宽约一米,深逾两尺,水幽清澈,可瞰沙石,飞光流影,摇曳生境。那纤草尖上,玉珠滴落,叮咚击入绿水,溅起一派银屑玉末复落入水中,晃一晃消失了踪影。
置身兹地,倍生清凉。欣然伏身临水洗涤起笔来,先笔管次笔端后胶箔,从上至下,由表及里,一遍一遍小心翼翼洗拭干净,置于手帕上。绿水幻化,墨光婆娑,随流潺潺流去。四周弥漫起淡淡的墨香。嗅香濯笔,大约神仙之乐亦莫过于此。
将一捆清荧荧光溜溜的笔儿包裹厝于偌大玻璃瓶内,抓起一柄铁锄径奔向东岗,神思却蓦然黯然下来。
东岗上一厢是蓊蓊郁郁的翠竹,一厢是苍苍翠翠的青松。我勘测了一块风水,向阳通敞地势高,周匝开满紫的、白的、黄的、蓝的野花儿。竹松双士对侍,满目青天白云,又兼百花环簇,足是吾之卿卿安身的佳处。
暮色苍茫里,我抡起铁锄,猛鼻梁一酸,两颗热泪就跌落草丛中。我慌低头拭泪痕,怕被人见。不经意间瞥见夕阳悬浮在西山梁上 殷红如血。
半世尘渐去矣,且借青春伴笔冢。他年来访卿香迹,定在万紫千红中。
-全文完-
▷ 进入谭水寒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