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车间主任的小叔叔借钢厂公差之机乘半天船来市里看我,用过餐后,他给我两张面值五斤全国通用粮票,还附给一张黑白照相的底片。
我那时从北京仪仗营退伍到地方当警察一年,一月35斤标准定量粮,单身的我根本不够吃,小叔叔就时不时地救济我。我说下月开始享受刑警供应标准45斤,再不用给我了。我捅了粮票却对底片疑惑。是一个女孩子怎么也不像是小婶婶。
小叔叔笑了,意味深长说:是我的同事汪娥儿,你就拿到《铁流照相馆》加洗三张,汪娥儿说惟有《铁流》能加洗上彩色;这小汪你俩见过两次面,她认识你,你不认识她,就这样,我走了。
我出差蕲州是有过两三次去看望小叔叔,但谁还去注意到那个女孩儿是汪娥儿?
一星期后相片取出来了,虽然赛不过当今的“天仙妹妹”,却也叫我心猿意马,如果做女朋友……〈那时做刑警的不到25岁不许恋爱,不到28岁,政治部不开证明去领结婚证,后来几年又改为惟女方达25岁可以结婚〉那时工作好忙,虽是如此,一有空我就掏出“汪娥儿”偷偷地欣赏一会,就是嘴巴略大了些,嘴唇厚了点,还翻着呢,〈就像当今的影星舒琪的嘴巴〉当时我想,要是嘴巴再小点就好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这个汪娥儿。于是在一个月后,终于等到了一个休息日,我去了蕲州钢厂,我对小叔叔说,汪娥儿的相片我弄丢了一张。
近晚饭时汪娥儿来了,脸上红扑扑汗涔涔的,说,听说相片带来了,一下班就往这儿赶。
小叔叔介绍说:这是我侄儿雾庵。
汪娥儿说:“不用介绍,早半年多我就认识他了。”继而对我说,“你破案还很有一套呢。”
我说:“你又是听我叔叔乱说,什么有一套。”
“听主任说什么呀,我舅舅就住在你市区临江街,半年前家被盗了,说是一个叫云雾庵的人破的案,我想这不正是主任的侄子,不也叫云雾庵吗,我还去你单位见了你呢。”
“那我怎么不知道你去了?”我说,就像我认识她好久了似的。
“我是偷偷看了你的,”她说,盯住我,眼睛绝亮。直盯得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打岔说:“你相片我弄丢了一张,”就要给她两张。
她说:“那我只要一张好了,”脸一红,勾下头。
我慌了,脱口而出说:“不用,我留了一张!”我大窘,一阵沉默。我们这是怎么了,好像就是一对恋人。
小叔叔见我们“有戏”,不想让我们再困窘就问汪娥儿:“你上午和徐州干吗吵嘴?”
“他死皮赖脸地缠,想处朋友,才讨厌嘞,”汪娥儿说,又嘀咕:区长的儿子,又怎么样,不喜欢就不喜欢。她又大声说:“主任,他还在巷道口呢,他不信我说有男朋友,叫你雾庵,同我出去溜一溜,让他死心。”
小叔叔说:“行啊,吃了晚饭你们把蕲州城逛遍。”
汪娥儿笑了,脸上一朵花。
饭后,我们还真是满城逛,在一个暗处,汪娥儿猛地一把牵起我的手,说:“让徐州瞧瞧。”我说:“又没见人。”
她说,“他鬼的狠,一定躲在那儿看呢。”
我戏笑说:“你谈恋爱,拿我当替罪羊?”我心里却说,我人生地不熟怕谁呢,早巴不得你这样牵着我呢。
“谁谈恋爱了?”汪娥儿把我的手抓得更紧。“羞死人了,我才十九呢!”她站住头直往我怀里拱。
那时青工不许谈恋爱,有好多厂矿的厂规就有这一条。“是呀,汪娥儿怎么会恋爱呢,”我说。
“怎么不会恋爱,你说我怎么不会恋爱?”汪娥儿一激动大声嚷嚷,样子有些蛮横。
我愣了一下。她自知不对,嘀咕说:“也对,也是没恋爱,一个人偷偷地在心里想他,有什么用,你就是想死了他,那人也不知,知道了还会笑掉大牙呢。”
我知道她说的那个他是指我。“那人有那坏吗?”我说。
汪娥儿说:“有啊,那人来厂里三次没一次正眼瞧我一下。”
我不想在“恋爱”上纠缠,就往前走岔开话题说:“你进厂一年了?”
汪娥儿说:“你叔,主任也坏,他什么也没告诉你,还开我玩笑做他侄儿媳呢,我工作三年了,十六岁进厂。”她怕我说她童工怎么能进厂呢,就说她爸是公社书记,开了后门的。
蕲州城也就这么大,也就那么不长的几条街,估摸九点钟的样子我送她回宿舍大楼外,我走了,她头不回地进了宿舍。我们没说这是恋爱,没有相约,没有依依惜别,更不存在如今恋人般的缠绵。
次日我回单位上班,查案,出差,查案,日复一日,所不同的只是心中多了那么一个汪娥儿,案子破不动心情不好,没人时从皮夹子里掏出“娥儿”看一看,心里有一点温暖。
又过了三个月,我去了小叔叔的钢厂,正晚饭时,不巧的是小叔叔也出差了。小叔叔的一个好朋友是工段长,就叫他的一个手下,去食堂打饭我吃,并吩咐多加两个菜。这时汪娥儿出现了,只笑得眼睛弯弯月儿说:“我来接待。”并说主任早上走时吩咐过她了。
我笑了,只有我知道她在撒谎,还那么理直气壮。
接下来我俩又是满城地逛。她说那小徐真的再没缠她了,不过那小徐说,她一天没结婚他就有希望,他愿意等。
我试探地说:“你看人家多好。”我一瞧路旁有卖糖葫芦的,我就去买,掏钱包时,娥儿相片掉了下来,我下蹲一抢在手。
汪娥儿也许疑心是别的什么人照片我随身带,拧开我的手一瞧是自己,顿时心花怒放,但她却说:“你还真的捅在身上,是你什么人呀,不害臊。”
我说:“那我回去就不捅了。”
汪娥儿说:“是啊,多少女孩子在等你捅呢。”
我买了两支糖葫芦一人一支,吃了又酸又甜,余味绵长。汪娥儿说:“你就像是一支糖葫芦。”走了几步是一个陡坡,我鬼使神差右手竟然搭在她的肩头;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往下一拖紧贴在她的右胸上,我在那一刹那晕了,大脑一片空白,直吓得我都不敢抓摸一把她那个奶奶。
……
回单位后,由于案子多,工作一个忙字,又是几个月没见面,晃眼到了九月中旬。
一个落日的黄昏,我出门上街买香皂,站在巷道口的汪娥儿见到我,一阵小跑过来,胸前一对大奶奶抖颤颤的,犹如一双兔子就要从紧身的尼龙衫里跳出来,我一阵蒙,一会儿头也大了,心里直叫苦不迭。
她已到我面前,脸上一片红云说:我来找过你几次你都出差了,今日真好,碰上了。
我根本不在听她说什么,只瞅着街面上来来往往的女孩子们,谁不是穿青灰蓝衣裳胸部一展平呢?
她说:“我舅舅还在前面呢,我们上他家吧。”
我说:“我还有事情要办,一会儿就走,你去你舅舅家吧,过几天我去你厂里。”
汪娥儿霜打的叶子一下子焉了,她走了,一步三回头。过了一会儿,我分明看到她的肩一颤颤的,凭我刑警视角判断她哭了,好伤心。
回单位后,我写了一封信,说对不起,我近几年不能谈恋爱,连同她的相片装在信封里发了出去。
一个星期后,小叔叔打电话到单位问我:“为什么?”
我说:“不是28才能结婚吗?暂且不考虑谈恋爱。”
小叔叔说:“我车间女孩子好几十人,汪娥儿的人品家庭各方面数一数二,说实话为什么?”
我嘟噜说:“奶太大。”
小叔叔说:“混账的东西,你要是在乡下,我会揍扁你!你知道吗?汪娥儿收到照片,不吃不喝睡了三天;你,你会后悔的。”他气得挂了电话。
从此,我羞于见到汪娥儿,没去小叔叔的钢厂。一年后的一天,小叔叔来看我,说汪娥儿与那小徐恋爱了。我不吭声,他就没往下讲。
又后来小叔叔调到武穴市地区水泥厂,从此就再无汪娥儿的信息。这期间我也恋爱了,一直到二十九岁那年我结婚半年了,一天来了一个老头找我,气呼呼地说:“不就是一个警察吗?我当你三头六臂呢。”
我说:“老人家咋了?”
老头子说:“咋了,我汪娥儿又被那姓徐的畜生打了,断了两根肋骨,在蕲州住院,我是她舅舅。”
“为什么?”我的心一个格登。
“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那畜生硬是说她的心里只装着你——云雾庵,前世作恶啊。”老人说完转身走了,勾头,弯腰,一步一步好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我的心上。
不一会儿,老人转了回来,我没吭声。他说:“小老乡,我只顾生气,还忘了谢你,我老伴说当年被盗,多谢你把东西找了回来;还有,我的汪娥儿的事,占公正立场上讲,你人没错,我原想叫你去劝劝她,再一想,不妥,你去了也只能添乱,我走了。”
是,人没错,是心想错了。我心里说。
老人走远了,我转身回屋。妻子杭杭说:“这老人顶伤心的,你抓了他的儿子,还打了他?”
我不吭声,心里不好受。
妻子又说:“能法外开恩,就网开一面,还有,抓人就抓人,可别打人家。”
我说:“不是这回事。”
妻子说:“我听到老人说我儿我儿的,救救他,还打了人家住院。”
我想,幸亏老人方言“舅舅”被杭杭听做了“救救”。
我不好说什么,我真要对她说清楚了和汪娥儿的事,那她还不弄翻了醋坛子?不如沉默是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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