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腊月,小镇的年味突然浓了。
当然,对我们小镇来说,最热闹的也就年前年后了,你想想,这么大一个节日,谁不想欢天喜地的过呀。自然,小镇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到处都是一派祥和景象。而最热闹的地方,当然是剧院门前的广场了。晚上还好点,白天就像开了锅,那真是人声鼎沸呀,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加上敲锣打鼓卖艺的,真是一浪高过一浪,浪得闲人在家根本呆不住。
我们这帮学生天天也混迹于此,说是学生,和社会青年儿没啥两样,学校管理松的比马拉松还松,你打十个星期不上学,也没人来你家问一声。在学校拉帮结派打架斗殴常有的事。还好,尽管一天到晚我们手黑黑的,保管的书本却挺好的。书崭新崭新的,本儿从发下来一直没舍得用。对了,忘了告诉你,我们这帮人,领头的的叫牛明,年龄比我们要大些,从小没了爹娘,跟奶奶一起过活,几乎没人管过,天不怕地不怕,半夜三更还敢去漫野地或坟堆里走一遭,就凭这,谁敢?还有,人家隔三差五还能去附近铁厂摸点东西,回来后,到废品站换回一沓花花绿绿的毛票,然后买香烟瓜子,也不小气,人人有份。有时某个晚上,还会偷偷把我们叫出来,到僻静地方,从怀里摸出花生和酒,让我们一起分享。自然而然,他成了老大,有事没事我们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一起流逛。
这不,大年初三,新年味儿正浓。我们吃饱喝足后,又一起相约来到广场,一来消消食积,二来找点乐子高兴高兴。
到时,广场上已黑压压一片,我们上到台阶,找个空位坐下来,无聊的看着路过的闺女儿,看谁穿得漂亮,评头论足一番后,就私分了,也不经丈母娘同意不同意。说,这个不差,当你媳妇吧;那个也不懒,就当你老婆吧。要不,娶俩吧,一个管睡觉,一个管做饭。怎么样?想的挺美的吧。我们一副色色的样子,要不是有人管,要不是怕挨打,我们早冲上去了。
就在我们互相逗乐时,东街的王孬和西街的赵狗来了,各领着一帮人。说来,两人来头要比牛明大的多。王孬的爹是北街的村支书,有钱;赵狗的大爷在本地派出所上班,有权。就这背景,两人都傲得不行,见了面谁也不服谁。今儿个,两人打扮几乎一样,都穿着喇叭裤,黑色的皮夹克,一样的留着长头发,鼻上架着蛤蟆镜。
正好,这次两人走顶了,杠上了。互相嘲笑一番后,不知谁先买起两响,捡最大个买,一买一捆,就在广场上,放在地上,对着干起来,那不停的嗵嗵声招来了好多的人,不大功夫,广场就被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摊子卖完了就去另一个摊子买,两伙人都较上了劲,崭新的大团结哗哗像水样流出去。最后呢,打了个平手,放完了广场上所有炮摊所有的两响,这才意犹未尽的散去,直留下一地的炮皮,显示着刚才有多么的热闹。好多年后,这件事依然是小镇人饭后的谈资,说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津津有味。
一晃,这年就过去了,开学后,牛明学也不上了。我呢,每天照样背起书包上学,到饭时就回来了。大人一头汗水的端上饭,不忘叮嘱句:到学校,要听老师话,好好学习,啊。我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心里多少有点愧色。他们不知道,孩子不在课堂上睡觉,就在外边逃课流逛呢。
到了晚上,更不着家了,小镇经常停电,看哪里都是黑咕隆咚的,只有广场亮着灯。我们常去那里玩,到那里后,找个干净地方坐下来,掏出扑克,吆五喝六甩起来,输的要么脸上贴纸条,要么头上顶臭鞋。这些,王孬赵狗是看不上眼的,人家要来,手里准拎个录音机,前呼后拥的,神气的很。高兴了还会随着音乐呯呯嚓嚓扭上一段,引来周围一片叫好声,于是扭的更有劲了。每逢此,我们牌也不打了,也围过来。看完后,牛明酸溜溜地说,这没啥,我听说,人家晚上还跳贴面舞呢。啥叫贴面舞?我们一个个瞪大了眼问。这都不懂?!牛明一脸得意,一副见多识广的口吻说,也就男的女的搂在一起,脱光衣服,脸对着脸,嘴对着嘴,拉灭灯跳,多带劲呀。说着说着口水流下来,我们听了也是一脸的期待。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我们除了玩还是玩。不像人家王孬,身边闺女儿走马灯似的隔三差五的一直换,换的还一个比一个漂亮。奶奶的,不就有俩臭钱吗,要是,要是老子有了钱,每天领两个妞出来玩,气死你,心里太不平衡的话,就这样想并这样骂。总而言之,千万不要气住自己,有句名言说得好,面包会有的,姑娘也会有的。听听,说的多好。所以不要慌,命里注定的老婆就先在丈母娘家养着吧,到时,自会来的。
说了王孬,再说说赵狗。赵狗这狗娘养的,除了心狠好打架,心眼儿也特坏。反正有两件事我亲眼所见,一次是在大街上,仗着自己本地人,毒打一个外乡人,直打的那人哭爹叫娘,最后跪地求饶才罢手,此时的赵狗英雄般得意洋洋的走了。不过我后来听说,半年后,赵狗领了一个妞去山上玩耍,遇到当地地头蛇,一边调戏那妞,一边找他的事,一言不合被对方一顿好打,最后妞也不管了,吓得他屁滚尿流狗熊样爬了回来,也不知这是真是假;还有一次,在广场上,赵狗和一帮小混混正无聊要死,忽地看到一漂亮姑娘走了过来,他眉头一皱,歪上心来,问手下一帮兄弟,你们谁敢掀那姑娘裙子,话一出口,一帮人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个个成了缩头乌龟。赵狗见了嘿嘿一笑,待那姑娘走过,赵狗起身追上,一边用手掀裙子一边说,你们看看,我说是的确良吧,你们非得说是棉的,输了吧。姑娘一看遇到了流氓二杆的,没辙了,瞪了他一眼,便捂着脸跑开了,身后传来一片叫好声。以上的事我正好路过,亲眼所见。那道听途说的就多了,有说半夜三更去打劫,不光劫财还劫色,有说大白天就敢明着偷暗着抢,逮着也不怕,仗着他大爷在派出所,肆无忌惮。
我们这一班呢,除了牛明有点胆外,一个比一个胆小。从来没做过鬼哭狼嚎的事,倒是做过偷鸡摸狗的事。其中有件事,咳,真不好意思说呢,有点丢人,不过,还是说说吧。那是夏天正热的时候,有天晚上,牛明鬼鬼祟祟把我们叫出来,然后神神秘秘地说,走,让你们开开眼去。问干啥也不说,说到时就知道了。就这样,七拐八拐来到铁厂后墙外。紧靠墙的是一溜儿房子,后窗很小,安着磨砂玻璃,昏黄的灯光不胜明朗的透出来,里面隐隐约约传出女人的说笑声。我们一下明白了,这是铁厂内部浴池。正好有扇窗破了个角,一束光虚无缥缈跑出来。牛明往上抬抬手,示意我们抬起他,我们一个个直往后退,牛明见了低声说:怕啥,我们又不偷不抢的,光看看,书上说,女人的屁股比面还白,女人的奶子比刚出锅的馒头还软还香,你们不想看看。我们一个个还正有点饥呢,一听这话,来了精神,二话不说,把牛明抬了起来。牛明用手扒住窗台,伸长了脖子,过了一小会儿,我们在下面小声嚷嚷开了,该我了,该我了。牛明扭头低声说,再等会儿。说完又张着嘴看起来,口水流下来也不知道,急得我们在下面直跺脚。
忽地,我们听到一声大喊“干啥了”,随即两道光照了过来。坏事了,有人!我们嗡地一声跑开了,也不管牛明了,牛明吓得手一松,扑通摔了个屁股墩儿,龇牙咧嘴还没站起,已被人给摁住了。
再说说我们,一口气跑回街里,个个吓得脸色苍白,心突突直跳。第天,老老实实呆在学校,哪儿也不敢去了,生怕让人给抓去,一连半月过去了,见没啥动静,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放回肚里。我们这段时间是安稳了,社会上却不平静了。那些流言风语挡也挡不住,总能贴着墙根,顺着墙缝钻到我们耳朵里,先是西街的谁家闺女让人给糟蹋了,后是北街的谁家姑娘上夜班被打劫了,接着又南街的谁家媳妇大白天让人给挟持到麦地里了······
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连八十的老太太晚上都不敢出门了,女工上夜班,最少得有两人以上护送,好在这种状况随后就有了改变。我清楚记得那一天,是在下午,我们大队喇叭响起支书老黑的大嗓门:全体社员请注意,今天晚上吃过饭后,全部到桥头集合开会,每家每户都得参加,会议很重要!十分重要!!特别重要!!!
从老黑紧迫的语气里,人们感觉有重要的事要发生。傍黑时,桥头有人抬出桌椅,还扯来一个大灯泡,用竹竿挑着。灯泡一亮,不用吆喝,人们一窝蜂地围上来。老黑也准时到场了,他用眼来回扫了下全场,一下上到椅子上,觉得还不行,又一下上到桌子上,这才挥着手,扯开嗓门大喊起来,先是说了说当前几起恶性治安案件,接着才说谁家也有女人,我们决不能让坏人得逞,让坏人无法无天,如果我们不团结起来,就没有我们老百姓的日子过。所以,从今天开始,不光我们镇!我们县!!而是全国!!!要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严打,与坏人斗争到底,决不手软!!!
人们听了长出了一口气,也不知啥时月亮从云里钻了出来,照得每个人心里亮堂堂的。
也仅仅过了一月多,一场声势浩大的公审大会在广场召开了,那真是人山人海呀,从车上推下来的犯人蚂蚱似的,一串一串的。我和几个同伴在里面七挤八挤的,最后竟挤到警戒线上,让执勤的武警好一顿推攘。
总算安静下来了,犯人在台阶上分几排站好,简单数数,有五六十人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脖上都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所犯罪行。此时,我们看见了牛明,两月不见,人也黑了也瘦了,差点没认出来,他正咧了个嘴,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呢。咦!那不是王孬和赵狗吗,他们怎么也被逮住了,人家可是有背景的呀。不过,又一想,他们要是漏网了,这也就不叫严打了。
少倾,领导们鱼贯而入,在主[xi]台落座,经过大会主持简单介绍后,大会便正式开始了。审判长声如洪钟,不怒自威。经过扩音器后,每句话都沉甸甸的,掷地有声。由于犯人太多,也就不再啰说了,抓住重点,言简意赅,每宣判一名犯人,两个武警用脚照犯人腿弯一踢,犯人扑通便跪了下去,然后用麻绳动作娴熟地把犯人捆个结结实实。里面有识相的,比如牛明,当审判长最后读到犯有流氓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时,未等话音落地,赶紧跪了下去,少挨了一脚,引得台下一片笑声;也有不识相的,比如王孬,当审判长读到犯有流氓罪、聚众淫乱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时,以为听错了,还在那里发呆,一名武警踹了一下,还不就势跪下,还在那里发愣,惹急了另一名武警,狠劲一踢,啪一声摔倒在水泥台上,被两名武警用手揪住头发提起来,用绳子捆了个龇牙咧嘴;也有吓尿裤子的,比如赵狗,当听说犯有强j*罪判处死刑时,立马像癞皮狗软了下去,幸好被武警架着,只不过地上早已湿了一大片。
宣判大会结束后,一共判处了十一个死刑犯,五花大绑着,背上插着亡命牌,被人推上军用卡车,进行游街示众。王孬和赵狗早没了原先的潇洒劲儿,一个个耷拉着脑袋,面如死灰,如斗败的公鸡没有了往日的神气。
我们从人堆里挤出后,一路狂奔回家,骑上各家自行车后,头也不回的向西岭使劲蹬去,到那儿时,拉犯人的车刚刚停稳,后边扬起的一溜儿灰还没散去。我们远远的被挡在外围线上,看武警把犯人拖下来。一字排开,跪下。拿枪的武警上前对准他们的后脑勺,也没有什么繁文缛节,一声令下,一阵沉闷的响声过后,犯人不约而同的栽倒地上。那一刻,我的头不知怎么的疼了一下,我下意识摸了摸,又来回扭了扭脖子,才好了点儿。又呆了会儿,觉得没啥意思,就和一帮弟兄默默走开了。
回到镇上,满大街已贴出了布告,那十一个人的名字都打上了红对勾,分外刺眼。想来,他们上学时,作业本上红叉叉估计要多,没想到,死到临头却给了个大大的红对勾,不知是人生的一种嘲笑还是一种愚弄。看完后,我们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失落,内心感到十分的空虚和无聊。从人群里出来后,我们重新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大街好像刚刚被狂风肆虐过,没有了刚才的热闹,空荡荡大街上只有废纸屑胡乱的飘着,不知要飘向哪里。来到一个十字街口,我们停了下来,像一群迷路的孩子,不知要去哪里,茫然、无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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