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冲是一个界于丘陵和山地之间的小村庄,这地方山恶人善,不长庄稼但长美人。女孩子都漂漂亮亮的,翅膀没硬羽冀未满就一个接一个飞走了;男人也多骠悍,也有在外面混得风流快活的,但总的来说就没女人的命好,大多数得蹲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混日月。周老五就是这样,人长得牛高马大,在家种两亩薄田,勉强混个肚儿圆。其实他不心甘这样混下去,无奈命里给他安排的路子太窄,跳来跳去跳不出方圆二十里的罗网。
周老五有一个弟弟在浙江义乌打工。春节回家,弟弟对周老五说,义乌国际商贸城的东西非常便宜,如果从那里贩货来本地卖的话,一定有赚头。周老五忽地起了雄心,准备到镇里去开店。他揣着这个想法去镇里“考察”,发现好门面难租,而且街上已经有好几家类似的店铺,规模都很大,自己本钱不足,又是生手,怕争不过人家,不由有些泄气了。回家的路上,望着漠漠水田和荒山野岭下的一个个村庄,他忽然想到,家乡这一带属于山区,交通落后,村民要买点东西上镇里很不方便,如果挑个货郎担下乡,只要货进得好,一定也有钱赚。这活儿虽然辛苦点,但可以省下许多费用,反正自己腿长,有的是力气。主意打定,他就这样干了起来。
从此,以周家冲为中心,方圆几十里的地面上,消失多年的货郎担又出现了。周老五摇着个拨浪鼓,扯开嘹亮的嗓子,走村串户,风里来,雨里去,生意越做越活泛,手气好的时候,一天能赚百把块钱。
这天,周老五挑着货郎担出了一个村子,在一块山坡地头走着。也许是早上那家面馆下的面太咸,也许是路上喝多了生水,他的肚子一阵涨痛,忍不住要屙屎了。看看周围没人,周老五就把货郎担放在小路上,一头钻进路旁的玉米地里。这人有个毛病,就是大解的速度非常慢,人家一顿酒席都吃完了,他一次大溲还没解完,为此在家里的时候少不了和老婆儿子争厕所,弄得怨声载道。在这玉米棵里,空空旷旷的,没有人和他争,还有寂寂然自得其乐的蛐蛐儿为他弹唱,他可以安安心心、慢慢腾腾地方便。方便完了走出玉米地,周老五一下子傻了眼——放在路上的货郎担不见了!
周老五心里一下子凉透了。别看那货郎担不起眼,光本钱就值三千多块,那可是他的半个家当啊!周老五没别的办法,撒开腿就朝一头追,追了一段路没看见一个人,又掉转屁股往回追。也许一开始就追错了方向,让贼人走远了,总之两边都落了空,货郎担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周老五悔恨交加,用拳头擂着自己的胸脯。打眼四望,山野一片荒凉,他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弃的人儿,孤零零地站在野地里,一点办法也没有。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太阳还没下山,天空已经乌云密布,阵阵冷风扫过来,刮得树木呜呜地响,一场雷阵雨眼看就要卷过来。这地方离家已远,天黑之前赶回家是不可能的了,他现在必须放弃继续寻找货郎担的打算,得先找个投宿的地方。
周老五顺着追过来的小路往前走着,老远没有看见一个村落。天渐渐黑下来,风也大了,一阵铜钱般大的雨点劈头盖脑地砸下来。周老五抱头鼠窜。放眼四顾,前面出现一个“单单户”,真是苍天有眼!乔木修竹掩隐着三间土砖瓦屋虽然破烂些,但在此时,对于走投无路的周老五来说,比皇帝的金銮殿还要好。
从小路上转过来,屋前有一个大禾场。周老五踩着雨点跑过禾场,朝中间洞开的堂屋门口跑去,终于躲开了大雨的袭击。
借着大门口透进来的微弱的亮光和一阵阵阴森的闪电,周老五看清堂屋里除了几件破烂的家具,靠西厢的墙下还放着一口黑漆棺材。棺材的盖子是平的,被主人当作案板,放了些七七八八的杂物在上面。见有人来,偷吃的耗子弄得一阵响。周老五虽然胆大,在这风雨交加的傍晚看着这不祥之物,心里毕竟有些紧张,就喊:“屋里有人吗?”
东厢房里立刻有一个苍老的声音答应:“哪个?”接着“吱呀”一声,通往堂屋的耳门洞开,一个瘦小的老头护着一支蜡烛走了出来。
“你是哪个?”老头把烛光伸到周老五面前,翘翘的胡子和手臂上暴凸的青筋照得格外分明。
周老五赶忙把丢了货郎担又遭雨淋的事说了,希望在他这里躲一会儿雨。瘦老头同情地说:“唉!现在这世道,人不厚道了,什么缺德的事都有人做!你还没吃饭吧,在这里随便吃点?”
自从当了货郎,周老五经常在别人家里搭伙吃饭的,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就说:“那就谢谢您老人家了!我算伙食费给您。”
老头说:“吃餐便饭算什么伙食费呢?只是没什么好菜,就是家里腌的豆豉酱。”说过就将一碗咸菜和一个黑不溜秋的鼎锅从东厢房里拿过来,放在八仙桌上,再拿来碗筷,邀周老五一起进餐。周老五确实饿了,让了让老头,舀了饭,同他一起吃起来。
老头自称姓雷,一边吃饭一边陪周老五讲闲话。他说,今天刮大风,停电了。接着唉声叹气地诉说儿子不争气,都二十五岁的人了,不舍力做事,成天在外面赌博。家里穷成这个样子,儿子讨不回媳妇,这个家是没指望了。
周老五一边说些宽心的话,一边三下五除二把饭吃完了,就提出借宿的要求。他心里想这是十拿九稳的事。这么善良的一个老人,饭都让吃了,借宿一夜肯定是不在话下的。不料那老头说:“那不成,我家没地方睡。”
周老五说:“老伯,我也不是一个娇贵的人,一个挑货郎担的,一片麻袋,半张席子我也不嫌弃,还望老伯行个方便啊!你看,天这么黑,又下雨。”
老头说:“不是我不留你,是我家确实没地方睡。我这人有个怪毛病,自从老伴去世后,我就不习惯和别人睡;西厢房里倒是有一张床,那是我儿子睡的。这家伙还没回来,而且今天晚上下大雨,他回不回来都难说。那扇门又是锁着的,钥匙在他身上,我没办法打开。”
周老五沉吟不语,心里为难。老头看出客人的艰难,接着说:“如果你一定要在这里借宿的话,把堂屋里那口‘千年木’上面收拾收拾,在那上面睡一夜也可以,只是不知客人怕不怕?”
周老五听了,心里“格登”跳了一下。说不怕那肯定是假话,但今天已经落到这步田地了,外面雷雨交加,你能到哪里去呢?就硬着头皮拍拍胸脯说:“不怕!千年木千年木千年之木,镇邪哩!”。老头听他说得豪壮,就将棺材上的杂物清理一番,垫上一床草席,又拿来一床毯子,安排周老五睡下,然后拿着蜡烛到东厢房里去了,接着关了厢房耳门。
堂屋里立刻一片漆黑。周老五睡在棺材上,似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外面雷鸣电闪,疾风刮着树木发出凄厉的呼啸,雨点沙沙啦啦打在瓦背上,让人倍觉寂廖。静静地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遥想凄风苦雨中无依无靠的野物,不由心生怜悯。但这种环境同时也容易催生人生自身的悲伤,哀叹自己悲苦的命运;因为棺材的存在,又和它亲密接触,心中还不免恐惧。尽管奔波劳累了一天,周老五浑身疲倦,但还是睡不着。直到午夜时分,睡意一浪赶一浪地袭来,周老五实在撑不住了,才渐渐进入迷糊状态。
忽然,棺材里瑟瑟一阵响动,周老五吓醒了。环顾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正在惊疑不定,棺材里又响了一下。这一回他听得十分明白,立刻输了胆,禁不住毛发倒竖,在毯子里缩作一团,像发疟疾一样颤抖走来。更可怕的是棺材里面也应和着他一起颤动,好像在戏谑他,又像在和他唱对台戏。他仿佛看见棺材里正有一个狰狞的魔鬼透过黑暗在对他露着笑脸。周老五抖动得越厉害,棺材里就磕撞得越响。他再也睡不下去了,发声喊从棺材盖子上滚落下来,没命地往老头住的东厢房奔窜。一边逃跑一边喊道:“老伯呀,快开门啊!有鬼啊!”
老头应声下床,打开了门闩。门才开了一条缝,周老五就撞开了,连滚带爬窜进东厢房。老头不相信周老五的话,连声说:“哪里有鬼?那是我自备的‘千年木’,还没用的哪,怎么会有鬼?”
老头点燃蜡烛,两人从耳门走进堂屋。昏暗的烛光下,棺材盖子已经掀开,一条黑影从棺材里站了起来。老头也吓了一跳,厉声喝道:“哪里来的野鬼,占我的‘千年木’!”
那黑影也不答话,从棺材里忽地跳将出来,像一阵风窜向大门口,接着就去拨门闩。俩人这下都明白了,那不是什么鬼,而是一个贼!——以他们对“鬼”的理解,它是不可能去拨门闩的。周老五一个箭步冲上前,将那个黑影扑倒在地,挥起钵子大的拳头就打。贼人个子小,哪里经得起周老五的老拳?挨了三五下立刻告饶:“莫打了,莫打了,你的货都在那里,我还给你罢!”
周老五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偷自己东西的人!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挥拳又要砸下去。老头连忙喊住周老五:“莫打了,那是我儿子。”
周老五懵了,举起的拳头凝结在空中,像一尊雕塑。他发了会儿呆,重新把小个子提起来,喝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老头将烛光凑近,照着一张丧魂失魄的脸,正是他那不争气的儿子雷出息。老头愤怒已极,一巴掌扇过去,打得雷出息一个趑趄坐在地上。
“说,这是怎么一回事?”老头的怒喝声。
“我从玉米地里过路,见一个担子丢在那儿,又没有人,就捡了回来。”雷出息轻描淡写地说。
原来这天雷出息在邻村赌博,输掉了身上仅有的三十块钱,没精打彩地往回走。走过玉米地时,忽然发现路上有一副货郎担,瞅瞅四周没人,一时起了贪心,挑着东西一路小跑回到家里来了。当时老父正在厨房里煮饭,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堂屋的大门却洞开着。雷出息把担子放在堂屋里,伸手从裤袋里掏钥匙开西厢房门。一掏才发现,钥匙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他怕老父看见自己偷回来的东西,立刻将货郎担藏在棺材大头的暗影里,扯一片塑料布盖着。
正在雷出息思谋下一步怎么办时,猛然看见门前的小路上跑来一个人。他在邻村打牌的时候见过这个人,认得那人正是被自己偷了东西的货郎。
“货郎追过来了!”雷出息暗叫不好,想要出门躲避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下,移开棺材盖子就躺了进去。
雷出息刚刚藏好,周老五就进了屋门,不但在他家躲雨,还在他家吃饭,和他老子闲扯淡。雷出息呆在棺材里不能出来,躺着躺着竟然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眼前一片漆黑,觉得有点气闷,这才记起自己是躺在棺材里的,心里害怕起来。偏偏这时棺材上面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吓坏了,全身颤抖起来。就这样,里面以为外面有鬼,外面以为里面有鬼,两人都吓得半死。后来听见周老五的喊叫声,才知道是货郎睡在自己家里。他不能这样暴露在货郎和老父的面前,慌忙中选择了逃跑,结果白挨了一顿揍。
雷出息说完,走过去掀开塑料布,拿出一付货郎担来。他满脸羞愧,连声赔着不是,恳切地说自己虽然爱赌,但从来没有偷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周老五见货郎担失而复得,自然欢喜不已,但这种场面,又令他哭笑不得。看着雷出息一脸愧色,老头心肠又好,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便与老头一起苦口婆心地劝雷出息戒赌,收他做了徒弟。不久,在这片山区的村寨间,随着一阵阵拨浪鼓有节奏的摇晃声,又多出一个小个子的货郎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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