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北有条河。河上有座桥。桥下有座茅舍,矮爬爬的,进出得低着头,里面一床一桌一锅腔,再无其他。当然,里面还有一个人。凤甫老爹。
凤甫老爹一个人在这矮爬爬的茅舍里蹲了不晓得有多少年头了,只晓得土墙上的野蜂眼儿成百上千,只晓得床下的老鼠道曲折如肠,只晓得茅顶上的麦草已经烂掉了几多回,烂了又盖,盖了又烂。茅舍旧成了古董,老爹也老得不成样子了。
凤甫老爹是生产队的看网人。沿着桥桩有一排细篾拦成的鱼簖,船从上面行时船底挤出一派嘈杂的沙响,倏忽一下就过去了。贴着簖栏又设置一张可以升降的鱼网,彻底断送了生产队的鱼们逃跑的梦想。
凤甫老爹的工作就是看网。一根尼龙绳连在老爹床头的辘轳上。行船离簖口还有二三十篙远,一声“松网啊——”就先赶了过来。那网像是有知觉地缓缓地沉入了水底。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老爹的一根神经总是和这张网紧紧相连。松网,扯网;扯网,松网……日子就在这一松一扯中像鱼儿一样悄悄地溜走了。
看网人是孤寂的。其实凤甫老人本不该孤寂。他识字,做过公社粮库的保管,因为五八年放走了一个向他下跪后拎走一小袋粮食的饥民,他失去了令人羡慕的工作;他有老婆,却因为好赌不改,寒了心的老伴终于和他分开生活;他有几个子女,除了瘫痪的儿子外,因为穷困都送了人,因此也断了本该拥有的亲情。于是他最后终于把自己的老年装进了那个孤零零的茅舍,在一张网上耗磨剩余的光阴。
记忆中凤甫老爹是个十分慈爱的人。他是个故事篓子,他用《三国》、《水浒》、《西游记》在孩子们单薄的天空中涂满了瑰丽的色彩。现在想来,我对文学的兴趣说到底还是来自老爹不自觉的启蒙。他种的南瓜出奇的大,又甜又粉,但最后总是他吃得少,我们孩子尝得多。那时我们不明白,这么喜欢孩子的老爹为什么倒把自己的亲生送给人家呢?
至今都记得老爹一个经典的形象:坐在门前的独凳上,嘴里叼着烟锅,默默地看着面前的流水,久久地,久久地……
分田到户不久那鱼簖就撤了。凤甫老爹不肯到村里设的敬老院,还一个人住在那间老旧的茅舍里。他孤零惯了。也许他心早成古井,已不适应人多的热闹与喧哗了。在平静中数着自己不多的日头,安详地回味和结束一生,对于一个命运多蹇的老人来说可能也是一种圆满吧。这时候他开始到村上走走,却总是刻意避开他早就分开的老伴居住的地方,也许……是有愧疚……最后的日子他很落魄,曾有人看到他颤魏魏地在人家鸡窝里拿走几个鸡蛋,但没人上去指责他,只是躲在一边看着他惶惶然地踽踽离去……
又是二十年过去了。那条河还在。那座桥还在。那座茅舍却了无踪影了。
总觉得那块屋地上的庄稼显得格外的绿。不知为什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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