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抹不掉的痕迹
作者:宅基
那是个杂乱无章、十分拥挤、由一排排砖瓦结构房形成的一个偌大的家属区。这一群建筑既不同于北方的四合院,也不同于南方相依偎的小小阁楼,但从天南地北、五湖四海召到一起来的建设们,他们根据自己的喜好来修整、拓展者不够住的居室,使延伸出来的配房建筑又显示着南北方的某些特征。
我就是在这样的家属房里降生,这样的家属区位于平马路北端,毗邻繁荣街市场。我的家在家属区的北头一排房子把房头,再往北是一片厂区,应该说是钻探队废弃了的仓库,乱七八糟堆放着一些钻探设备。把房头的好处是有了些空间,拉一道柴火坯箍成的一座小院,院角儿栽一棵歪歪扭扭的葡萄树,树秧儿爬满用柴火杆儿搭成的支架,冬季防寒遮风,夏季散热纳凉。那时候的家属房房前屋后、院内院外大都种一些爬房上架子之类的植物,像梅豆角、丝瓜、牵牛花什么的。
六、七十年代的平顶山最宽敞的马路就是矿工路和平马路,交叉起来像个十字架,构成了这座依煤而兴的城市交通大动脉,自然也是城市的繁华地带。贯穿东西的矿工路路两旁,点缀着几座零星楼房,如市政府办公楼、原矿务局办公楼、工商银行、总医院、老百货中心楼等,最高的也不超过五层,而原基建公司办公大楼在五楼顶上又加了层“瞭望台”,“观敌瞭阵”,是“文革”各派武斗最激烈时期的产物,成了当时城市的最高点。
贯穿家属区南北的主干道是一条坑坑洼洼、裸露着大大小小石头块的小路,路的南头西边仅有一座石头块砌成的水池,水池围住一根粗大的、锈迹斑斑的供水管,供水管左右分出两个自来水龙头,冬天得用草绳缠住防冻;两排南北走向的平房夹住了一个公共厕所,紧挨厕所的把房头住户一到夏天那可有的罪受,厕所外就是砖垒的无盖垃圾箱,上百户人家的垃圾都倒在这里,加上小孩儿慌不择地儿拉的粪便,那是臭味难闻,招来蚊蝇乱飞。
在我的记忆里,家属区一天最热闹的时候是傍晚,最热闹的地点就是南头水池旁边,男人们来这里排队拎水,女人们在这里洗洗涮涮,小孩们在一旁嬉戏打闹。女人,应该说是当了妈妈的女人,最大的乐趣喜欢张家长李家短地喋喋不休,什么“谁家怀孕啦”“谁家谈对象啦”“谁家老家来人啦”“谁家两口吵架啦”“谁家不讲卫生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南腔北调,眉飞色舞,构成了一幅平淡、恬静的城市生活画卷。
我上小学那年,一场史无前例的红色风暴席卷而来。从此,游行不断,武斗不断,乃至发展到枪声不断。家属区那惟一的自来水管自然还要不断地流水,但再也没有往日的那番热闹了,女人的嘴都像贴了封条,默默地洗,默默地涮,不再有片刻停留,来去匆匆。学校停了课,家属区成了一群不懂事的孩童的天下,男孩子“弹琉琉”(一种玻璃球),女孩子“抓嘎嘎”(一种猪蹄骨或羊蹄骨)。大人们无暇顾及孩子们,他们参加了各种各样的派别或组织,各个组织无一例外,都宣称自己是革命的组织,捍卫“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攻击对方为“反革命组织”“保皇派”“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为此辩论不休,你揪斗我,我揪斗你,直至升级为相互无情地械斗。至今让我不解的是,当年我们这群十几岁的孩子不知为什么也卷入了打斗,家属区与家属区之间的孩子哪儿来的仇视,隔着马路相互抛掷石头、砖头块,在街巷“战斗”中,我的头就曾被对面马路抛过来的石头块击中,头破血流,缠上绷带成了小伙伴眼里的“英雄王成”。大人打斗,小孩打斗,人类的兽性在那疯狂的年代里得以最淋漓、最畅通地发作!而这种兽性又是被最崇高的信念鼓舞着、激动着……
1968年的夏季,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那一年自然的高温和人造的高温,让人们透不过气起来。那么热的天,往年人们都把床搬到外边睡觉,而此时的家属区家家闭门,晚上也无人敢在户外乘凉。九月一天的傍晚,许多同龄孩子在盖了半截楼房的沙子堆上追逐撒沙子,也惟有孩子在户外疯耍,不是大人呼叫,他们是不愿回家的。胖胖的林大婶是我家邻居,找到我时流着满脸的汗,她说:“跃平(我的乳名),你光知贪玩,快跟我回去,你家出事啦!”我被林婶领着,经过破旧的厂房时,就看见我家房上房下、房前房后站满了臂戴红袖标的男人!
我的心“咚咚”直跳,吓得大气都不敢出。院内,葡萄架子倒塌着歪在一旁,屋里,柜子、箱子全都打开,翻得是乱七八糟,地上满是红红绿绿的传单。一个长相并不凶恶却手持木棒的男人,指着哭哭啼啼的母亲凶狠地吼着:“他是‘老保’(保皇派)的头儿,罪证就藏在家里,你到底是交还是不交!”“他犯什么法?人给抓走了,家也抄了,你们还想怎样!”母亲流着泪说。我真想扑过去像连环画书里的“小雷锋咬地主老财的手”那样咬住那人的手,几次鼓足勇气也没敢挪步。那家伙看实在逼不出什么了,看我瞪着小眼睛不服气的样子,吓唬地朝我挥了挥木棒,一摆手,一屋子人呼呼啦啦地撤走了。母亲只是一个劲地哭,我也不知所措,只是一旁抹眼泪。还是林婶头一个走进来,协助母亲收拾凌乱的家,嘴里还不停地说着安慰我们母子的话。
家遭此劫,红润的母亲一下子消瘦了许多。父亲被单位造反派关押,如同住监,母亲上班“三班倒”,到了上四点班或夜班,我成了无人照管的“孤儿”,或吃东家或睡西家,直到母亲写信让我爷爷从老家赶来,我才结束了数月的“流浪”生活。左邻右舍不顾风险地垂怜,使我懂得了人类还存有无私地爱。
今天,我们可以把那场浩劫归结为“四人帮”所作所为,可是,我们不能否认,那场浩劫不正是由人们的“愚忠”所造成的?没有人们狂热无私的、“三忠于四无限”地爱戴,那会造成那么多的人间悲哀?但愿,人类无私地爱再不被愚弄。
那刻骨铭心、永也抹不掉的痕迹时时提醒我,不要崇拜任何人、任何事物,因为,崇拜意味着迟早要受到愚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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