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喝醉了酒,他记得。从喧闹的disco 酒吧里出来,他头昏脑胀,刚喝下去的酒精像一团火焰在胃里燃烧。马路上霓虹闪烁,绿色的taxi 在经过他身边时总会稍做停留。每逢这时,他总要带点歉意地冲司机微笑一下。即使喝醉了也不例外。他一直都是这样性情温和的人。几乎无可挑剔。
他不想打车。尽管离家还有一段距离。他的身心还沉浸在刚才的狂乱气氛中回不过神来,几个同事都在舞池里找到了最好的喧泄。他从未看过他们那样的开心和疯狂过。他笑了。觉得满足。他是从不放弃生活给予的每一个机会的。
如水凉风中他在醉意里略有踉跄地走在路上,嘴里吹起口哨。
事后想起他觉得自己注定要遇见她。他第一次陪朋友去蹦迪,喝那么多酒,走路回家,这一切竟都似乎只是为了一个目的,遇见她。
他看见她时,她正在马路的拐弯处和两三个男人撕扯。他们扭住她的手臂,撕她的衣服。为首的一个口里叫骂着难以入耳的脏话,小b*子,敢偷老子的钱。不要命了你。
她头发已经全然散落下来,高跟鞋掉了一只,样子很是狼狈,但仍然奋力挣扎,一边不甘示弱地回骂,一边趁个空隙狠狠咬了一个男人的手背。对方哇啦叫起来。须势打了她一个耳光。淡淡的血痕从她干裂的嘴角流下来。同时她的外衣终于被撕破,发出“嗤啦”一声清脆的响。尽管深夜却仍有围观的人,在旁指指点点。却无一人上前相劝。
他有些看不下去,转身欲离开。他同样是极具理智的现代男人,不会肆意地滥用同情。尽管他觉得这女孩的确可怜。如果她前来求他其他的帮助,他也许不会拒绝。但眼前的事很显然已经超过了他可以承受的限度。
她怎么可能是两三个强壮男人的对手,只几下子,她的衣服已经破了好几处。为首的不耐烦起来,竟提小鸡似的把她提起来,往地上一摔。那时他刚好迈腿,只听见扑通一声,她正重重地摔在他的面前。
她忍着疼痛和屈辱,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她倔强和愤怒的眼神像被点燃的一簌小火距,发出冷漠的光。她的嘴唇已经红肿,但这红肿的嘴唇却分明是在笑着,像冷笑又像嘲讽,又像不屑。她冷冷地缓缓一一扫视过围观的人群。她的眼神落到他脸上时,他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襟。
但在那一瞬间,他同时看到了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柔弱。和某种和她年龄不相称的深深地绝望。他心骤疼起来。这不公平。他想。她还只是个需要保护的孩子。
他拉住她。给她捡起跌落在地上的红色高跟鞋。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的身体。说,你拿了他们多少钱,我帮你还。
她穿了他的宽大睡袍,斜坐在桌子上,一只脚悬在半空中不停地摇晃。刚洗过澡,她浑身的血污已不见,嘴唇虽依然红肿,但并不影响她的清秀美貌。她斜睨着他,手里来来去去地把玩着一只烟。说,你为什么要帮我。
为什么要这样做。偷拿别人钱毕竟不是好事。
她笑起来。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一个妓女。妓女偷东西有什么好奇怪呢。
……
她低头点燃手中的烟。现在你后悔了吧。我是有毒的,你沾染上我,就再难甩脱了。嘻嘻。
月光从开着的窗子里流泻进来,照在她素白的脸上。她用手捋捋耳边的头发。低头避开他询问的眼神。知道那么多干嘛呢。她说。两个陌生的人,因为偶然而在一起,但他们就真的不再陌生了吗。多么傻啊。
你要不要我。不收钱的。在临睡前,她最后说。
他把床让给她睡,自己睡沙发。半夜他因为口渴醒过来,起来喝水,却听到卧室里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他疑惑地站在门口仔细听了会儿,才明白,是她极力压抑住的哭声。那时断时续的细碎声响像残留的玻璃碎片扎在他的心上,不知不觉中,他的心脏被扎得一下一下,缩成一团。
第二天醒来,她已经不在。桌上有一张字条,写:我走了。三个用红笔写出来的大字,字迹潦草,了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触目惊心。却十分干脆利落,正像她做事的风格。他对着字条站了很久,才叹一口气。
她消失后的日子一如往昔。上班,下班,和女朋友约会,生活单调而平静。但他渐斩发觉自己也会偶尔地不快乐起来。他一贯的温和性情也不能帮助他。他想,这是怎么回事呢。是因为她吗。
想到她时,他觉得像是有一根刺直直扎入了心脏。疼痛的。无可回避的。该死。他在心里说。
如果不是再遇见她,他一定会就这样下去,平淡的生活,上班,恋爱,再过半年,他们就要结婚了。新娘是经亲友介绍,温顺贤良。他不是会轻易改变生活的人。哪怕他也许爱她。
他又见她是在一个月后。确切地说是他看见了她,而她没看见他。她当时正趿着拖鞋从一个药店出来,头发凌乱,脸色苍白。无精打采的样子。他正想惊喜地跟她打招呼,却发现她的眼睛根本没向他看,而是心不在焉地从他身边过了。他第一个念头是想她是不是病了。怀着这个念头他悄悄地跟在她身后。
她走得很慢,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子,凉拖鞋趿在地上发出拖泥带水的踏踏的声响。她瘦弱的背影在阴郁狭长的巷子里就像副忧伤的画。巷子很破落了,黄土路上有下雨留下的大小不一的泥坑,路边的砖瓦房都无一例外地破旧,散发出经年潮湿的霉味。想到她就住在这样的地方,他不由心中难过。
快到家了,她的眼睛发出光来,脚步也快起来。他几乎要赶不上了。推开陈旧的木门,还来不及关门,她迫不及待地拿出刚在药店买的针管,吸入了什么,又拿出一根皮筋,把自己的手腕紧紧扎住。
他看得迷惑不解,直看到她拿着针头朝自己手腕扎进去,脸上显现出心满意足的神情时,他才突然明白过来。他脑子里嗡的一下,什么也不能再想,飞速上前,一把打掉了她的针管。针管很干净地碎掉了。一些白色的液体流出来。
他重重地打了已经被吓呆的她一个耳光。
你为什么要这样糟蹋自己。他吼道。有什么不顺心你找我啊。你不知道吸毒是会死掉的吗。
他把她从床上揪起来,大声吼叫。直到精疯力尽,嗓子因为太过于大声而嘶哑。从小到大他还从未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自己也暗暗吃惊。他承认在他看到她吸毒的那一刻起,他是恐惧的。那种恐惧就和他幼年亲历母亲去世时的恐惧一样。他因这恐惧而全身发抖。而不得不用大喊大叫来掩饰心底的恐慌。于是他知道,她已在他心里了。
她只是哭泣。整个过程她一直在哭泣。
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洁。他看着她清秀的脸。月牙般的眉毛,薄而脆弱的嘴唇,这些本该如她的名字一般,冰洁晶莹,而现在,它们已全然失去了生气。她的皮肤干躁没有光泽,脸上有许多突出来的小碎皮屑。嘴唇已经干裂,有血从裂开的小伤口渗出来。她看上去憔悴得让人心疼。
她有一个弟弟,叫刚。在她的家乡,女孩是不被喜爱的。而在她五岁那年,她和弟弟荡秋千,弟弟坐在秋千上,她在后面推,弟弟高兴得大叫,嚷道高点,再高一点,结果从秋千上摔了下来。从此一只腿成了残废。
她的噩运从此开始。父母都迁怒于她。他们从不给她添置新衣,说她是个不祥的人,除夕吃团圆饭时,把她赶下饭桌。尽管她上学用功,可是他们却对老师说,让她混到毕业算了,不要让她成绩太好,他们将来只能供她弟弟上学而不可能供她。
17岁时,她没能念完高中,辍学来到这个城市。她遇见了她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他对她说他可以带给她新的生活,只是她要付出代价。她什么都没有想就轻易随他离开了。
她以为他所说的代价是指自己的学业中止,这没有什么,她只要有了他,便不会再后悔任何事。在陌生的城市里,在他的怀抱里,她第一次尝试到了快乐。
然而一个月后,他把她带到一个地方。他对她说,只有她答应,他才会一如继往地爱他。她被关在包厢里,不给吃饭,挨荆条毒打,她只是拼死不肯。然而她能怎么样呢,最终她还是被三个男人强*掉了。
她挣的钱,几乎全被供给了他吸毒。不仅如此他还打她。他嘻笑着对她说只要你也吸,我就不打你。她每次都和他对打,然而每次都是她遍体鳞伤。等到她逃出来时,全身已是几乎没有一个好地方了。
知道上次我偷的是谁的钱包吗,就是他。她突然笑起来。他说想和我重续旧情,把我骗到宾馆里。我在他的酒里下了安眠药,然后叫了好几千块的东西,拿光了他所有的钱。哈哈,他最后没有钱负帐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吧。她笑出了泪。
你要不要也尝尝?她神情突然恍惚起来,眼光迷离,说,有人说那感觉比最高的性高[chao]都要爽上一千一万倍,真的,一点不夸张,你会看见真正的天堂的……美的都快死掉了……
他像哄孩子般,把她送进了戒毒所。她不放心地一遍遍问他,我出来的时候第一个看见的人会是你,是吗?他含着泪一遍遍点头。送她进门的那一刻,他附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你一定要坚持。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沉重的大铁门徐徐合上。她回过头看了他最后一眼。不舍,害怕,恐惧,担心,希望,全在里面了。他读懂了她的眼神。那是她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信任和期望。来自于他的。他突然感到自己肩头无比沉重。他看着她的背影在铁门里面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见了。
这时他才蓦然想起,和未婚妻静已经一个星期不曾见面。一缕阴影缓缓飘过他的心头。难道真的要有所舍弃吗。
他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去找静。静一如既往的温顺贤淑,没有一点抱怨。她是聪明的女人。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晚上他留了下来。抱着静同样纤弱的身体,他的眼泪在心里狂流。静在他身下喘着气说你怎么了。眼神却流露出窃喜。最后的那一刻,他大汗淋漓地瘫软在静的luo体上。
对不起。他在心里说,对不起。却不知道是对谁说。终于有一滴冰凉的液体,从他的脸上滑落下来。跌落在他和静一起买的粉色床单上,很快蒸发掉,不见了。
他终于只能是个自私的男子。他爱她,企图拯救她,却无法接纳她真正容入自己的生活。他只是希图生活平静的男子。而她的灵魂,太过沉重激烈,是他所不能承担的。而静对他和对他将来要过的生活来说,都是最合适不过。
婚期如约进行。静每个周末会拉着他去商场选购新婚需要的物品,她对此乐此不疲。从商场出来,他就会找个理由脱身,去戒毒所看她。
她看上去安静多了。头发已经剪短,显出恬静的味道来。大夫说,她配合的出奇地好。照这样下去,她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她并不和他说太多的话,只是坐在桌子那头静静地看着他,微笑着。她微笑的样子像春天里最美的一朵花。他几乎就要认不出眼前的她,就是当初那个在马路边被人期凌,瘦瘦小小,玩世、愤俗、不羁的女孩子了。
只有一次,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有没有打算送戒指给我?他一愣,她却马上低下头,脸飞红地偷笑了。
她出来的那一天,他特意买了黄玫瑰去接她。她有些失望,问,为什么不是红玫瑰?突然警觉起来,冷冷地说,你信不信,如果你抛下我,我们两个人之中,会死一个。
他含混地答应,同时爱怜地把她搂在怀中。
她从戒毒所出来就开始生病。一开始是经血不止,查出妇科病,再然后查出因长期生活无序,她患有严重的贫血和胃病。胃已经开始溃烂。医生说,最好是动手术。
从医院出来,她脸上是微笑着的。她自言自语似地说,这样就好了。死掉就不会为难了。
他尽可能守着她。她现在除了他之外几乎任何人都不见。每天吞下大把大把的药片,使她的浑身都似乎散发出一股特殊的药材味道。她对他说,这是对自己做下的罪孽的惩罚。是她应该受的。
有时他开玩笑说,如果那天我不遇见你,那会如何呢。她回答说,大概早消失掉了吧。人是多么渺小啊,真正消失掉,不过如一粒水珠的蒸发一般。无形无踪。
他给她的时间太多,以至再温顺的静也按捺不住了。她找到了他们。看见躺在病床上面容憔悴的她,静呆住了。
倒是她很镇定。她微弱地说,你来了,坐吧。我很快就可以把他还给你了。只需再借给我一阵子,不会很久的。
静的眼泪掉下来。
不会很久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她何曾不清楚呢。有些人的相爱,注定就是为了某一天的离开。他帮她戒毒,给她希望,使她逐渐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可是这是一场注定要离散的爱情。他们不是同类。他不是她的对手。只有静和他才旗鼓相当。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是等待死亡的来临。她不害怕,真的。他给了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百分之十的希望和梦想。这足够了。
本文已被编辑[烟雨琳静]于2004-10-2 14:38:30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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