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旺的儿子小军在汶川县城上高二了。小军成绩拨尖,明年考大学是十拿九稳的事,只是那昂贵的学杂费确实让人脑壳痛。担心儿子的前程,老实巴脚的王老旺常常整宿睡不安稳,于黑暗里明明灭灭吸着旱烟想钱途。王老旺想出千百个主意,但凡依付于那几亩责任田和这座破住宅子的,都是费力不赚钱的破营生,他做了大半辈子田,终于动摇了务农的信心,决定出门抓现金去。
前两天,邻居的张婶,以往被人称为“邋遢婆”的老太太衣着光鲜地回到村里,逢人便卖弄地叙说起县城里的新鲜见闻,话语间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某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越发刺激了王老旺两口子的神经。妻子桂花私下里嘀咕:“神气一个屁呀,不就是在城里捡垃圾卖吗?我们要是出去,保准不比她差!”
两口子达成了共识,将责任田转让给村邻耕种,又花费几天时间处理完家中鸡零狗碎的事情,挑着些生活用品乘车来到汶川县城,拣偏街陋巷便宜的民房租下一间,草草安顿下来。
一觉睡起来,尚未适应新鲜陌生的环境,两口子就开始找活干。拣垃圾是他们不屑一顾的事儿,在他俩看来,随便找点事做也比捡垃圾强。于是在街上转悠了两天。他们觉得最适合做的事儿是卖水果,而且是当那种挑着篓子到处叫卖的游贩。这种方式的好处是免去了一应税费和老贵的摊位门面租金,卖一个赚一个,本钱少,经营灵活,一天挣五、六十块钱是没有问题的。
这样盘算着,就这样干了起来。每天晚上收工回来,两口子双双坐在硬板床上清理收入,数点着一把把零零碎碎的钞票,心里乐得只想笑。在农村里,哪有机会天天数钱啊?一年到头也难得看到几个活钱!
第三天上午,桂花挑着一担满满的时鲜水果在县城最繁华的街段——商贸城前的人行道上叫卖。生意正好,称秤收钱忙不蠃呢,一阵急促的声音像雷阵雨一样猛然扫荡过来,原来是人群起了骚动。众多的商贩像垃圾上的苍蝇被轰起了一样,“嗡”地往街边的巷口逃奔,仓促间滚落了货物、跑丢了鞋子的也不少,那景象就像鬼子进村一样。
有人喊道:“城管来了!”
桂花没有弄懂“城管来了”是什么意思,正在惊疑犹豫间,一辆写着“城管执法”字样的面包车斜冲过来,“嘎”的一声停在她的面前,车门开处,跳下几个穿绿豆色制服的大汉。其中一个左脸上长一颗黑痣,黑痣上生一根长毛的特别惹眼,他就是队长“一根毛”。一根毛伸手将桂花手中的秤杆抢过去,抬起膝盖一磕,“叭”地折断了,然后一脚将两篓果子踢翻,鲜明的果子骨碌碌满地乱滚。突遭的变故吓得桂花脸色煞白,心里痛惜自己的货物,忙蹲下身子手忙脚乱地拣果子,口里胡乱地叫喊:“你们这些人怎么这么不讲良心呢?”
“还敢对抗?走,跟我到局里去说!”一根毛朝桂花挥着手咋呼。这时,王老旺刚好进货过来,见此情景,慌忙将肩上的一篓水果丢给一个摆冰柜的小摊主照看,然后跑过去迭声赔不是:“同志,同志,对不起!对不起!我老婆没读书,刚从农村里出来的,不会讲话,您大人莫记小人过!”
一根毛斜了他一眼,没有理他,带着一伙人扬长而去。
城管走后,两口子在路人怜悯的眼光中收拾残局,把那些尚未砸坏的果子捡进框里。回到出租屋,桂花再也忍不住了,伏在床上抽泣起来:“晓得在外面这么受气的,打死我也不会出来!”
这次遭遇对于习惯乡村平静生活的王老旺两口子是个不少的打击,在家歇业三天,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他们重新审视张婶的营生,才觉得捡垃圾不再是那么丢面子的事;相反,那也许是在城里谋生最美妙的活计了。因为这个行当过于卑微,卑微到没有人拿正眼去瞧一瞧的地步,也就免去了行政管理的麻烦。两口子痛定思痛,改行捡起垃圾来。一把铁钳,两只蛇皮袋,再加一条扁担,就是全套设备。两口子挑着两只蛇皮袋满县城街头巷尾穿梭,一天下来,也能挣个几十元。
钱来得不易,就尽量省着用。在农村的时候,菜蔬是自己种的,可以大把大把地掐回来大锅大锅地熬;城里的小菜,一小把就要一块多,荤菜就更贵了。为了省钱,桂花总是拣收市的剩菜买。伙食太差,本来就瘦的王老旺脸上气色更差,最近还经常闹胃疼。
一个周末的傍晚,儿子小军从学校来到父母的住处,见王老旺正蜷缩在硬板床上哼哼,脸色蜡黄,伏在床沿吐着酸水。小军心里一揪,就要带父亲去县人民医院看看。王老旺说:“蠢儿子,胃气痛又不是什么大病,到大医院去看啥子嘛!这里照,那里照,光检查就要花费几十上百元;诊病就更不用说了。在那里,钱不是钱,是纸。”
一会儿,桂花也回来了。小军又和娘说。桂花知道这胃病不是什么大毛病,虽然嘴巴上答应带丈夫去医院看病,心里也痛惜钱,见王老旺死命不去,她也不十分坚持。小军忽然想起似的说:“妈,给我三块钱。我知道一种药,这种药一吃下去就不疼了!”
桂花给了小军三块钱。小军飞快地出了门,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手拿一瓶“雷尼替丁”胶襄。他走到父亲面前,拧开盖,倒出一粒,又酌一杯水叫父亲吃药。王老旺看着懂事的儿子,心里温暖,竟然像婴儿似的顺从地把药吃了,然后安心躺下来。不久,心口一阵阵掏肠抓肺似的灼痛缓了下去,王老旺惊喜道:“咦!这药真管用!多少钱?”
“才两块多呢!”小军得意地说。
王老旺说:“好险没去医院,要不然又要花一笔冤枉钱!”
“你们莫太啬了!当吃的还是要吃点,莫把身体搞垮了。”小军接着说,“爸,听我学校门口那些摆摩托车的人说,搞摩托出租,每天能弄七、八十块钱,你把家里那点钱取出来,也买一辆摩托车来开,没有这么累,收入也会多一些。”
经过一番权衡,王老旺听从儿子的建议,买了一辆摩托搞起出租来。从此,一个开摩托一个捡破烂,收入果然大有起色,只是那胃痛的毛病总不见断根,时不时地发作一阵。小军说服他妈,逼着王老旺去县医院检查。王老旺拗不过,只好去了医院。医生一检查,脸上就严肃起来,而且越查越严肃,越严肃越查。结果出来了,比花钱让人更难受的是最后的诊断结果竟然是胃癌!这一纸诊断不啻晴天劈雷,重重地击打在这一家三口的心坎上,将所有的希望击得粉碎。
小军说:“爸,住院诊吧,您才四十多岁呀!我这个书不读了。”王老旺说:“蠢儿子,你不读书,我们老王家哪有出头之日?这个病不用诊,周总理生这种病也诊不好,何况是我?莫把钱浪费了。”
那一天,小军是含泪走出出租屋的;桂花一夜未睡,被头让眼泪打湿了一大块;只有王老旺自己反而释然了,酣睡中响起了鼾声,第二天照常出车——他要赶在自己倒床之前尽可能多挣两个钱,为儿子读大学垫底。
汶川县城地理位置偏僻,大山阻隔,发展滞后,到去年底才发展出租车。在此之前,出租摩托开得久的都赚钱了。王老旺没赶上趟,开车不到半年,县里一道命令,禁止摩的出租,于是城管又多了一个治理项目,并且是工作重点,那就是抓、罚“非法营运”的摩托车,抓住一次罚五百块。这对于等半天才跑一趟弄两、三块钱的摩的司机无疑不是一个小数目。王老旺毕竟上了年纪,反应没有年轻人敏捷。一天摆车在街口,忍着隐隐的胃痛在等生意,城管的车子忽然冲过来,“嘎”地停在他面前,几个同伙见了,一按电门呼地发动车子,跑得比兔子还快,只有王老旺被抓住了。面对气势凌人的城管,王老旺张皇失措,脑子一片空白。
“证件!把证件拿出来!”又是那个一根毛。
王老旺伸手去口袋里摸,一摸才知道,早上走得仓促,证件都忘在换洗的上衣口袋里了。他七摸八摸,摸出一叠纸片。
“这是什么?”一根毛问。
“这是……”王老旺也不知道是什么,展开纸片,原来是那张癌症诊断书。一股悲愤涌上心头,他忽然胆气一壮,绷起了讨好的笑脸,瞪着一根毛说:“一张请帖,阎王老子发给我的请帖。反正我是要走的人了,你看着办吧!”
一根毛接过去一看,吃了一惊,立刻换了一副笑脸,将诊断书还给王老旺,客气地说:“莫在这里摆了,你走吧;我们也是吃着这碗饭,公事公办,没办法!”
一根毛的态度令王老旺颇感意外,同时心生感动——人家至少把你当人看,和你说过两句软话了。这以后,王老旺同时载两个客人被交警抓住过,他同样摸出那张纸,交警看了,也没罚他,让他走了。几次下来,城管、交警都不抓他了,同行竟有羡慕他的说:“谁能和你比呀,你倒是有一张特别通行证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王老旺成了非法营运摩的行业的红人,他那胃痛的毛病却越来越严重,“雷尼替丁”吃多了也不管用了。一天,小军背着一蛇皮袋子书籍回来,重重地丢在出租屋的水泥地板上,对王老旺说:“爸,我这书不读了,你的病必须去诊!”儿子决心己定,说服老子老娘,取出家中所有的存款,陪老子坐火车去省城成都的大医院诊治。
照例的一番检查折腾下来,医生惊讶地说:“你这身上没有癌症呀!”经过几位专家的会诊,结果出来了,王老旺只不过是溃烂性胃炎,根本不是癌症!
听到这个消息,宛如隆冬响起一声春雷,催生绿色的希望,一家人笑出了眼泪。回到县城,儿子去学校了,桂花说:“不吃不喝,这钱留着有什么用?今天去商贸城,买些新衣服穿,买些好吃的东西回去!”说罢,拉着王老旺的手去了全城最大的商场——商贸城。老两口子头一次像城里人一样轻松购物,把商贸城逛了个遍,大包小包提着转来转去。
从迷幻的灯光的世界里走出来,现了天地,好像从梦境回到了现实中,两口子的小气劲又上来了,舍不得打的,站在马路边等公交车。等着没事,王老旺问:“刚才花了几百块钱吧?”
桂花说:“我也记不清楚了,反正我这袋子里有五百块钱的,看看还有多少。”说着伸手去衣袋里掏,掏出来几张十元的和一些零钞,乱钱中夹着一张折叠的纸片。
“那是什么?”王老旺问。桂花把钱塞进口袋,展开纸片,原来是那张误诊的诊断书。桂花痛惜地说:“这个鬼医生,害得我们好苦哟!”说着就要发狠劲撕掉那张纸。王老旺急忙说:“莫撕,莫撕,那是我的通行证!”
桂花不撕了,口里却说:“莫做美梦了!省里的医生给你开了那么多好药,保管你吃了病好。病好了,脸上的气色也好看了,谁还可怜你?你还能哄别人?”
王老旺一把将“通行证”抢过去,塞进自己的怀里:“你以为那些人是在可怜我呀?屁!他们平常欺压老百姓惯了,心肠比石头还硬,才不会可怜你呢!他们是怕我,怕我一个要死的人和他拼命哩!咦,怎么头有点晕?好像地也在摇晃。”
桂花说:“是的,我也觉得地在摇晃。”
正在莫名其妙间,大地猛烈地抖动了两下,街道两边高楼上哗啦哗啦响着往下掉东西,就连人行道上的树叶也瑟瑟颤动起来。街上的行人突然骚乱起来,大呼小叫着胡乱奔走。王老旺两口子一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这时,地面又起了一阵猛烈的抖动。
“地震,快跑!”身后一个人大喊,同时一只粗壮的手将仍呆立着的桂花向前推了一把。紧跟着,一阵气浪从身后冲过来,王老旺两口子都扑倒在地上。随着一声巨响,商贸大楼倒塌了,浓烈的尘雾盖过来,两人什么也看不清,呛得涕泪双流。
地面仍然摇晃着,只感觉天旋地转。街上己乱成一锅粥,房屋的倒塌声、人的哭喊声响成一片。两分钟之内,县城几乎夷为平地,刚才还聊着天做着买卖的人们倾刻被埋在废墟中,有的己经化为齑粉。天地间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王老旺和桂花在地上爬着,摸索着,叫着对方的名字。两人终于摸到了一起,紧紧地抱着,为劫后余生狂喜不已。
尘雾渐渐消散。桂花忽然想起:“有个人在后面喊我们跑,还朝前推了我一把,那个人呢?”两口子回过头去,身后的惨状把他们惊呆了:在离他们不到两米的地方,有一个人被一块巨大的混凝土预制板和砖头压着,只露出灰蒙蒙的脑袋和一只向前伸着的大手。
“天哪!就是这个人,为了救我哟!”桂花惊叫着扑向那人。王老旺也奔过去,拼命去抬压在那人身上的水泥板,可是哪里搬得动?桂花慌乱地擦拭他脸上的灰尘,渐渐现出相貌来,最显眼的是他左脸上的一颗黑痣和黑痣上面的一根长毛。两口子再次震惊了:“啊,就是那个城管,那个——一根毛!”
一口鲜血从一根毛的嘴里汩汩涌出,他伸着的那只大手在微微颤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头就软软地垂了下去。
桂花失声痛哭:“恩人哪——!”王老旺愧疚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好人呀,我王老旺瞎了眼,不识好歹!快来人呀,救人呀!”四周乱糟糟的,没有人回应。王老旺喊桂花一起去抬压在一根毛身上的水泥板,简直是蚍蜉撼树,纹丝不动。王老旺就挥动双手,像鸡爪子一样去刨堆积在水泥板上的沙石,双手刨烂了仍不肯停下来。桂花帮着刨了一会儿,伸手试试一根毛的鼻息,哀声对王老旺说:“莫刨了,恩人已经断气了!”
王老旺停下来,呆呆地看着一根毛的脸,脑子里一片混乱。这时候,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他反而搞不清了。以王老旺的水平,还不可能提升到历史文化的高度去探究中国人的道德底涵,去解释平常散漫猥琐自私丑陋的人们在关键时刻为何能暴发出惊人的道德力量。他忽然从怀里掏出那张“特别通行证”,一把一把撕得粉碎,然后往空中一扬,片片纸屑飘飘荡荡,拂了一根毛一头一脸。
(本文写于汶川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意在探讨国人潜存的道德力量之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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