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竖式灰色帆布包,ip白色笔记本,天蓝色越野单车,二十岁的行囊。
晚意深沉地涂摸在墨色柏油路的时候,我来到这座临海的小城。咸咸的海风氤氲在街道上空,吹走了一些些三天来的抑郁。
节奏感徒地慢下来,三三两两的人们从海边回来,手中拿着我叫不上名字的用具(我怕水),徒给这夜增添了一些野营的味道。
天边泛起鱼肚白,仿佛这天涯一隅没有夜生活似得。是海的关系吧,我想。街道边的咖啡屋、理发厅、台球厅、服装店、饰品店、小吃店、网吧都红红绿绿融入了海藻味弥漫的夜幕。
我疲惫地推着单车,打量着路旁各种精致的小店,人们那种闲散的神情,我觉得这才是生活。
偶尔看一眼路边的标识物——龙门街,哈,有意思的名字。三天来第一次笑。‘鱼跃龙门’就是在这里诞生的吗?还是为了纪念某个卑微的人物跃入龙门了呢?不得而知。
此时我很累了,不想追究,所以这念头一闪而过而已。
街心双行道上的jppe车快的出奇,想北京市里人是享受不到这个风驰电掣的快感了,想着不由得疲惫一笑。
单车也似累了,爬的很吃力。
腾一只手拉拉背包带,肩膀有点酸痛。可是我不想坐下来休息,我的目标是:三医院。
仰天狠狠打个喷嚏,用袖口擦擦带出的泪。谁想我了呢?果真还有人记得我吗?我怀疑。
想念是双方的,对不起,我没想那个想念我的人。我就想医院来着,可医院是死的,它不想我,于是很晚了,我还在路上跋涉着。
(二)
夜色阑珊着浓了。
海风送来一丝丝凉意,酷暑的夜,很惬意的,可我竟觉得感伤。
她好吗?见了她说什么呢?她能认出我来吗?
远处水天连着,仿佛再往前走就得把单车扛到肩上似的。
肚子开始抗议了,怪我思想太集中冷落了它,闹的很厉害。可我没胃口,小吃街飘过来的香味,油腻腻的让我想吐。潜意识问自己,那果真是香味吗?现在才知道,人饿到一定程度是不想吃东西的。
她说来了,给我个电话,医院不让化妆,我很糟蹋,不想你看到那么不堪的我。
通知,礼貌我懂。
可是电话没电了,她的号在手机里的,我不记得了。这世界真奇怪,键盘代替了笔墨,u盘代替了记忆力,手机代替了思念。天知道我说我想你的时候,想的是手机呢还是空气呢?
我气恼地把它扔进路边的草坪,走一段觉得就算把它当了也够吃一顿饭的钱了,又不舍地捡回来。此刻它就睡在我手腕上的手机套里。连它都累了,何况背了它一路的手控我乎。
累到极致就不觉得累了。脚也麻了,没感觉了,只是机械地走着。像我上的那个‘某市某大麻木科’一样,连思考都麻了。成天思考着女生的生理构造是怎样的呀?海绵体肌肉组织是怎么形成的啊?能否把人体荷尔蒙提炼出来啊?等等等,思考的一片颓废。
离校的时候,宝剑说:“别傻了,网上的东西几分实,几分幻,隐藏在英文id背后的面孔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玩玩即可,当不得真的。”
这就是我和剑的分别。他把所有没看到过的东西都当假的,甚至怀疑我们手里课本的真实性。一切站在怀疑的角度看问题,典型的怀疑论者。
剑的说法是:我们需要永远用怀疑的眼光看这个世界,世界才会进步。
说好听点,不容易受骗;说难听点,活的太假了。
我不赞成剑的观点,也不排斥,保持中立吧。
剑说你就这一点不好,要吗大俗,要吗大雅,立在中间,墙头草,优柔寡断。
我说你呢?他把一口香糖卷起来抛向空中,然后张嘴准确无误接住,潇洒地甩一下三分长头发说:“我什么都不是。”
我懒得和他讨论这个,我一边往背包里放衣服一边说:“宝剑,帮我请个假吧。”
那家伙把衣服往肩上一甩,唱着‘给我一杯壮阳水,换我一夜不下垂…’改篇自《忘情水》的变态歪歌,约会女孩去了。
得了,还是乖乖地留个假条吧。
二、
妩城。
昨晚来到医院很晚了,没打搅她,在医院的走廊上眯了一晚。第二天在医院服务台给她病房打电话,告诉她我两个小时后到,把东西存放在医院,然后去找宾馆。
一个美丽的海滨小城,不知是不是又和哪个古代的美人有什么渊源。
我以为叫得其所,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柔和而妩媚的,人、建筑、阳光、沙滩…,连海水都没什么大的波浪。一浪一浪层叠轻柔融入沙滩,唰出斑斓的海星供情人把玩。
水边的游人拿着冲浪板跑着入水,我是羡慕的,因为自己不会。不过他们不是冲浪的,是划浪的。
我觉得好笑,转头,指给连意看,发现连意也在看着的,只是不像我这么喜形于色。
或许是因为她在海边长大,见怪不怪了吧,我想。
就像我在医院总觉得无所适从,味道辛辣。而她,一身病号服也能穿出如此自然清丽可人的形象。
是不是待在一个坏境里久了,会被坏境同化呢?像村上春树笔下那个宾馆服务员女孩‘宾馆精灵?’
而她,小意,虽不是救病治人的白衣天使,但因为待在医院久了,也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白衣’天使?
海那边是什么呢?我习惯性地投给连意询问的眼神,却看到连意呆呆地看着远天出神,想什么呢?嘴角挂着一丝如有似无的笑。我解读不了这个笑,它好像洞悉了一切,也好像根本没什么含义,只是单纯的挂在嘴角。她的神情让我觉得她不是在沉思,而是……
我装作不经意推她一下:“小意,咱们去那边玩沙吧。”
我只想吸引她,我不喜欢看到她老僧入定的神情,那让我心痛。
“不了,我想回去。”她轻轻地说。
我们从岩石上滑下来,她掖一掖和这个季节不相称的粗棉布衣,说:“强子,我们回去吧,另找时间来,好吗?”
又恢复那阳光般狡黠的眼神。
“好。”我抬手看看表,已经不知不觉过去四个半小时了。
她把手给我,她的手凉凉的,是海风的关系吧,我想。
我们相跟着背着即将被大海吞没的夕阳向停单车的地方走去。
途中她顽皮地捡了两只小海星,说一个是你一个是我,我不在了你要把他们养大啊。
我说好啊,随手接过来一只,通体晶黄带点零零星星的黑,很漂亮。
为什么要拿这个做纪念呢?生命消失之痛一向是我不能承受的,哪怕之一只狗,一只鸟。
有时候,我狠自己的心软,怪自己意志不坚定。可是建造已好的心境崩塌于一段文字,或是一个眼神,又有什么不好呢,说明那颗心依旧柔软,这和坚定无冲突。心可以无限扩大,敏感善良却难得。
就在她说到‘我不在了’的时候,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我们推着单车沿着龙门街步行道走了一段,她说累了。我让她坐上单车前的横梁上,推着她走。她真的好轻,轻到也就我一个半旅行包的重量,心狠狠揪着,揪作一团。
我故作轻松地说:“你好轻啊,是我喜欢的类型。”
没话找话:“为什么叫龙门街呢?”
“传说这是八仙成仙之路”,声音轻的像是飘过来的,但字字入耳。
“哦。”
空气忽然凝结了似的,我们在不漏声的空气壁里穿行,偶尔有行人经过,仿佛一出哑剧,我任由思想在霓虹、行人、海藻味、小意之间缱绻的散不开。
我们又习惯地静下来,这种静从我们网上聊天开始就有了,想不起说什么的时候,就自然地潜着。我想我们都是沉默的大多数,但这种沉默没有尴尬,它只是一种自然的过渡。
她双手扶车把,身子前倾,我看不到她脸。长长青丝给清爽的海风吹拂着拂上我的右脸,有几根搭在我的眉毛上,我的眼开始湿润。
她转身,我低头。
她把上半身偎在我的胸口,说:“强子,今晚别守我了,医院有护士的。”
我仰起头,泪回流,模糊着答应:“哦。”
她双手环着我的腰,把左耳转过来紧紧听在我胸口。看着她的背从静止到一点一点的抽搐,从无声到静静的哭泣。
只所以说静静的,是因为她的哭声很轻,如果不是因为她匐在我胸口,人耳几乎不闻。
我放慢速度,不想惊扰她。
led灯一盏一盏亮了,我心说:轻点、轻点……
其实周遭很静的,没什么声音,我只是不想忽然出现杂音惊扰她的梦。她似乎睡了,很安静,只是不紧不松搂着我的手传过来一丝丝动静。
四周霓虹晕起寂静迷蒙的梦,空气结出类似茧的痂,拥着她周身,仿佛观音身边的虹影,令人不敢高声耳语。
三、
医院。
医生护士都亲切地询问她的情况,亲切里透着轻车熟路,仿佛她已经是医院一口人了,见面打个招呼而已。
她对每个人都开朗的笑,和和我在一起时的静默派如两人。
病房里到处是苏打水的味道,她说嗅到这个味道就觉得心安,有种回家的感觉。我说这哪是家,家里是柴米油盐味。
(一)
借钱真是件既折磨人又费智商的事,难怪孔乙己那么瘦。
当晚在宾馆挨个给同学打电话借钱,因为她无意中提到,她向往那种两个人的生活,我想给她。
好在大家都很热情,没费什么力气就借到五万。
最后打给宝剑,他家伙声音厚重地说:“有事说事”,估计又在那个无知少女的床上。
我支吾半天:“宝剑,那个……”
“明白了”手机那头一阵嘟嘟的忙音。
他明白什么了呢?算了,钱也差不多够了。
我租好房,然后订好婚纱,一百朵玫瑰花;明天去医院看她,我要给她她想要的生活,哪怕美好很短暂。
(二)
第二天,刚蒙蒙亮。
手机信息提示音传来刘若英《后来》,她说:“强子,起来了吗,来陪我好吗?”
医院的走廊上有几个小护士在哭,我开始害怕,一瞬间浑身发冷。我忘了她刚给我发过信息。
疯一般地向306跑去,隔着厚厚的门窗,看见她好好的坐在床上玩我送她的电脑。强大的恐惧感消失,我虚脱了般靠墙出溜到地上,不知为什么,我只想哭。实际上也哭出来了,只是,很激烈地压抑着而已。
想起昨晚的决定。于是,没进病房,去银行提了款,很奇怪卡上竟然有十万,想起昨晚宝剑说的“明白了”恍然大悟。
给宝剑打电话,说:“谢谢。”
那家伙估计被我扰了美梦,迷糊着:“什么呀”,又是一阵嘟嘟忙音,好事不必说破,心知肚明。
我说剑你别太滥情了,滥情不好。
那家伙从一大堆《医药.常识.病理》中抬头:“非也,非也,余岂滥情乎,余已多情也。”
不愧是帅哥,近视镜不影响美观反而起到点睛之效,不过让我厌恶的是这家伙总把‘老子’呼来唤去的压我。
“有分别吗?”
“当然有,滥者,浪费挥霍也;多者,丰沛充足也。”
这也可以知之者乎一通,i服了yeu。遇到这种情况,我通常是装死。
(三)
直接去婚纱店,还有花店。不过我临时把玫瑰换成了百合,因为我觉得百合更适合她的清纯。
去车店重新把单车擦得程亮一新。然后在前面的横梁上绑一个厚厚的海绵垫,我想让她坐的舒服点。
四、
医院。
她不在,护士说她今天化疗。
我坐在她专属床上,拿起放在床上的笔记本,qq没关,日志开着的。我随手打开一篇:
标题|病房日记|
日期|2005、6、16|
丹…功课很忙吗?
我居然开始想你了…
想着你…哭醒…
你这颗‘丹’有没有催眠的功效呢?
医院的夜好静
抱紧双臂在胸前
虽然同室还有大叔大妈的
可是…我还是好孤单
觉得自己好傻
名字都不知道…
就为你失魂落魄
丹…
是不是我内心太空虚
以至你那么容易就进入我内心…
我想不是的
九年的生活里
异性朋友就你一个
咪咪说…
凭你的姿色多骗几个…
我才不呢
我就要你一个!
我那么爱你怎么能骗你呢
我们会见面的
对吧?丹…
夏天好热…
病房的气味…
病人的汗味…
苏打水味混在一起…
我讨厌这种味道!
让人窒息…
你们一群大男生的宿舍
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会不会有百臭争鸣的局面呢?
好想看看你的宿舍…
丹
我昨天化疗了,
好难受啊…
抓头皮的时候
头发掉了好多
仿佛看到它们狞笑着…
嘲笑我痴人做梦…
你在哪里呢?
能来看看我吗…
一眼也好…
法国梧桐灰色树皮
又抛落了一季…
新陈代谢后迎来新的生机
我…还能吗…
真希望你这颗丹
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她被和她一样苍白的床单包裹着,被护士推入病房,我起身迎她,她虚弱开朗的笑,很开心的样子。同病室的大叔大妈,都转头悄悄抹眼角。
“丹,你来了”语气有一点点的委屈,是撒娇吗?
“嗯。”我回应她,抱她换到另一张床上。我想我的心已经稀烂了,疼感一丝一丝在流失。
“要注意什么吗?”我转身问护士。
“没什么,就是她身体有点弱,吃点营养的,有事叫我。”暗示我跟她出去一下。
“她的情况你知道吗?”小护士眼眶发红。
“大致。”我简短的回答。
“对于一些高危病人,根据需要采用骨髓移植,但并不能根除,有时甚至会突然出现发热、皮肤瘙痒、盗汗、消瘦等症状,早期症状不明显,一般发现已经到了晚期。”
不知道怎么开口似的,小护士犹豫一下:“她已经……”
(一)
把嗡嗡的脑袋顶在冰冷的墙面上,深呼吸,透过模糊的玻璃看着她又用让我无数次心痛的眼神看着窗外。我撩起衣襟哈着气,用力拭擦着模糊不堪的玻璃,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就是忽然觉得这模糊让人沉重,害怕,我想看清楚点。可是,越哈越模糊,恍惚间她不在床上了。
“小意,”我急切地推门而入,并叫一声。
“嗯?”她转过头,眼神关切地询问我。
“没事。”我说,随手拿起桌上的鸭梨,“我去给你洗个梨。”
我不想她看到我的恐惧、担扰、柔弱,在她询问的眼神下落荒而逃。
我害怕,那一刻的恐惧仿佛灵魂抛离身体,空级了。开水房没人,面对墙壁我急切想处理下这种空灵的情绪。
病房。
“拿纸、笔给我”她指着床头上的抽屉,眼神游离,我们都不敢接触对方的眼神。不过我很快知道我们躲避的不在一个轨道上,也就松了口气。
她沙沙写完,把纸条折起来提给我,脸颊发红,拉起被子蒙住头指着门:“去外面再看。”
手漂亮白皙修长,字当然更不在话下,那末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没看到过她这样的我一边纳闷着一边出了病房。
答案很快浮现,纸上用很小很娟秀的字体写着:两包卫生巾。
于是,就有了个百年不遇的场景:
别人求婚是开着汽车,拿着玫瑰花,婚纱和钻戒。
而我是骑着单车,拿着百合花,婚纱和卫生巾。
由此,我第一次知道卫生纸和卫生巾的分别。
(二)、
“有卫生巾吗?”在饭店吃完饭我总是会这样问。
然后无一列外的服务员女孩都会怔着看我一会,觉得我不像开玩笑,然后拿出‘卫生巾’提给我。
那时自恋地觉得帅哥就是帅哥,也由此,每次去饭店都忘不了要‘卫生巾’。
现在想起觉得自己特无知,明明自己说错了,还一副‘快啊,你不知道吗’居高临下的神情。
服务员女孩怔那一会儿应该是在想:我要不要生气呢?
(三)、
婚纱,百合花,卫生巾,骑单车回到医院,交给专职护理她的小护士。然后去找她的主治医师,我还有些事情需要知道,带她走之前。
我对医生的印象不好,但有时候,你不得不给不喜欢的人打交道到。形势比人强,为了适应严酷的形势,得学会妥协。
像现在:
“你好,丁医生。”我说。
看着他从电脑后面抬起头,那比电脑屏还厚的眼镜片,眯着的小眼,我想他不把别人的气管当盲肠给彻了就万幸了。
“小王说,你要带连意走?”磁性的男中音。
小王是医院安排给连意的专职护士,是来实习的。
“对,她身体行吗?”就算多想损他一顿,现在也必须忍着。
“她现在是晚期了,且身体又弱,不过,只要定期来检查,短期内是没问题的,就目前来说。”他推一下厚重眼镜。
这几句话说的真严密,少一个字就连不起来了。
“还有,她是特殊病人,护理这方面会复杂一点,而且,她这种情况随时有可能出现危险,必须随时随地看护。你能做到吗?”他抬头看着我,显得很迫切。
我很想说,废话,老子好堪也是学医的,但是,当然不能这样说。
我想医生和医生终是不一样的,就算因为他的眼镜,而在医学界不能有什么大的成就,但他终究是一位有医德的医生。他也是热爱生命的。
“应该没问题的。”我说,“这段时间看着小王护理她,也学到一点。”总得谦虚点,尤其是在前辈面。
“好,那我给孤儿院打个电话问问。”
我看着他按‘3534***’。 趁他打电话的间迹,环顾一下这间不足20平米的办公室,书、药架,试验台,桌子,电脑,还蛮廉洁的。 由此对他的印象稍稍好点,至少不那么敌对了。
“侯院长说可以。”他抽一支笔沙沙写了东西,并递给我。
侯院长,就是抚养我和连意长大的孤儿院院长,我六岁的时候被人领养了,小意则没有。
“淋巴癌是原发于淋巴造血系统的恶性肿瘤,即‘恶性淋巴瘤’,是近年来增长最快的一种癌症。临床上淋巴癌的发病趋于年轻化,发病率也逐年增加。但淋巴癌的表现隐匿,不易察觉,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定期体检。
淋巴癌的早期症状与感冒等相类似,大部分患者颈部、腋窝或腹股沟出现淋巴核无痛肿胀。如果在一个月内出现上半身淋巴结无疼痛肿大;浑身发冷、体温增高(尤其是夜间);体重下降、没有胃口、没有力气、咳嗽、呼吸困难、皮肤发痒、扁桃体肿大、头疼等,需要特别警惕。
淋巴癌的发病确切病因至今不明,可能与环境污染、生活节奏快等因素有关。”
我并没有问他,他唠唠叨叨的说着,看得出来,他很关心连意,毕竟一年了,小猫小狗都该有感情了,何况人呢。
“一旦发现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尽快带她来医院。”他把纸条提给我,“那么,这段时间就拜托你了。”
“好的,谢谢你,丁医生。”加速逃离。
走廊上,和着苏打水的空气虽不大好味,但和丁医生办公室里的压迫比起来,不知好了多少倍,我贪婪地深呼吸几口人间空气,盯着‘专家室’的牌子,觉得这不是我要上班的地方。
第一:我想我选错学校了;
第二:我治不好连意的病;
第三,尤其是第三,第三很重要,那就是:在我还没有选择医学院之前,就已经开始讨厌医生了。
(四)、
我拿着丁医生写的纸条到前台办了出院手续。看着签字画押后,我觉得这很像我和连意的‘结婚证’,或者说‘介绍信’。
病房的走廊上围了好多人 ,唧唧喳喳的,不时传出笑声。在医院这种严肃的地方,似乎不该有这种情况,我纳闷着加快步伐。
306,这不是……
我从拥簇的人群头顶上看过去,看到让我瞬间从丁医生的‘太平间’升到人间的一幕:
小意在三四个护士的拥簇下穿着我带来的婚纱,仿佛一幅自由女神像,安静、娴舒、矜持、羞怯,清澈、明净、优雅……这些美好如同月亮本质的词汇,用来形容此刻的小意,都不过分。仿佛一朵动态的水莲仙施施然降落在人间。
等等,婚纱应该是在……
算了,不追究这个了,过程固然重要,但结果已经这么完美了,过程忽略就忽略了吧。
“让个道,谢谢。”
小意看到我马上低下头,洁白的婚纱很配她白白的皮肤,就是那种基因钝化后的天然白。不过她此时的脸色不再苍白,我想应该是小护士给她画了一层淡妆的缘故,看起来像是千年前的琥珀玉上了一层树脂般流光、溢彩。
山地包横陈在床上,鼓鼓的肚皮,像吃饱的青蛙。里面装满了小意的东西,还有护士、同室大叔大妈们的好意。
我说你很美,小意说不要你看,说着转过身去。不看就不看,我也学者小意扭一下身,逗的一屋子人都呵呵大笑。
我背起山地包:“可以走了吗?”环顾一下众人。
小王撅撅嘴:“就这样走?”
大家都把眼睛移向她,看她有什么鬼点子。
还别说,细看小王还真是个美人胚子,165cm的个头,圆圆的烧饼脸,白色的护士衣、护士帽,白里透红的皮肤,红润的唇,圆圆的鼻头。使我想起《山楂树之恋》的女主角。
小王走近我,把山地包从我背上拿下来,反挂在我胸前,然后强行拉我蹲下来。小王的意图大家都心知肚明。我因为蹲着,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小意潮红的双颊。绝对的入尘世,而不染。和小王的开朗狡黠比,小意的美少几分烟火味。
护士和同病室的叔叔阿姨们有的扶着小意,有的帮我扶着包。我背上的她真的好轻。
五、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戏里的人生总是在高[chao]时葛然而止,那么,现实里的人生呢?每当想到这个,就浑身发冷,不敢想,甚至连假设都不敢。我怕戏里的人生在某一天,某一晚降落在我们、我和小意之间的现实里。
我们就这样懵懂地,开心地,幸福地开始我们所谓‘家庭’的生活。
我和小意都喜欢茶,而且都梦想着开一间类似于‘过客驿站’的茶馆,所以,小意的空间叫“云水禅心”。
每天都有不同的客人,来了去的, 去了来的,很少有雷同者。他们品尝一壶喜爱的茶,茶也甘愿被茶客冲泡,于是在茶壶里开始和结束一生的故事。茶馆里要有岁月洗礼过的门窗、桌椅,款式不一的茶壶、茶杯,几幅古老的字画、几株给季节打理过的野花。
生意清淡点没关系,看着茶客喝完茶,匆匆赶往下一站,前路是否如意,都风雨无阻。然后在傍晚的时候拥坐在古老的窗棂下,清洗一天来茶客用过的用具,聊聊陆羽的《茶经》,想着又是一天的幸福。
小意在她的空间里勾勒出很美的意境。小意说,饮茶可清神,几盏淡茶,似琼浆玉液,品后烦恼自消。
小意对茶道的悟性很好,这从她的原姓氏上就可看出来:“由美”,现在的‘连’并不是她本姓。
不错,小意是日本人,是侯院长去日本公关时捡到的小孩,找不到人领养,就抱回来了。
(一)、
“丹,给我拿个盘子,快。”小意在厨房喊着。
“好。”我飞快地把刚写好的稿子打包邮出去,我新找的生财之道。
这临海的小城并没有因为海水而清凉,尤其是这中午的时候,厨房里的小意,头戴电风扇帽,身围红太狼头像的围裙,洁白的额头密密均匀地布满晶莹的汗珠,仿佛一朵朝露的野花。
小意做的饭很好吃,也喜欢做饭,不过一星期只能进一次厨房,因为厨房的油烟味对小意身体不好。我们约好,一星期我六天,她一天。其实,刚开始我一天都不让她进,可是,小意说家是两个人的,如果不让她付出一点,她会觉得自己是外人。
小意既有中国女人的气质美,也有日本女人的阴柔美,既有中国女人的上得厅堂,也有日本女人的下得厨房。
在美和美的两两pk外加软硬兼施之下,我气短了,放她忙一天,她就用这一天的时间,把六天后的东西收拾的妥妥当当。看着小意里里外外的忙碌,常给我一种天伦之外的错觉。清醒回魂后,每次的失落感都加倍,我由衷的希望这不是一种错觉,可是……
小意的饭量不大,而且,不能吃太重的盐,所以大多数时候就是看着我吃,我会把两菜一汤一饭,统统吃干净。看着小意眼里的幸福,我的幸福就来自那里,我想她的幸福肯定没我的多。
夏末的夕阳暖暖懒懒地敷在右手边《读者》上的时候,叫醒睡一下午的小意,她是个嗜睡的女孩,睡觉养颜应该是真的。
她会勾住我的脖子,我回吻一下她的眼睑,她长长地长个身,问五点了吗? 天天不例外。
每天这个时候是我们外出的时候,一天里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外出。路线大多固定,海边和‘摇滚集散中心’,——就是一群年轻人玩摇滚的地方。
小意知道我爱摇滚;心情低落时去海边。所以,我几乎很容易就能判断出小意的心情好和不好。
其实,我只是陪小意散步,并没有很想去的地方,所以大多数时候,小意就像遛狗般牵着我的手,不同的是,我觉得很幸福,不知道狗给主人牵着会不会幸福?
今天的目的地还是摇滚集散中心。
进门,似乎比往常安静,我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时候。三百平的空地上,零散几个人。
大马、肖柳、云隐、晴琳在三米高的台上调试设备。
‘大马’他有一把大马士革刀,姓马。
‘肖柳’人如其名,瘦高的男生,柳叶脸。
‘云隐’年龄不大,却是几个人里最老成的,常常语出惊人,有点深山隐士的味道。
‘晴琳’女孩子,很疯的那种,齐脖短发,棱角分明的脸,她到哪里,哪里就有阳光。
一个月的时间几乎每个下午都来,混的很熟了。
“晴琳,这里怎么比往常安静啊?”走近台边,小意问。
晴琳看我们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有什么大事。我们又转头用眼神一一询问三个男孩。
大马勉强牵动一下嘴角:“以后这里没什么‘摇滚集散中心’了,政府把这里买了,盖楼呢。”
(二)、
该来的总会来,该散的总会散。
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是我和小意最后一次来,不知道‘rock’是不是最后一次演出,不知道还能不能听到迷茫青春的带了海的味道的摇滚。
‘rock’我们乐队的名称。
‘rock’——岩石,有多坚硬呢?
六、
花灯渐渐稀疏了,我们坐在台上,台下也聚集了一些人,大家都没走,因为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在这里见到。
开始有人大嚎“i was never bad enough to mind…”
大马他们又站起来给大家配乐,不管了,玩过这一晚再说,我抱起一把吉他……
晚上回来的路上,小意就开始发烧,我们就直接去了医院。
小意被推进重症监护室之前说:“丹,你要好好的,我爱你。”
“我爱你。”我在心里说。
无论你是由美意,还是连意,我爱你。
护士、医生匆忙地进进出出,我知道,我的爱情该宣判了,学医的我当然知道,这刑期是无期。大喜大悲都有准备了,所以格外的平静。
(一)、
深夜。
坐在重症监护室外的我已五六个小时没动,不觉得饿,也不觉得困。
护士小王走来坐在我旁边,握住我一只手:“没事的,她会好的。”
“你回家休息休息吧,她醒了,我通知你。”
我没那么傻,不会选择现在离开。
(二)、
看着医生进出了一晚,凌晨,拂晓第一缕光穿过后院的法国梧桐上,漏进宽大的天窗,我面前‘重症’字样的红色字熄灭了,我守了一夜的长明灯熄灭了。
侯院长来了。很多人给她告别,我平静的,就像每夜守着她睡觉一样。
“睡吧。”我说。
我觉得自己变态,我狠自己的平静。
回到我们的小家,家已不再是家了,因为没有了她。
屋子被盗了,所有的身家,什么都没有了。
笔记本,银行卡,单车,……
终于找到一个宣泄的理由,看着厨房里她用过的东西,任有眼泪横冲直闯流满脸庞,哭到虚弱,托着窗台,坐在廊檐上,想起我们的茶馆……
-全文完-
▷ 进入陇上树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