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仁儿茶
清冷的冬夜,冷清的街巷,昏黄的路灯。一辆装有四个小轮子的手推车,车上是微微红光的炭火盆;盆上坐一圆肚长嘴大铜壶。与炉火盆并排的是揭开盖便有甜香溢出的大瓷罐子。拉开火盆和瓷罐下面的矮柜门,上格是摆放整齐的碗和调羹,下格是洗碗的水盂。推车人踯躅慢行,拖长的声音徐徐地喊着:“杏仁儿茶……又香又甜的杏仁儿茶!热乎杏仁儿茶!”袅袅余音,用些许温馨点染着小北风一统的夜空。——这已经是50多年前的事了。
杏仁茶的顾客多是散夜戏空肚子的戏迷,就着避风处的路灯,欷嘘有声地喝,喝完匆匆赶回家的路。再就是街巷居户中尚未入睡的老人和孩子,用自家的碗盛了,端回家去喝。那时,父亲在大马路开着一处烟酒糖茶店,每天很晚很晚才打烊上门板。家人就住在店铺的后边。没了车马的喧闹,也没有吵人的音响,杏仁儿茶的叫卖声几乎定时穿房入舍。我呢,平时父亲常说我睡觉很死,唯独杏仁儿茶的叫卖声一传进耳鼓,立马便醒。稍待片刻,两碗冒着热气的杏仁儿茶便被父亲端着放在床头的几上,一碗是爷爷的,另一碗自然是我的(我和爷爷同睡一床)。杏仁儿茶其实是一种米粉粥,米粉中大概掺有少量杏仁之类料物,所以香甜中微苦,据说暖胃且能平喘止咳。用羹匙一点点地品,也不一会便见碗底了,然后把碗再舔几下,这一夜,便连梦也是香的。遇到风雪交加的天气,听不到这叫卖声,这一夜心中便似乎空落落的。
杏仁儿茶大概也算是烟台的一种特色食品了吧?而今大小超市里各种饮品、羮品琳琅满目,偶或也能找到标示着“杏仁儿茶”的东西,可怎么就冲调不出当年那味儿了呢?
包儿烟
“包儿烟!苏焦喷香的包儿烟!”叫卖的声音略带沙哑,底气不是很足,但悠悠的颇有韵味。所谓“包儿烟”,其实就是搓碎、过罗的黄烟末,用旧报纸包成锥形的包,分二两、四两、半斤、一斤(旧秤)不等,放在挎蓝里。烟是上好成色,价钱又公道,所以便在一些上年纪的烟民中拥有了市场,听到叫卖声,便打发身边的孩子:“去,买个二两的包儿!”令人难忘的是,叫卖人的形象很独特:大约70左右的年纪,长容脸,白净面皮;身穿亮蓝色缎面长袍,外罩暗紫色镶边背心;头戴护耳披肩黑缎老式风帽——活脱一个大户人家的老爷子。传言,他也诚然是一个没落了的财主,据说在什么地方曾经拥有一片房产,如何没落的却不得而知,因为他是向来不透露身世的。也曾有老主顾拐弯抹角套问他,他总是王顾左右而他言地叉了开去。生意上却是极讲诚信的。有人买了烟后私下过秤,无论大包小包,都是足斤足两且有高头。除了“包儿烟”之外,他也有“锥子把”,就是用黄烟碎末卷成的锥子形手工土制卷烟。有一次我们一伙小玩伴经受不住那“焦黄喷香”的诱惑,凑齐了买一小包“锥子把”的钱,要嚐试一下,正儿八经地集体过把瘾,便迎着他大大样样地说:“买锥子把!”他用那柔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们说:“是给大人买啊还是自己吸?小孩是不兴吸烟的!”我们没料到他会有这样一问,也经受不住他的注视,平时撒谎顺嘴出的机灵劲儿一下子全没了,扔下一句:“不卖拉倒!”算是找回一点面子。事后,我们都说这老头儿有一双“透骨眼”。
大海螺
“海螺——大海螺!新鲜海螺!”喊声洪亮,常常是黄昏时刻渐渐由远而近,不一会儿便有一个酒糟鼻,五十多岁的胖大汉子进入父亲的店铺;篮子放在柜台上,冲父亲喊:“来二两!”父亲提起散酒缸口的牛皮沙袋(缸盖),用二两(旧秤)提打一提倒入大杯递过去。对方接过,一仰脖全部倒入口中,吞咽有声,随手在盛五香花生米的玻璃罐内捏出三、两粒向口中一丢,说声:“挂上!”便满脸红光地提起篮子出门扬长而去。酒糟鼻愈见其突出。叫卖声渐渐远去。父亲便在水牌上找到那个“许”子,将“许”字下边一串“正”字中缺笔的一个补上一笔。许,大概就是这汉子的姓了。有时,他也会在铺子里歇息一会儿,与父亲闲聊几句,传递一些“某某街昨晚一户人家走水了”,“某某处又开张了一家什么铺子”等等马路社会新闻。有一次是星期天,我在铺子里帮父亲跑腿,拿这拿那,他又来了。我见他站着与父亲闲聊没有就走的意思,便拿了条凳子塞在他腚底下,他竟异常感激起来,连说:“有劳有劳!有劳小兄弟了!”随后掀起盖篮子的青布,从里面掏出一只硕大的海螺递给我。说:“拿着玩,没东西了。”我接过一看,原来是只壳。他又说:“放在耳朵上听听,是不有海潮的声音?宝物啊!”扣在耳朵上,果然耳边顿时响起远远近近的沙沙声。我知道,广口瓶扣在耳朵上也会听到这样声音,但还是高兴地收下了;把它放在书桌上,闲时便拿来把玩。后来发现,“海螺——大海螺!”叫卖声只在大马路、二马路及其南北的街巷中穿行,越过解放路,以西便一次也没见他的踪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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