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笔耕潇湘长篇小说《龙脉》,略有改动。
三道弯村的王成龙是个出了名的烂崽,经常东游西逛赌钱打牌,却生得一表人材;又会泡妞,甜言蜜语弄得怀春少女的心像饴糖一样软得只想找个依靠。因为这个本事,他娶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叫江春秀。江春秀不但漂亮,做起事来风风火火,里里外外是一把好手,她操持着家务农活,无形中成了王成龙浪荡生活的衣食后盾。每年春插过后,王成器就很少拢屋,整天在外与人打牌赌钱。男人不舍力,女人再能干也不济事。面对老是不见起色的家境,伍春秀心生艾怨,一见钟情的美感早已消失,油菜地里的激情也成遥远的追忆。两人时常为了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争吵,夫妻感情日趋淡薄。
这年七月下旬,他们的女儿囡囡有两岁半了,呀呀学语,满地蹒跚。娘家传来喜讯,小舅子江志强考上了名牌大学,要借钱交学费。江春秀欣喜之下,倾其所有,将家里的一千五百元钱全部借给了娘家。过了几天,吃完中饭,王成龙要钱买农药,江春秀拿不出钱来,只好如实相告,王成龙气鼓鼓地瞪了她一眼,摔门而出,农药也不打了。
江春秀通红了脸,独自在家抽抽噎噎哭了一阵。屋里四壁空寂,没有人来安慰她一句,哭得差不多了,只好自己抹一把眼泪,走出门来。她心里惦记着稻田里的禾苗,这一潮的火把虫(稻飞虱)不杀死,将要到手的粮食就会变成瘪谷,半年的汗水就算白流了。江春秀把村里的住户梳理了一遍,想来想去,外人还是比不得屋里人,打定主意开口和阿婆借钱。阿婆何珍秀正在烧火做饭,听她说明了原尾,心里也有些不舒服,坐在灶堂前屁股也不曾抬起来,用半是教训的口气说:“屋里还有一瓶乐果你拿去先用着呀!你的禾都伤虫了,再不喷农药就没得了!”江春秀听从阿婆的指引,去杂屋的尿桶旮旯摸出那瓶乐果,背上喷雾器望田地里走去。
江春秀喷了一个下午的农药,一身的农药汗水的混合味。踏着夜色回家,心里赌着气,也不做饭,洗了澡缩在床上睡着。王成龙从外面闲逛归来,见家里冷火冰灶的,瞄了瞄脸朝墙壁背朝外弓身睡着的江春秀,知道那是一只火药桶,一惹就会炸掉,只得掉转头又出去了。江春秀捂在被窝里生闷气,没有等来男人的抚慰,心里空落落的,再次抹了一回眼泪。天渐渐黑了,疲劳过后的身子一经躺下,睡意悄悄袭来。江春秀眼皮沉重,真想就这样睡了,忽然一个嫩秧秧的东西爬到了她的身上,她感觉是吃梦口水的耗子,身上打了个激灵,一下子翻过身来。她吃惊地睁开眼,床沿上露出一颗小脑袋,囡囡不知什么时候从奶奶那里走回家来,正扳着床沿满脸哭像。刚才那嫩嫩的感觉就是囡囡的小手摸到了妈妈的身上。江春秀突然翻身的动作显然吓住了囡囡,她裂开嘴哇地哭了起来。江春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她一骨碌爬了起来。自己和老公斗气,怎么能把这样小的孩子也忘记了呢?大人可以不吃,小囡囡不能饿着啊!
江春秀一蹦子跳下床,抱起囡囡,抚摸着她的小脑袋:“毛毛莫哭,妈妈煮饭给你吃噢!”
这次赌气就这样收场了,但类似的争吵从未间断过。
次年春上,村中难得敲响的破钟当当当地敲起来。单调的钟声唤起人们久远的有关大集体的回忆。组长扯开嗓子召集大家拢来开会,又到了一年一度选举村民小组组长的时候了。村里的年青人大部分已经出门打工经商,留守在家的多是四五十岁以上的老家伙。现在分田到户,组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好管,更没有多少财务收支过手,实在少有油水,没人愿意当这个小官。但末级行政设置需要这么一个人,没办法就大伙抓阄,谁抓着谁当。那天王成龙恰巧在家,被组长喊到了会场。王成龙抱着好玩的心态去摸了一阄,不幸被他抓中了。王成龙一脸苦笑,众人却嘻嘻哈哈地向他道喜。王成龙唉了一声,只好当一年组长了。老组长说:“你不要唉声叹气,今年当组长有点油水的,现在农电要搞承包,各村的组长都可以去电管所签合同。搞得好一年赚个两三千块是没问题的。”
老组长一席话说得没抓着阄的开始眼红起来,这可是不用耽工就能捞到的外款啊!在农村,这样轻松弄钱的机会实在不多。王成龙也少了抽中的懊丧,欣喜地照着老组长说的去做了。然而同样的好事到了王成龙这儿就不一定是好事。王成龙耽于打牌,疏于管理,没觉悟的村民见有机可乘,一个跟一个放肆地偷电。两个季度下来,抄上的散数和总表一对,王成龙吃惊地发现,他竟然亏得厉害,要赔千把块钱。
限定的日期就要去电管所缴费,家里拿不出钱来,王成龙没有法子,只好叫江春秀回娘家收帐。女人无奈,只得去了。下午女人回来,交给王成龙一千块钱。王成龙追问剩余的五百,江春秀说:“只有这一千元了,那五百块被我妈七扣八扣给扣掉了。”
王成龙怒气冲天地说:“我要了你江家什么东西,竟然扣我五百块钱?”江春秀没好气地说:“你一个男人家百事不管,家里不是缺这就是缺那,我哪样东西没回娘家去拿?哥哥的事我们没帮一点忙,弟弟读书借那么一点钱,你马上就要,我娘恼了,就把平日里我拿娘家的东西折了价,除了你的帐。就是这一千块钱也是和别人借来还你的呢!我娘生我这个女儿有什么用?还不如刚生出来就丢进尿桶里淹死干净!”
王成龙怒气难消,和江春秀争吵起来。俩人拗着劲儿,各不相让,长久压抑的怨气终于暴发了,吵闹升级成打斗。男人孔武有力,女人打不过,一气之下,冲出院门“卟嗵”一声跳进村前的一口水塘里。王成龙见状,踩着脚后根跳了下去。他既不是去陪葬,也不是去救她,而是捏着她的脖子按进水里,提出来又按下去,按下去又提上来,反反复复,直到女人吃饱了塘里污水,不再反抗挣扎,直到岸上的村民拣起土块砸他的背心,骂他畜牲,他才把女人湿淋淋的拖上岸来。
江春秀在家不吃不喝,连续躺了三天,任凭阿公阿婆轮番劝解也不济事。
第四天中午,江春秀起床下地了,梳洗打扮一番,去了龙山镇,买回一个大西瓜。到了村口,有人笑她:“想开了?”
“就吃!留着钱干什么?”她说,也对人笑笑,同时大步流星地往家赶。回到家里,将闻讯赶来讨零嘴的小孩们不客气地赶走,只留下三岁的女儿囡囡在家。江春秀关上房门,西瓜切成三股,又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抖抖索索地打开,撒些粉末在每一股西瓜上。
囡囡天真地问:“妈妈,那粉子是什么东西呀?”
“糖精,放点糖精甜些,好吃些——毛毛,你吃这股。”江春秀说着拿起一股递给女儿,自己也抓起一股吃起来。江春秀吃完后看到小囡囡吃得腮帮涨鼓鼓的,满脸沾着果汁,怕她吃完再打另一块的主意,就凶狠地对囡囡说:“那一股是留给你爸爸的,不准再吃,再吃打死你!”
囡囡就点点头,说:“我不吃的,让爸爸吃。我要出去耍了。”
“不准出去,就在屋里耍 !”江春秀没好气地说。
囡囡年龄虽小,常常见父母吵架,知道惹妈妈恼的事不能做,否则有可能吃耳刮子或者被打屁股,因此不敢违抗命令,满含委屈地在屋里呆着。江春秀和衣躺在床上,囡囡却在床下哼哼唧唧,吵得江春秀心烦,又吼了一声:“不要吵我,我要睡觉了。”囡囡不敢吱声,又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只好也爬到床上,静静地坐着。
屋里出奇的静,偶尔有一只老鼠贼头贼脑地窜动。这是下午四点钟的光景。半小时后,王成龙回来了,他刚才拿钱去电管所交了电费。听见房门的木轴“尹呀”一声,江春秀在床上说:“桌上有一股西瓜,留给你的。”
王成龙看到郁闷了几天的老婆今天终于温言软语地开口说话了,心里一阵欣喜,伸手就去拿桌上的西瓜,他正好渴得难受哩!就在他的手接触西瓜的一刹那,忽然发现扑倒在床上的女儿气色不对,急忙丢下西瓜,上前去摇了摇,喊道:“囡囡!囡囡!”囡囡软塌塌的没有反应。王成龙急了,瞪一眼表情冷漠的妻子,一把将囡囡抱到屋外,大声叫道:“娘,囡囡发痧了,快来给她刮痧!”
何珍秀急忙从另一边屋子里跑过来。她让王成龙抱着囡囡,就勾弯着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呈一把钳状,一把一把地给囡囡扯痧。每一把下去,立刻现出一块乌黑。这种土法儿弄得人很痛的,大人尚且难以忍耐,小孩更是鬼哭狼嚎,但囡囡却像团软泥巴一样,任凭摆弄,没有一丝痛苦和挣扎的迹象。王成龙母子俩越发焦急起来。正在张皇失措的时候,屋子里传出江春秀痛苦的呻吟声。王成龙似乎明白了什么,冲进堂屋,看见八仙桌上赫然摆着的那块鲜红的西瓜,仿佛狮子啖腥的舌头,明白了那是老婆留给他一块儿上路用的。遁声进入里屋,江春秀药性发作,口吐白沫,脸色铁青,在床上扭成一个大麻花。江横风的猜测得到证实,惊得毛发倒竖,沁出了一身冷汗。他转身冲出屋外,野兽一般嚎叫起来:“快来人呀,我家两个人吃了耗子药哩!怎么办啊!”
他老子涩牯子闻讯慌慌张张从田野里赶回来,一家人急得团团转。在村邻们的帮助下,王成龙风风火火将妻子和囡囡送进了龙山镇医院。经过一夜的折腾,江春秀在天亮前脱离了危险,囡囡却没救过来。孩子实在是太嫩了,抵挡不住同样份量毒药的摧残。江春秀获知囡囡的死讯,脑袋一偏,又昏死过去。当她再次醒来,一直到出院回家,都没有再见到王成龙的影子。村民也像躲瘟神一样避着她。江春秀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男人一时不肯原谅她,又听说镇里派出所的民警要来找她问话,不由涕泪滂沱,放声大哭:“让我死了还干净些,何必活着受这个罪呢?!”涩牯子两口子觉得这女人心肠太歹毒,都不理睬她,心软的村妪悄悄地告诉她:王成龙在动手埋了囡囡后,收拾一个包袱出门,五六天了,再也没有拢屋。
江春秀听后,躲在家中默默抽泣,她知道男人不要她了,自己在这个村子里已无立足之地。整整一天,冰锅冷灶,水米不进。那一夜,她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她想起相亲之前,自己一眼看到高大英俊的王成龙,少女的心扉就打开了;她想起那日在油菜地里,两人销魂蚀骨地偷欢;新婚之夜,两人缠缠绵绵地做爱,弄到窗户发白仍意犹未尽;当她在自己的新家生火做第一顿饭时,脑海里便勾画出一幅锦绣的生活前景;当她生下囡囡时,更是体会到初为人母的欢欣……一阵老鼠狰狞的撕咬声打断了她的遐想。她立刻想到自己已经是个从鬼门关走过一趟的女人,做不了好人,干脆像王成龙一样,也走出去胡混算了。街上有明明暗暗的娼妓,有昂首阔步傍大款吊老头的二奶,难道还多我一个人不成?想到这里,所有道德的约束立刻崩解冰释,心里顿时轻松多了,脸上绽开惨白的笑容。那笑容在夜色中冷艳而凄寂,像一朵摇曳的罂粟花。但一想到被自己亲手毒死的女儿,她的心就重新颤栗起来。黑暗中,女儿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她的面前闪动,一个稚嫩的声音怯怯地问道:“妈妈,那粉子是什么东西呀?”江春秀心惊肉跳,投毒时的景象历历在目,胸腔里似有无数只百脚虫在啃咬着她的心肝。一种难以言状的痛苦促使她“啊”地发出一声尖叫,凄厉的叫声在乡村寂静的深夜没有引起任何响应。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村北两里外的铁道上发生一起交通事故,死者的肉沫血浆沿路飞溅,经人仔细辨认,证实是江春秀撞车轧死了。后来人们从她家里找到她留下的一张遗书,遗书上说:她之所以选择火车而不是汽车,就是要让王成龙在她死后也得不到一分钱。
江春秀死了。王成龙杳无音讯。
以她父亲江祥顺为首,江家涌来十多个男人。江家要惩罚罪首却找不到人。犟牯子两口子早已和儿子分家另过,江家的人来了,两个老人除了陪小心,管待伙食,再也榨不出油水。江家要风风火火地办一场丧事出气,却苦于缺乏经费,便找到火车站要说法。和谒可亲的胖子站长告诉他们:二十多年前铁路上就有规定,站内轧死人赔三百,站外发生的车祸铁路上不负责任。这个说法让江家人很绝望。不过从人道主义出发,胖子站长递给江家二百八十元收尸费。江祥顺是个标准的作田人,黑红的脸膛里透着老实憨厚的本性,这时一改往日的拘谨,怒吼一声,将钞票砸到胖子站长的脸上,扬长而去。
一伙人回到王家,各自掇一条凳子坐在院子里,怒气冲冲却找不到地方发泄,你一句我一句地吼着要拆屋破产。江祥顺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找犟牯子商量一下。他满脸哀伤,一开口老泪就涌了下来:“老亲啊,你看这事怎么办吧,总不能让春秀埋软的吧!”
犟牯子说:“家里遭了这样的孽,我和你一样心痛啊。我那孽障儿子死出门不拢屋,我有什么办法呢?为了给他们成亲,我也是欠下一屁股大债,眼下拿不出钱来,只好把我那口千年木给春秀用了吧。我王家没救了,当初起屋的时候没请阴阳先生,修到绝地上了。眼下早禾没熟,谷子也没得卖,实在没办法你就拆屋吧,只要给我留一间遮风挡雨就成了……”
犟牯子一生争强好胜的人,这会儿全倒舵了,说话没有了一点硬气,现在他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好说?江祥顺听着犟牯子那话里虽然也透着灰心至极的绝望,但隐隐有一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莫可奈何的味道,这种感觉像石头一样硌着江祥顺的心。他不再说什么,回过头来轻轻地一挥手,满院子江家人立刻动手,拆房揭瓦忙碌起来。这样不顾亲情的举动与其说是为了换取丧资,还不如说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恨,因为那些拆下来的烂檩条破瓦片实在值不了几个钱。
江王两家各怀怨心,勉强按照当地习俗办完了丧事。
村后的龙山祖茔上又多出一堆黄土新坟,惨白的招魂幡迎着五月里轻拂的南风阵阵飘摇,似在诉说一个毛骨悚然的故事。犟牯子家的小院里往日流溢的诗意荡然无存,拆剩的半边房屋乜然孤立,墙砖狼牙交错,满目疮痍,摇摇欲坠。王成龙的那边只剩下断砖残垣,夹杂在篱园和未拆除的的屋场间极不和谐地支愣着,旮旮旯旯透露出莫名的阴冷之气。村里人大白天经过那里都有点胆寒,走过之后,回首瞧瞧那颓废的屋场,都不免一声深沉的叹息。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悲剧像大西洋上的沉船,沉入村民记忆的深处,渐趋模糊,却难以磨灭,继而演变成乡土教育的经典教材。
-全文完-
▷ 进入笔耕潇湘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