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似优雅的文明,远远没有给我们带来舒心的自由,它在我们身上培植起来的每一种力,不但没有使我们变得强悍和健康,反而为我们滋生出无数的新的需要,这些新的迫切的需要甚至走上了贪婪的边缘。在我们身上被逐渐加码起来的物质追求,已经变成为了一副沉重的枷锁……”这是席勒写在十八世纪的话,如今二十一世纪了。让人触目惊心的是,这个痼疾完全不是昨日黄花,随着现代化的日以继夜,人性的裂隙正变得越来越大,可以称得上追魂夺魄了。
席勒的“忠于年少时的梦想”,从少年时代开始,让我一直做了这么久的梦,就是现在也没有觉醒,反而有深陷的架势。如今徜徉在他的《美育书简》里,我的头脑变成了一个感受器,企图由他动人的思辨语言,抓住那捉摸不定的包含着各种可能性的美。承认他说,对美的感受和追求是人类的嗜好,虽然可能不是最基本的嗜好。美于我,实在只是一种自发的欲望而已。而席勒,把美的修养作为个人的全面发展和自由解放的途径,来建构一个理想的伦理国家。美的魅力无庸质疑,美的普遍性或者说神性让诗人夸大了美的力量。诗人为我们呈现出美的乌托邦世界建立在政治自由的基础上,建立在完善的人性论上。
席勒把美分野为疏解性的美和振奋性的美。关于美是理性与感性的统一,其实是指疏解性的美(是他不惜笔墨阐述的古典艺术),是理解席勒整个美学理论的关键入口。在美的世界里,人的感性和理性的对立和整合状态,得到了有机的融解。人在创造美的时候,无论感性冲动和理性冲动孰优孰劣,都是一种受到限制的力。人的创作依仗感性冲动的活跃和苏醒,又因为理性冲动找到一种恒定的形式,最后受意志力的支配来成就美的现实:艺术品。
由其是席勒美学理论的“自由”主题最为煽动,牢牢地抓住了受物质奴役受时间奴役的我们。人们在美中意乱神迷,归根到底源于人类天性的自由。我们常常放在口中的人性是什么呢?就是美和审美的心境,亦即从感觉到思维的过渡。我们以席勒式的解答来衡量现代人的人性,确实看到人们甄别判断的能力日益迟钝,思考力在日渐委缩,仿佛艺术,就是那搁在陈列架上的青花瓷器,是可有可无的玩意儿。人们通过美的修养所得到的最高贵的赠品:人性和自由,被务实的人们忽略不见。一个人的感受性得到越多的培育,可以看在眼里的世界作为现象提供的面越广,人就越聪颖,越能理解和透礻见这个世界。一个人的感觉越发达,越容易进入自然的各种意境,创造出丰富多彩的美,以此达到心灵的绝对自由。
画家摩罗说过,我既不相信我能摸到的东西,也不相信我能看到的东西,我只相信我看不到摸不到的东西。唯感觉论一直以来在现代艺术中占有一席之地,是人们忠实于人类经验,不可验证的心理活动的结果。这也是十九世纪以来,普通读者对现代诗的排斥,认为她艰深晦涩的原因。诗歌是捍卫人性的盘石(华兹华斯语)。现代诗的疆域早已从外部世界向内部世界转移,趋向于内心的探索,她企图唤醒的是人的心灵。现代诗歌阅读确实是一种兼具难度和深度的体验,诗人们用看不到摸不到的东西建构的一个混沌空间,就像一个迷宫。其实不单单是现代诗,被保守艺评们责难和攻击,就是19世纪的印象派画家莫奈的画作,因为迥异于当时的古典风格,让绘画中的色彩、笔触从物象中解放出来,突破大多数人的视觉惯性,也让很多人不理解,却为现代绘画艺术开启了新的世界。更不要再说后来的立体派,抽象主义等等,人们从绘画里不断要求着关于自己存在的新证明。在各种艺术形式中,只有音乐难乎为继,好的音乐还是那些数得出来的经典之作,现代的爵士乐,摇滚乐和电子音乐更像是稍纵即逝的吉光片羽,夏天的流萤。
再回到十八世纪,欧洲文化的启蒙时代,文化中心是法国。当时的德国割据争霸,政治腐败,经济萧条。席勒的一生,又为贫穷和疾病所缠绕,在苦难中倍受煎熬。不尽人意的现实,不仅没有泯灭他对美的追求,而是把美当成一盏灯塔,指引他超越现实和时代。他认为美不仅能解决人的天性冲突,也能同样解决社会整体中的冲突。我读到此,不禁宛尔。诗人真的太过天真,却又不得不对他充满敬意。在田园文明消失,平庸的工业图景开始充斥世界的时代,他还执着于美,尤其需要超凡的勇气。诗人们没有与这个充满缺陷的现实绝裂,有赖于这类疏解性美的净化。
而对振奋性的美,宏伟的美,只有“论崇高”一章的有限笔墨。席勒说,崇高感是一种由痛苦和快活混杂在一起的情感。一种心绪高尚到一定程度,将会产生通往道德天赋的审美倾向。这种崇高的心绪(意志力),因为具有强大的独立性和自主性,可以带领我们飞跃到不依赖客观存在的精神世界。我们对崇高的仰视源于个体的孱弱和局限。无论是自然的无限性,还是人自身内里伟大的意志与我们的距离感,影响了我们对美的接受力。人的想象力弥补了视野的狭窄,为日常生活开阔了道路,成为艺术家们洞察人类困境,体现独创性的关键素质。那些古怪和疯狂的,让人感到恐惧和荒诞的事物,反而更具吸引力,我们是如此渴望打破常观和秩序,“却害怕掌管我们安康和生存的那种力的瓦解”。那个活力四泻,拥有无穷的征服力和破坏力的对象,恐怕只有神了。人类的文明,就是在摈弃渺小和猥琐的同时,不断地达到高尚和自由,不断地靠近神的过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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