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看见楠,是在急救中心的病房里。楠,面如死灰,枯瘦如柴,眼神已经开始发散,正处在弥留之际。
楠是我的朋友,三十多岁,大半年前被确诊为食道癌中晚期,在西南医院做了切割食道手术,好转过一些日子,不到半年,病情复发,食道溃烂,已有数十日滴水不能进,生命即将枯萎。
看着楠,眼前浮现出楠曾经鲜活的面容、灵动的身影、曾经一起走过的快乐时光,心被纠得发疼,泪水象针一样刺痛着眼睛。不管在场的人有多么的难过与不舍,楠还是去了。楠被白布遮着,所有人恸哭欲绝。而此时,窗外的茉莉正散发着幽远而洁净的香。
楠的离去,让人痛惜,更让人体味到人生的无常与生命的脆弱。总觉得,人的生命象一片叶子,随时都会从树上飘落,脱离生命之树。而每片掉下来的叶子并不都是干枯发黄,有的还刚刚发韧,有的正绿意盎然,正如那些逝去的生命,有的还是浮汁未干的婴儿,有的是多梦的花季少年,有的是旭日东生的壮年,有的才刚刚步入中年。
生命的去留,半点不由人。每一个生命的离去,总会让活着的人痛苦不堪,然后,在痛苦里感思与超越,从而更加地敬谓生命、珍爱生命。
楠的离去,让朋友们最为担忧的是他的父亲。楠的父亲,六十多岁,头发早已斑白,身子有些佝偻,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还要苍老,可骨子里却透着老松一样的刚毅与顽强。这份刚强来缘于生活的磨砺。
楠的父母是地地道的农民,靠种桩稼为生。有了楠的哥哥与楠以后,一家人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享受着简单而平凡的天伦之乐。
楠十岁那年,楠的家乡发了一场大水,楠的母亲到江边去捞上游飘下来的泡材,不小心掉进江里,再也没有起来。从此,楠的父亲又当爹又当妈,一手一脚地把兄妹俩拉扯大,还供楠上了大学,这其中的艰辛与心酸可想而知,个中滋味不言而喻。
六年前,楠的哥哥结婚不久,到城里的一家建筑工地打工,被楼上掉下来的砖头砸中了头部,当场死亡,楠的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楠哭得死去活来,父女俩心痛难忍,好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沉浸在悲伤之中,无法自拔。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当楠从梦中哭醒过来,父亲正坐在床头,对她说了句让她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话:“丫头,坚强点,要笑着活下去。”自那以后,楠慢慢地从痛苦中走了出来。楠告诉我,有晚在凌晨醒来,看见父亲屋子里的灯亮着,楠悄悄地推开门,看见父亲对着哥哥的照片老泪纵横,大口大口地吸烟,楠的心都碎了。楠常常自责,觉得对不住父亲,让父亲强忍心中的悲痛来安慰自己。楠还说,要多挣些钱,好好孝尽父亲,让父亲有一个幸福安康的晚年。只是,楠这一走,他的父亲失去了身边所有的亲人。
楠的哥哥去世之后,她的嫂子改嫁了他乡,楠把她的父亲从农村接到了城里。楠走后,她的父亲便又回到了老家。朋友们对楠的父亲不放心,决定去楠的老家看看。
乡村的七月,蛙声阵阵,虫吟鸟鸣,漫山遍野的绿,空气里流淌着甜甜的青草味道。要是平日,朋友们早已欢呼雀跃,为这份宁静而怡人的景致。只是,这一路上大家都心情有些凝重,沉默少语。
到达时,楠伯伯并不在家。楠伯伯的老屋比我们想象中还要破旧,由于几年没人居住,墙面已开始风化,轻轻一摸,便有大块大块的墙灰脱落,屋檐和瓦沟里长满了厚厚的青苔。
邻居大婶见着我们,主动过来说话,告诉我们楠伯伯挑水去了。边说还边叹息:“老楠怪可怜的,娃儿们都去了,现在吃口水都要自己去挑。”
楠伯伯回来,见着我们,是又惊又喜,来不及擦汗,用碗边盛水边说:“孩子们,这乡头啊比不得城里,喝点井水解解渴吧。”
楠伯伯把我们让进既是客厅又是卧室的屋子。屋子非常简陋,倒也干净。一张老式碉花木床,一个有些沉旧的柜子,柜子上放着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电视旁边摆放着楠、楠的哥哥和楠的母亲的遗照。看着楠儿生前的照片,心里酸酸的,平时健谈的我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倒是楠伯伯,东拉西扯地应着场子。
闲聊时,一段熟悉的手机铃声响起,这是楠生前喜欢的“上海滩”。楠伯伯从枕头处拿出手机,告诉我们:楠儿的许多外地同学和朋友并不知道楠儿去了,时常有人发信息、打来电话,这电话一响啊,总感觉楠儿还在……”楠伯伯说着说着,好象忘掉了忧伤,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看着楠伯伯,心里淌过一股酸涩的暖流。
离开时,已是黄昏,乡村的黄昏,静谧而详和,楠伯伯站在屋檐下久久地挥手。我们站在山坳回望,楠伯柏和老屋在夕阳的余晖里定格成一幅画,沦桑而静美。
晚风轻柔,一片叶子从树梢飘落。一开始它缓缓地脱了枝头,然后在空中飞翔,轻盈地掉转身子,随之落地。这片叶若一个生命的轮回:脱离是过去,飞翔是现在,落地是未来,生机便蕴含在叶子当中,看不见来处,也没有尽头,只有连绵不断的延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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