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兵

这是父亲给我讲过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1937年，卢沟桥事变以后，日本帝国主义大举向中国进攻，祖国的大好河山惨遭日寇的蹂躏，中华民族处在最危险的时刻。

这时在我的故乡，我的父亲已经是一个共[chan*]党员了。根据上级党组织的指示，父亲所在的当地党组织决定拉起一支抗日的队伍同鬼子斗争。那时八路军还没有发展到我们家乡那一带，大家什么经验也没有，一切都要靠自己一边摸索一边干。

在决定公开打出抗日旗号的前一天，父亲来到一个好朋友的家里。此人也算是当时的一个积极分子，在进行抗日宣传活动的时候十分活跃。这个人父亲一直不愿提起他的名字，只是对我说过这人的脸上有一脸的大麻子，所以这里就用大麻子来称呼他。

大麻子正在炕上摆弄一只火枪，父亲见了眼里几乎就要冒出火来。因为没有现成的武器，队伍里的人都是各自想办法搞武器。父亲身上背的是一把大刀片儿，那火枪的威力总比大刀片儿要强得多吧。

大麻子的妻子正在一旁默默的抽泣，父亲上前询问。女人回答说：大麻子一走，屋里老的老、小的小，靠她一个女人，这日子可怎么过呀。再说打起仗来刀枪不长眼，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以后依靠谁呢。

正说着，大麻子在一旁拍案大喝：臭娘们，老子还没死呢，你就在那里号丧。我这是去打鬼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懂不懂？你个怕死的老娘们，还不给我滚一边去，竟给我丢人现眼，滚！

父亲赶忙上前劝解，大麻子依旧是怒气冲冲。在这个家里，女人一向惧怕男人，大麻子的妻子抹着眼泪，带着幼小的孩子们一声不响的躲开了。

第二天，这支只有几十个人的小队伍就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行军。父亲站在路边，望着这支小小的、手持原始武器、衣衫褴褛、连游击队都还不算的队伍，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大刀片儿居然还是比较好的武器呢。有些人家里实在是穷，只好拿一根木棍做武器。而大麻子背着那杆的火枪，居然还是最先进的武器。打那以后，父亲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喜欢在队伍行军的时候站在路边看行进中的队伍,看战士们身上的各式各样的武器装备。

常言说：万事开头难，这话真是不错。像这样一支没有战争经验、没有现代化的武器装备、没有可靠的根据地、甚至连口热饭都吃不上的队伍，困难是可想而知的。那真可以说是风餐露宿、饥寒交迫了。就在这个时刻，大麻子觉得受不了了。终于有一天，大麻子留下一个条子，说自己受不了这个苦，回家去了。

很多同父亲和大麻子一道出来革命的人，在知道这件事以后都十分愤怒。有人拔出枪来说，要把大麻子抓回来就地正法。父亲拦住了大家，说：革命是自愿，他不想干了，就由他去吧。就算是把他抓回来了，他以后还是要跑的，何必呢。过了不多久，八路军来到了我的家乡，我父亲所在的这支抗日队伍就从此编入了八路军的战斗序列。

在以后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艰苦岁月里，父亲亲眼看着和他一起出来革命的同乡兼战友们，一个个倒在了冲锋的路上，牺牲在敌人的枪口前面。平津战役结束以后，最后一个同乡兼战友也因积劳成疾，在医院里病逝。父亲暗暗发誓：等全中国都解放以后，一定要回家乡去，告诉战友的亲人们，他的战友们都是好样的，没有一个孬种。

全国解放以后，父亲终于得到一个回家探家的机会。回到故乡以后，他就到处寻找战友们的亲人的下落。有一天，在街上，父亲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正在惊讶的时候，一个人窜过来拉住父亲的手说：“你不认得我了吗？”

父亲仔细一看，原来是大麻子。十几年没见了，他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父亲问起大麻子的生活，大麻子说，自打离开队伍以后，他就回家做起了小买卖，对付着总算还过得下去。大麻子又问起父亲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当得知父亲已经是一个“司令官”的时候，他不无遗憾的说：“咳，老王，你说我当年要是不跑回来，现在不也和你一样了吗。”

父亲严肃的说：“不，不一样。你知道吗？当年和我们一起拉起队伍的那些人，他们现在都不在了。他们都在战场上英勇地牺牲了。可是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他们没有一个人有哪怕是半点的犹豫和胆怯。我也曾数次同死亡擦肩而过。我没有死，可以说是运气好。可是你呢？你能保证你不会像我的战友们一样，死在冲锋的路上吗？咱们俩当初在一起所受的那些苦，和我以后经历的那些艰难困苦相比，简直就不算什么。你连吃不上饭，睡不好觉这样的困难都经受不住，还怎么能经受得住死亡的考验呢？你能保证在敌人面前，你的腿不会发抖、你的手不会打颤吗？”

听了父亲的话，大麻子的头垂了下来。一直到和父亲分别，他的头也再没有抬起来。也就是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见到过大麻子。

王天立

2011年7月17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