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晚餐正在进行,惠心给蔡杨和素琴各夹了肉,弄眉挤眼, 诡秘地说: ”爸,妈, 你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素琴看了看惠心, 见惠心坏坏地朝蔡扬呶呶嘴,又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蔡扬。
“这鬼丫头, 人小鬼大!”蔡扬答非所问,笑骂一声, 摇了一下头,嚼了一口女儿夹给他的肉。
“不管是什么日子, 这日子照样过”。 素琴扒了几口饭,“我快上班了,上完班,这一天就过去了”。
“妈,今晚你还上班?”
“又不是过春节,夜班还要照常上”。
“你问姐姐,今晚她肯定有节目”。
惠英一直闷声闷气,埋头吃饭。这姑娘平时很静气,话不多,一副天崩地塌都不当回事的样子。这几天更是静得惊人。
“惠英,”素琴搁下筷子,微蹙眉头,“这几天你好像有心事?”
“妈,”惠英望了妈妈一眼,欲说还休,又埋头拼命扒着饭。
“妈,姐害羞了”。惠心又扮了个夸张的鬼脸,“呆会荣光哥打电话来,她就不打自招了”。
“小惠,你有完没完,整天嘻嘻哈哈,连吃饭也嚼舌头,烦死了”。惠英显然生气了,眼眶发红,才吃到半截,就搁下饭碗,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
“小惠,看你,没大没小的,尽惹你姐生气”。素琴瞪了惠心一眼,似是责怪,更是一种提醒。
惠心搁下饭碗,委屈的把嘴撅得老高:“妈,今天是‘情人节’”。
“‘情人节’怎么啦?那是人家外国人过的节,你们年轻人就知道瞎掺和”。 素琴对于“浪漫”一点都不感冒,瞥了父女俩一眼,又埋头猛扒几口饭。
“妈,你这么说就是出土文物了,中国人现在也兴过‘情人节’了”。
“中国人自己的节日还少吗?一年十几个节日,一年到头就忙着过节,连外国的圣诞节,还有什么‘情人节’也过,累不累?”
“妈,我不同意你的这种说法,太落后,太古板,太迂腐了,一年三百六十多天,不过节,不给自己找个快乐的理由,上一天班算一天,这还叫人过的日子?”
“你们母女别争了”。蔡扬惬意地打了个饱嗝,一板一眼地说,“其实过什么节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心境。你的心境像过节,每天都是节日,你的心境太灰暗了,过节就是添乱”。
惠心一跃而起,几乎是振臂疾呼:“我同意爸爸的说法,爸爸不愧是个浪漫诗人”。
“疯够了吧?有其父必有其女,撞到你们这对活宝真没办法,一个鼻孔出气”。
“妈,你别说,说不定现在就能意外得到爸爸一份特殊的礼物”。
“礼物没有,好消息倒有一个”。蔡杨故意拖腔拉调,“几天前,文化馆一个朋友私下告诉我,文化馆近来人事变动,馆领导有意把我调进文化馆,专门搞创作。虽说只是小道消息,不过,如果没什么意外,我看这事已成定局”。
素琴没吭声,这消息对她来说,谈不上多大的惊喜。老实说,她对诗歌并不感冒。不是不欣赏,倒是她对诗歌的欣赏保持着一种冷静明智的态度,何况她早过了那个如诗的年龄。因为是诗人的妻子,她才读了蔡扬的某些诗作,感觉那些诗仿佛踏雪无痕,鸟过无声。作为诗人的妻子而非诗人的崇拜者,她没有隐瞒自己的真实感受。蔡扬对她的批评置之一笑,表现出一个浪漫诗人的气度,其实有一种如鲠在喉的不快。因为这种不默契,他们很少在一起谈诗论文,他们之间也仿佛缺少诗的感情。
惠心自豪地扬起脸,说:“妈,你应该为爸感到高兴。在学校,我也会写诗,可同学们并不羡慕我,而妒忌我有个诗人爸爸,好象他们有个诗人爸爸,自己也会写诗一样”。
“妈怎么会不高兴,许多人都羡慕你妈有个诗人丈夫。你妈是市里的劳动模范,还没有让人羡慕的福气呢?”
素琴看着蔡扬,蔡扬会心笑了,十足的成就感。
这时,电话铃响了,惠心故意提高嗓门,朝惠英的房间喊,嘿,准是荣光哥打来的。
素琴支惠心去接,惠心撅着嘴,说,妈,这年轻人的事,你又不是不清楚,卯是卯,丁是丁,又不是我的电话,何必浪费表情。
蔡扬离电话机最近,随手接了电话,刚听了个头,就搁下电话筒,回头叫惠英听。惠英磨磨蹭蹭地走出来。
素琴见她那个慢性子,有点沉不住气:“你快接呀,再磨蹭人家可就挂了”。
惠心诡秘地弄眉挤眼,说:“妈,这你就不懂了,姐这是在考验荣光哥,她就是在客厅里转几个圈圈,荣光哥也不敢挂”。
惠英瞠了惠心一眼,接了电话,老大不情愿的样子,说了几句,挂了电话,拧身又躲进了房间。
素琴不解地望着蔡扬:“惠英怎么了?”
蔡扬摇摇头,耸肩摊手说:“你是她妈,你问我,我问谁?”
素琴没好气地白了蔡扬一眼:“你不是惠英的爸?”
蔡扬一副天塌下来也不关他事的样子,眉一扬,推得干净:“女儿的心事,当妈的最懂”。
惠心听得不耐烦了,几乎是跳起来说:“妈,你还看不出来,姐准是跟荣光哥闹情绪,荣光哥今晚准是演‘三请樊梨花’”。
荣光是素琴的同窗好友金凤介绍给惠英的。因为小伙子长得不错,和金凤又沾亲带旧,大人方面都达成共识,一致通过。惠英对他的初次印象也不坏,就是嫌他的话不多。素琴反过来劝她,你也这个性,重要的是心眼不坏。这过一辈子的事,又不是逢场作戏,哪有刚见面就粘乎乎的道理。就像我们这些党员,就算批准入党,刚开始不也是预备党员,没经受时间的考验,就成不了坚定的共[chan*]党员。
惠英当时是被母亲逗乐了,说,妈,这谈恋爱跟入党是一回事吗?
素琴认真地说,形式和内容是不一样,道理可不假。妈这二十几年来,跟你爸可是一步一个脚印,坚定不移地走过来的。
惠英把目光投到蔡扬身上。她不是怀疑妈妈的话,但她确实很想听听爸爸的意见。老实说,她们姐妹性格迥然不同,但有一点是一个样的,就是有什么事都会先找妈妈商量,最后的意见却取决于爸爸。因为妈妈好说话,爸爸有见地。
蔡扬面对惠英,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把那双宽大的手轻轻搭在她那瘦削的肩膀上,注视她的眼睛,悠悠说道:“你妈说的没错,她是一个经得起考验的好党员,好劳模。但爸爸更希望你能当个好妻子。你还年轻,不急,有的是时间,慢慢磨练你的眼光,对得起自己就行”。
当时,惠英只是隐约听懂爸爸后半截的话,前半截的话,她怎么也弄不透其中的深意。当她抬头时,爸爸已经走离她的视线。她也没再追问过爸爸。她知道,爸爸不明说的事,你横竖都套不出半点隐情来。
第二次约会,惠英和荣光走得更近了,竟没了拘束,话也多了。几个月的恋爱,两人虽没什么可圈可点的浪漫爱情故事,却是最让父母放心的。现在突然说他们闹别扭,就让人弄不明白了。
荣光上门来了,惠心跟往常一样,大大咧咧地开玩笑:“荣光哥,我姐在房里梳妆打扮,你等着,新娘子就要出堂了”。
荣光低头憨笑,说:“又不是第一次见面”。
惠心掩嘴窃笑。
这时,惠英从房里悄然走出来,低头擦过荣光身边,轻轻扯了他的衣角,几分嗔怪说:“还愣着干嘛,走啦”。
荣光在惠英的拉扯下,连一声告别的话都没说完整。
素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搁下碗筷,说:“这年轻人的事真不好管,好了,我该上夜班了”。
“年轻人谁不爱闹别扭,又不是叫骂喊打,该让他们怎么着就怎么着”。蔡扬也搁下饭碗,表现出从没有过的殷勤,边收拾残局边说,“你早点去,别误了时间。记着,有事先给家里打电话”。
素琴刚走,蔡扬又催正趴在沙发上看足球赛的惠心去学习。惠心调皮地撅起嘴:“爸,我怕你一个人在家寂寞,今晚就留在家里陪你”。
“快去吧,回来爸告诉你足球赛的结果。足球赛永不停止,青春年华一去不再”。
惠心拍手叫好:“太富于哲理了,爸,你应该把这写成诗”。
“爸好久没写诗了”。蔡扬忽然像山一样沉默,良久才说,“小惠,你说,诗人一旦没了激情,还能写诗吗?”
“爸,你写吧,你还有激情,这几天你不是比以前更有状态吗?激情不分年龄的”。
“小惠,你最了解爸了,如果有一天爸突然做错了什么事,你会恨爸爸吗?”
“那要看是什么错了,小错可以不断,大错可不能犯,这是原则问题,没的商量,这可是你常说的”。惠心故作严肃状,又忍俊不禁。
蔡扬露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悠悠叹了口气,挥手说:“快去吧,再不走,建树会打电话催你的”。
惠心临出门时,金凤不期而到。
惠心以前不止一次地听妈妈讲过,凤姨和妈妈少年时是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又一起下乡当知青。回城后,又一同在这座城市工作,并各自成家立业,因而两家过往甚密,关系不同一般。
惠心的嘴边有一对浅浅而诱人的小酒窝,特别惹人喜欢。小时候,金凤一抱起她就亲她的小酒窝儿。记得有一次,妈妈曾开玩笑地说:“小惠,你嘴边的小酒窝本来没那么深,是你凤姨给亲的”。
这当然是笑话,也足见金凤对惠心的喜爱。
惠心也喜欢金凤,她最初对金凤的爱缘于金凤长得漂亮。那时,惠心还小,未谙世事,天真烂漫,金凤问惠心喜不喜欢她。惠心歪着脑袋看她一眼,又有点大人气地点点头,金凤笑着问为什么,惠心就扬起脸,朗声回答:“凤姨长得漂亮呗!”逗得大人笑得差点闪了腰。老实说,在惠心心目中,凤姨比妈妈漂亮多了,至少比妈妈保养得好。爱美是女人的天性,除了倾慕异性的美,同性中美的佼佼者同样让人爱慕。若说到那种自然朴素的爱,妈妈的爱是谁也无法比拟的。因为妈妈的爱包涵了母性所有的优点。爱有太多太多的涵义,奥妙而精深,不是一句话甚至任何语言能诠释的。这是长大后,惠心对爱的真实感受。
金凤这几天差不多总在这时候来找素琴。听说素琴又加夜班,金凤有点怅然,说怎么这么巧。
在厨房忙得像一人独奏爵士乐的蔡扬放下手中的活儿,边擦手边招呼金凤。金凤问她近来都写了什么诗歌,蔡扬说近来懒得动笔,今晚忽然有了灵感,正准备写点什么。金凤说你写诗图个安静,我不打扰你。蔡扬说我的灵感让你这一来,给折腾跑了,想写也写不来。两人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笑,由诗歌的话题谈到了一起。金凤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
惠心心里不禁攒起疙瘩,每当谈到诗歌,妈妈很难成为爸爸的知音,而凤姨却能与爸爸产生共鸣。
惠心虽然在生理上具备做女人的条件,心理上仍够不上做女人的成熟。尽管因为受诗歌的影响,情感体验比同龄少女丰富细腻,可深不可测的生活于她来说,简直就是一部厚重的书,她只不过是读了篇序文而已。
半路上,惠心碰巧撞上了建树。
建树是金凤的儿子。因为两家的渊源,惠心和建树从小学到中学都同校读书,不折不扣的青梅竹马,连两家大人在一起嗑家常时也戏谑说,如果天没塌,地没崩,地球照常转,两家将来就是亲家了。
父母谈这话时,惠心和建树都在场。那时惠心十五六岁了,情窦初开,开始学会欣赏异性,又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异性男生的眼光。有好几天她还真不敢和建树面对面地站到一起呢。
建树是个有抱负有才华的青年。高二时就和几个爱好文学的同学组成了萌芽文学社。因为他在高一时就陆续发表过一些小说,在同学中有一定的影响,被大家推举为文学社社长,主编文学社主办的《萌芽》报。那时,惠心受诗人父亲的熏陶,对文学产生了兴趣,尤喜写诗,认为诗歌最能简约凝练、含蓄婉转地表达丰富的生活,细腻的感情。那时候,父亲是他心目中颠扑不破的偶像。于是,便有了一些略显幼稚却很率真的诗歌发表在《萌芽》上,甚至被建树以文学社的名义推荐发表在别的报刊上。
相同的爱好,相互的倾慕,两颗年轻的心就像放在同一个磁场,互相吸引着,经常在一起谈论文学与人生。
建树有好几次郑重其事地邀她加入文学社,但惠心没这份兴趣,不想凑这个热闹,说自己写诗纯粹是课余爱好,她还想考个好学校,不想把太多的精力和时间放在写诗上。惠心的不近人情却得到建树的欣赏,说她有个性,照现在的时髦说法是特立独行。别的同学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高人一等,把加入文学社当成一种莫大的荣幸,只有她不买账。男生有这种傲气就很难能可贵了,何况是一个表面看来弱不禁风的女孩子。
惠心的个性确有点冷傲,但对于才华横溢的建树却是由衷的佩服。别的同学为了发表一篇文章、一首小诗,一味钻进格子里,把学业荒废了。建树却不然,他两者兼顾而且兼优。
今晚,建树似乎少了往日的洒脱,连眉宇都锁着忧郁,有点焦躁地埋怨惠心:“怎么现在才来,我以为你半路遭劫呢”。
惠心有点不高兴:“今晚我心情好,你一见面就咒我,不就是慢了点吗?”
“你晚来十几分钟,我却仿佛等你半个世纪,知道我多担心吗?”
惠心见建树是真急了,刚才因不高兴而起皱的心绪也马上抚平了,不禁莞尔:“这么严重,怎么就不给我打个电话呢?”
“打了,你家里没人接”。
“不会吧,我出来时,我爸还在家。对了,你妈刚才也在我家呢?”
“我妈在你家?”建树脸上掠过一丝诧异,继而眉头微蹙,似有所思。
“没事吧?建树”。惠心觉得建树今晚换了个人,成了忧郁王子。
“我妈跟我爸吵了架,今晚……”
“旺叔跟凤姨吵架,好象没怎么听说过他们吵过架的”。
“几天前,我爸下了岗,成天闲悠着,另找工作又没门子,心里一烦躁,让我妈一旁说了几句,受不了就吵起来”。
在惠心的印象中,建树的父亲成旺是个和善的男人,给她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成旺那满脸的胡子拉碴。惠心小的时候,成旺一逗她,她就调皮地跳着脚,拍着手嚷:“老胡,老胡”。成旺不但不生气,反而乐呵呵地搂着她,用满腮的胡子蹭她的脸,有时忍不住还笑骂:“你这小鬼头,人小胆子不小,将来有出息”。成旺就是这样一张弥勒佛的笑脸,一副菩萨心肠,从没听过跟别人有过别扭,更没见过跟凤姨瞪过眼,红过脸。
“小惠,我们走”。
惠心见建树朝她来的方向走去,不禁诧异:“建树,你去哪?”
“去你家,找我妈”。
惠心含糊应了一句,心里却别扭,想不到他们竟插入到大人的事。
令惠心感到意外的是,她家却是铁将军把门。惠心开锁进门,屋里静无一人,爸爸和凤姨都不在。
建树喃喃低语:“我妈可能回去了,我们走吧”。惠心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表情复杂,让人难以捉摸,心里直打鼓槌,不免忐忑。
第二章
从同学家学习回来,家里依然铁将军把门。惠心开门进去,除了听到墙上挂钟重复而单调的响声,再没其他熟悉的声音。惠心习惯性的朝墙上用于留言的小黑板瞟去,这一瞟仿佛当头一棒,差点没把她打晕了。小黑板上赫然写着:母病,速往人民医院。惠英。
妈妈为了工作,操劳过度,已不止一次地倒在工作岗位上。惠心悲痛地喊了声“妈妈”,丢了书包,急急关了门,心急如焚地跑向医院。
街上霓虹闪烁,红男绿女,摩肩接踵,外国的“情人节”给中国的城市增添了几分悠闲浪漫的节日气氛。
惠心心无旁骛,急步疾走。在街的尽头,忽然,惠心眼前仿佛闪电划过,两个熟悉的身影闯进她的视线,那不是爸爸和凤姨吗?没错,是他们!当惠心证实自己的视力没出毛病时,蔡扬和金凤已耳鬂相磨,亲密无间地往右拐去。
惠心脑筋一激灵:这条街的尽头往右拐,不到三百米就是老住宅区了,自从几年前搬家,惠心再也没光顾过老屋了。两年前,爸爸开始把老屋租给外来工住。两个月前到期,爸爸不知道为什么,老屋不让续租,一直让它闲置着。爸爸和凤姨去的不是医院,却步调一致迈向老屋,难道爸爸不知道妈妈病了?难道老屋充满无穷的魅力或者神秘的力量,让爸爸和凤姨心里充满憧憬和向往?还没往深一层想,惠心的脸皮倒先臊了,自己怎么啦,怎么突然有这种奇怪的意识?她不禁暗骂自己神经过敏。
这时,前面一个十来岁的卖花女孩缠上了蔡扬,极其熟练而有耐性地推销她的玫瑰花。蔡扬接过玟瑰花,极优雅极绅士地在鼻翼闻了闻,又偏着头看了金凤一眼,看着金凤幸福得很陶醉地点着头,就很爽快地买下了。
“情人节”买玫瑰花意味着什么,对于还没接受过男孩子送玫瑰花的惠心来说,至少也懂得送玫瑰花的意义。爸爸买的玫瑰花应该不是送给妈妈的,作为诗人的爸爸是绝不会愚蠢到给躺在病房的妈妈送玫瑰花的┅┅惠心不敢想象,只觉得大脑充血般陷入一片混沌。
不出所料,蔡扬一直把金凤带到了老屋,惠心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关门闭户,脑子里像飞进一群难缠讨厌的蜜蜂,把头绪搅成一团乱麻。
她神差鬼使地摸近老屋。屋里传来几声不知什么物体撞击的轻微却刺耳的声响,惠心不敢想象那是什么声音。稍微零乱的声音没维持一分钟就戛然而止,金凤说话了:“扬哥,说点正经的,你给琴姐送过几次玫瑰花?”
“怎么突然关心起她了?”
“不是关心不关心的问题,我想知道,你送我玫瑰是不是对我特别的关心?”
“想听实话?”
“你知道,到了咱这种年龄,是不喜欢听美丽的谎言”。
“没有”。
“从来没有?”
蔡扬重复她的话:“从来没有”。
“连想过都没有?别这样看着我,我很在意答案的”。
“很简单,我们都是四十快奔五十的人了,不象那些十几二十的小伙小姑娘,喜欢弄点新鲜的制造浪漫的气氛,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和过剩的精力了,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以前我们根本就不兴过‘情人节’,甚至不存在这个舶来的节日”。
“我觉得你还是没说到点子上”。
“金凤,你真坏,为什么非要我把话说绝了。没错,素琴不懂这个浪漫,也不喜欢这种情调,送了讨不到她的欢心,反会遭她的唠叨,破坏了这个浪漫节日的氛围。有时候想想吧,也觉得她……怎么说呢,从工作,从别人的角度来说,她绝对是一个好女人,任劳任怨,通情达理。从我的角度,从一个正常男人的立场来说,她又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四十岁以后,她就不喜欢享受夫妻生活了。特别是这几年,工作累出病来,晚上一躺下来,就像上辈子没睡过一样,连睡觉前夫妻该享受的事压根也没想过。更要命的是她并不乐意享受诗人丈夫带来的荣誉,不喜欢多么陶冶性情的诗歌,还振振有词地批评过我的诗歌。你说她要是真懂得诗歌,说实在,也不会搞到现在这种局面”。
“难道,咱们今天走到一起,除了她的原因,就没有我的原因?”
蔡扬笑了,那种别人很难一下子弄懂的笑声:“你非得让我说?”
“我愿意听,我真想做回二十几岁的女人,享受一下美丽谎言带来的快感”。
“并非只有美丽的谎言才会带来快感,人到中年更喜欢用实际行动来证实”。
……
屋里,有点零乱刺耳的声音,是某种物件轻轻碰撞的微妙的声音.
接着,是轻而颇有节奏感的呻吟声.
这时,蔡扬忍不住爆出一句颇有诗意的话:”小凤,你就能创造气氛,连快感都可以有这样的质地,可以有这样的节奏感.”
金凤也忍俊不禁,声音粘得像个嗲气的小姑娘:”就你能说会道,这种讨厌的话说得这样有情趣.”
“讨厌?是很讨厌,偷偷摸摸的.”
“哎哟.”金凤声音有点尖,”粗暴了.”
“你不是喜欢?”
……
惠心已无法忍受这种近乎煎熬的尴尬,此时的感受不是一个“恶心”了得,甚至一个“悲愤”的字眼能说清楚的。她几乎把持不住,这种只有在电视剧中演绎的男女苟合之事竟活脱脱地发生她的生活中,而且男女主角就是她生活中最为尊敬甚至最为崇拜的人。如果不是早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一定会神经质地颤悸失声,甚至歇厮底里, 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地去揭穿这包裹在梦里的事实。这时,仿佛冥冥之中,妈妈痛苦的呻吟声取替了屋里凤姨的欢畅声,屈辱的泪水漫上眼角。她强迫自己的手捂住嘴巴,竭力不让哭出声,逃离这个尴尬的场面……
洁净而清静的病房里,素琴刚刚睡过去。惠英守在妈妈的身边,神情凝重,像是坠下冥思的深渊。
惠心坐在妈妈床头,一言不发,脑子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头绪。
姐妹俩似乎守着相同的心事,又都相对无言。
素琴醒过来了,惠心紧握妈妈的手, 泪水如潮,很快,泪水模糊了妈妈慈祥的面容。惠心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赶紧擦干眼泪,眼前又重现妈妈清晰的面容,紧紧抱住妈妈。
“妈,以后别再加夜班了”。
素琴摩挲着惠心的手背,竭力露出舒心的笑容:“妈也想,可妈是厂里的车间主任,劳动模范,普通工人都要加班加点,妈哪能搞特殊,拖后腿”。
“妈,你再这样下去,这个家……”惠心哽咽了,“这个家迟早保不住了”。
“傻丫头,妈不就是加了几个夜班吗,还不至于就这样垮下去。再说,妈不在家,还有你爸。妈是厂里的劳模,你爸是家里的劳模,这话不是你们常说的?”
惠心受不了梦里与现实的差异带来的痛苦,把妈妈搂得更紧,失声大哭:“妈,你以后别上夜班了,让你当厂长当全国劳模都不要,哪也别去,就在家里陪爸爸,陪我们”。
素琴被惠心这阵势吓懵了, 惠心从来就是一副天蹋下来也让别人管,很省心的样子,今天怎么啦?弄得悲悲凄凄的。
“妈,你这么卖命,图的是什么?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老?”惠英也抱住妈妈。母女仨抱成一团,一副生离死别的情景。
素琴还以为女儿都心疼她的身体,边帮她们揩眼泪边安慰说:“妈快奔五十的人了,没老,你们就没长大,不是太亏你们了。放心,妈还能活五十年”。
“妈,你并没老,凤姨才比你小几个月,别人都说她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漂亮……”惠英越说越激动,泪滴都把话打断了。
“妈,我们不要一个当劳模的妈妈,我们要的是一个永远美丽健康的妈妈”。
两个女儿一条心,仿佛一夜之间有许多话要说,却又有所顾忌,有所保留,素琴心里有些疙瘩,但她这个人心地善良宽厚,思维的轨迹总是往正常而美好的方向探索,不想费心费神的把自己弄得极有城府的样子。她慢慢闭上疲惫的眼睛,万千心绪顿化悠悠一声叹息:“妈知道,对这个家,妈没尽到一个妻子和一个母亲的责任。以后,妈会加倍偿还,会的……”
从那晚起,惠心变得神思恍惚。本来是一条欢快流畅的小溪流,突然间地壳发生震动,残酷地变成了一座沉默寡言的石山。
父亲那天晚上差不多十二点才到医院,不仅没有一点负疚感,反倒是妈妈工作累出病来给他添了许多麻烦, 他用习以为常的口气说:“放心,你妈是累垮的,从来就是这样。没办法的事”。姐妹俩仿佛一夜之间不认识父亲,都心照不宣,不再理会父亲了。
素琴病愈出院后,惠心好几次想把父亲和凤姨苟合的丑事捅出来,又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欲吐不能。让惠心感到不平的是,妈妈丝毫没觉察到父亲与凤姨的越轨,以一贯的宽厚善待凤姨。凤姨在她家依然堂皇出入,贵为座上宾。屈辱、悲愤交织折磨着惠心倔强又脆弱的心灵。
惠心彻底对金凤改变了态度,变得冷淡,甚至冷漠,以前喜欢金凤的漂亮,现在一见到那张风韵犹存、没有多少岁月留下痕迹的脸面就反胃口,越发觉得这张脸生下来就是破坏他们美好的家庭,是罪魁祸首。这种冷漠很快地殃及到她的家人,惠心开始对建树采取回避的态度,晚上再没跟建树一起晚修,晚饭后就把世界挡在外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是咬着笔头作毫无头绪的沉思状,就是对着空白而冰冷的墙壁发呆。有着诗人敏锐而细致感觉的蔡扬似乎觉察到什么。这几天,素琴还是上夜班,只是比以前提早了半个钟头回来。惠英变得更静气,让人更弄不懂这么闷的内心世界,装的究竟是什么。惠心的变化就更让捉摸不透了。以前,除了更有品位,更有修养更有素质,活跃得简直是现代版的“小燕子”,现在,彻头彻尾地变了,跟谁都有仇似的,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问,她就一句:“我读书,当我透明的,看不见”。读书是拒绝一切干扰最堂皇的借口,作为对语言有相当驾驭能力的诗人,蔡扬也找不到开启心扉的钥匙。奇怪的是,金凤这几晚也蒸发了似的不来。蔡扬成了离群索居的孤家寡人。
这晚,蔡扬终于敲开了惠心的房门,告诉她,后天他将以嘉宾的身份,诗人的名义到她的学校开一个诗歌讲座,希望她到时捧场。惠心不冷不热地说:“我现在不写诗了,对诗不感兴趣”。
蔡扬惊讶地看着惠心,好像面对的是一首艰涩难懂的朦胧诗:“诗歌不是你一直以来孜孜不倦的追求吗?诗的最高境界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你说过为达到这个境界锲而不舍的,现在怎么突然放弃这种追求呢?而且,你没有说出让我信服的理由”。
惠心那冷淡态度升了级,脸上挂着不屑:“理由很简单,因为现在我才知道,当初我是多么的幼稚,在我读过和写过的诗歌中,从来就没有表现过真实的生活,追求如你所说的那种最高境界。我是由失望而放弃的”。
蔡扬拿不定惠心针对的是诗还是人,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所以,我不想盲从,我想重新认识生活,认识人”。
蔡扬看着怎么也与沧桑挂不上钩、划不上等号的惠心,脸上分明就布满了沧桑,不禁悠悠叹了口气,作为诗人,作为父亲,他清楚人间的沧桑一旦落在一个肩膀还未坚硬的小女孩身上是多么的残酷。
“惠心,也许,这些话应该留在后天说,那时候你我完全可以抛开父女的等级观念,平等对话、谈论,甚至争论。我不喜欢你对爸爸单纯的崇拜和盲从,我更想听到另一种有见地的声音”。
父亲这话,倘在平时,惠心肯定会叹为至理名言,但父亲原本高山仰止的形象已在她心里轰然倒塌,成为精神上的废墟。他的高论愈显出哲理的光辉,愈显出他的矫情和虚伪。
第三章
惠心突如其来的冷淡和回避引起建树的猜疑,
有一次,建树在操场一个僻静处拦住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惠心,带着责备的口气说:“惠心,你怎么了?这几天怎么老是有意回避我,就是碰头也爱搭不理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冷漠仿佛是惠心现在固有的态度,语气没有一点温度:“这有什么不对吗?”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害得同学们都私下拿我开玩笑,以为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建树捞起惠心的手,言辞恳切,“惠心,我不是瘟神,跟我走在一起不会遭晦气的”
面对建树异样的眼神,惠心一时反应迟钝,拙于言辞,但很快又抽回了手,脸撇开了,声音倒是添上几分春风般的阴柔:“建树,我们都长大了,都想考上理想的学校,不想掺进一些纠缠不清的事情。对不起,从现在开始,我们少在一起”。
建树一脸迷惘,头直摇,仿佛要把脑子里所有的疑问抖出来:“小惠,你真的变了,变得太快,让人难以置信,揣摩不透,你难道不觉得一个人变得太快很可怕吗?”
建树激动的话语严重地挫伤了惠心的自尊心,她几乎是张牙舞爪地吼了他:“没错,是有人变了,变得跟魔鬼一样,丑陋,荒唐,无耻!”
惠心吼他,更是借此发泄对他妈妈的怨恨。怨恨一经发泄,悲伤又不禁涌上心头,惠心眼眶里转出晶莹的液体。
女人眼里晶莹的分泌物是对付男人最好的武器,纵是最拙劣的表演,也能屡试不爽地降服男人坚硬的心,何况是自己心疼着的女人,更何况是用最自然流畅,真挚动人的演绎。
建树面带歉意,又装得像心灵受伤的小男孩,说:“开玩笑的嘛,我们以前又不是没开过玩笑。算我不对,我没幽默感,我低能。要不要罚我跑操场十圈?”
惠心本不想笑,还是禁不住,破涕而笑。但她马上又恢复刚才的冷漠,只有冷漠,才和心里的悲伤保持和谐,强作欢颜比自然流露的悲伤更难受,更难看。
建树说话变得小心谨慎了,努力地斟词酌句:“有一件事,我很想告诉你,明天文学社邀请你爸到学校作一回诗歌讲座。你虽然不是文学社会员,却是 > 报的创作骨干, 一定要参加”。
“我不想去”。
“你去了,既为文学社增强阵容,又为你爸捧场, 为什么不去?”
“我不是文学社的会员, 你无权抛根问底”。
“可你总该告诉我理由吧,我是组织者,嘉宾又是你爸,你没理由不去的”。
“你是我爸的崇拜者,我不是”。
建树一怔,马上又笑了:“你会错意了,请你爸做诗歌讲座,并不是出于一个崇拜者的心理和动机。老实说,文学社的许多诗歌爱好者是你爸的崇拜者,但我不是”。
惠心终于有了一点舒心的笑容,建树的回答,她很满意,他还是过去那个建树,她的情绪缓和了点:“我总算看到你骨子里的那点傲气。老实说,你对我爸的诗歌怎么看?”
建树抬脚踢飞一粒小石块,态度有点暧昧:“我是写小说的,诗歌我只看一些,从未染指,不能以一个外行的眼光来评价一个内行的作品”。
“内行?你承认他是内行,就证明了你对他的充分评价”。
“惠心,你对你爸的诗歌又是怎样的评价?当然,你也可以保留到明天的诗歌讲座上讲”。
惠心长发一甩,甩出一句冰冷的拒绝:“对不起,我对诗歌失去兴趣,更不想评价任何一个诗人”。
今天是星期六,上午上课,下午两点,文学社组织的诗歌讲座在学校礼堂举行。参加者有文学社成员以及诗歌爱好者近百名,场面蔚为大观。蔡扬在主[xi]台上危襟正坐,如君临天下,激扬文字,侃侃而谈,全场鸦雀无声,如虔诚的信徒让蔡扬领引着步入庄严的诗歌殿堂。许多本来枯燥无味的诗论因蔡扬的旁征博引,化腐朽为神奇,形象而鲜活。
惠心悄悄的走进礼堂,坐在最后一排。她本不想来,还是像风一样悄悄地来了,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连她都不清楚。父亲在台上神采飞扬的讲些什么,她置若罔闻,仿佛她是某个领导,只是来走过场,做做样子。她不知道讲座什么时候结束,只听见铺天盖地的掌声响起,她以为讲座就这样结束,第一个站起来要走。这时,蔡扬讲话了:“同学们,剩下的时间属于大家的,大家可以自由提问,什么问题都可以”。惠心不想再听下去,刚想走,蔡扬却把目标锁定在她身上,话题交给了她:“惠心同学,你是第一个站起来的,相信你的问题大家肯定感兴趣”。
惠心愣在那里,象中了父亲的定身术。蔡扬自信地朝她点点头,他的确志在必得,只有他宝贝女儿提出的问题才够重磅,够份量,才能够淋漓尽致地把他的高论发挥到极致。
耳畔回响着同学们煽动性的掌声,惠心望着台上尽显得意神色的父亲,内心一阵痉挛,仿佛父亲在台上的表演给她带来的不是充满掌声的荣耀,而是充满耻辱的痛苦。倘在平时,她绝对是父亲最默契的拥护者,但现在,她看到的父亲简直就是张牙舞爪的怪兽,十足的拿腔作势的伪君子。
半分钟的对峙后,惠心开始了振聋发聩的提问:“蔡老师,在你写过的诗歌当中,哪一首是你最满意的?哪一首是你最不满意的?”
蔡扬作了个诗人很专业的沉思状,然后很专业地回答:“最不满意的作品很难说,最满意的作品是——下一首”。
捧场的掌声响起,惠心却不以为然,不依不饶:“你的回答很盗版,对于一个诗歌爱好者真诚的提问,你没有做出真诚的回答”。
“老实说,我没有觉得最满意的作品”。
“没有最满意的,就是没有最好的,而你今天却坐在主[xi]台上高谈阔论,不觉得盛名之下,其实难符?”
蔡扬没想到惠心会连将他几军,让他处处被动,有点难堪了。不过,他已习惯了圆滑纯熟的应变,以四两拨千斤的功夫巧妙偏移了话题:“我最满意的作品是我的女儿”。
全场愣了一下,继而掌声雷动。只有惠心无动于衷:“别撇开话题,你女儿与诗无关”。
“可她像一首诗,以前幼稚而清纯,现在成熟而多思,有时显现出哲理的光芒”。
“这只是你作为一个父亲雾里看花的判断,就象你没有真正了解你女儿一样,你也没有真正地了解过诗歌”。
惠心在大家惊异的回眸中,不辞而别,翩然而去。
耳畔仿佛还飘荡着礼堂里父亲对她尖锐刻薄的话题做圆滑的结论:“没错,对诗歌也好,对一个人也好,所有的结论都是纯粹个人的观点。我希望在座的诗歌爱好者,不要迷信于某个诗人,某部作品,某种观点……”
第四章
自父亲在学校作了一回诗歌讲座,惠心跟着成了同学们追捧的人物。女同学更是羡慕得要死,恨不得死心塌地地做一回蔡扬的女儿。她们没想到通城知名的诗人会是如此儒雅倜傥、风度翩翩。儒雅 + 成熟+ 才华,造就了女诗歌“粉丝”们心中巍然不倒的偶像。她们由崇拜蔡扬而羡慕惠心的妈妈,后来甚至大胆下了结论:惠心的妈妈肯定是一个漂亮、大家闺秀型的女人。她们所接触过的文学作品大多给留下这样深刻的印象。才子佳人是经典的绝配,天经地义的结合,而且又是最让人希望看到的完美结局。
惠心对这种带着羡慕的赞美毫无反应,无动于衷。甚至有意回避同学们对这个敏感话题的深入探讨。这种冷淡很快引起同学们的误解和不快,认为惠心翅膀未硬就翘尾巴,装冷扮酷。由原来的追捧冷却到不屑,甚至私下奚落,这无疑给已被撕开道裂口的心灵撒下一把盐巴。表面冷傲的惠心内心痛苦不堪,却不愿做愚蠢的解释,陷入了孤独无援的境地,她甚至感到恐惧不安,以前那些无忧无虑、欢快流畅的日子已成了发黄的老日历,残酷无情的现实过早地把她推到挣扎的生活。其实,她不想过这种压抑的生活。在这个心智还不健全,克制能力薄弱的年龄,超出心灵承受能力的灾难会把一个人改变成连自己都恐惧的另一种人生。就像一张空白的纸张,如果无法承受入木三分的笔力,就会变得千疮百孔。
生活仿佛一点都没改变,改变的是受了伤害的心。
蔡扬参加了由市文化局组织的为期两天的文艺采风活动,到邻市一个自然风景区采风。
走的那天晚上,上班回来的素琴还帮蔡扬收拾衣物。蔡扬笑着说:“收拾什么?不就是两天一夜的事吗?人家还以为要出国呢?”
素琴边往旅行袋里装毛巾牙膏什么的,边说:“那也得准备准备吧,一换一洗,少不了的”。
蔡扬摇横了头,不禁又笑了:“你真是老土,我们采风团住的是宾馆,什么都不缺,拿这些干什么,不嫌拖累呀?”
“你以为我真不知道,别看酒店宾馆高级豪华,有些东西用着心里不踏实”。素琴又找来一个薄膜袋,嘱咐蔡扬,“记着,衣服换后装在这袋子,拿回家洗”。
“行了,又不是第一次出门,我会看着办的”。
“金凤去不去?”素琴把旅行包的链子拉上,直起身子看着蔡扬。
“她?”蔡扬反应有点迟钝,“应该去吧”。
金凤是个业余画家,以前市里文化单位开什么座谈会,总会在电视里看到她和蔡扬坐在一起。去年,市报的副刊连续发表了金凤的几幅山水画,画的旁边还配有蔡扬写的诗。画景诗情,珠联璧合,互为辉映。因为连续好几期都这样,就引起了文艺界的关注,并有权威人士撰文叫绝,称之为诗画双绝,谓之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现代版的王维。只是王维兼诗画双绝于一身,而现代版的诗画双绝却是两个人。能配合得如此默契,达到如此和谐,确是心有灵犀。
文艺界对他们的赞誉,只在圈内流传。素琴似知非知,从不提起。以前的惠心更不会想到这些零星的火花就是两颗眠在心底蠢蠢欲动的心所撞击出来的信息。
上午,上完第三节课,同学们作鸟兽散,惠心像只失群落伍的孤雁,落寞地退到操场最僻静的角落, 坐在草地上,百无聊赖地捻草芯。这时,她发现建树慢悠悠地向她这边走来,正想回避,建树忽然加快脚步,走到她面前。惠心见他颓败沮丧,以为他对她那天恶劣的态度耿耿于怀,有点不忍,毕竟他也是无辜的,和她一样都是亲情的受害者。只是他受伤的心灵还在沉睡,在她看来,他比她还悲哀,更可怜。
惠心把手里最后一根草芯捻断,丢在脚下,声音如梦呓:“对不起,那天,我的态度不好。其实我不想……”
建树不作声,看着脚下那根被捻断的草芯,迟疑一下,弯下身捡了起来,愚蠢地企图把断了的草芯接起来,可想而知,他的努力徒劳无益。惠心为他愚蠢而可怜的举动感到好笑,但她笑不出来,鼻子反而有点酸溜溜。
建树丢掉草芯,神情沮丧,木讷地说:“我妈跟我爸闹离婚……”
惠心怦然心惊,望着建树愣怔,仿佛要从他无助的眼神里读到什么。自从那永远无法从脑子里抹去的一幕发生后,她隐约有一种预感,她对这事守口如瓶,或许只是一厢情愿。一捅即破的窗纸一旦揭穿,悲剧将会愈演愈烈,无法收拾,不堪设想。凤姨已开始向庄严的婚姻宣战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似乎已丧失了想象能力,茫然失色。
“怎么会这样呢?”她喃喃自语,竭力掩饰自己,不让建树觉察出自己的心思。但话一脱口,又有些后悔,觉到自己的残忍。对于伤痛,刨根问底就像举着一把无情的利锄,在血迹斑斑的伤口上深挖细掘。
“你爸也参加这次的采风活动?”建树答非所问,仿佛两人都想到了一块,都要从对方的心理防线找到缺口,寻求答案。这对谁来说,都很痛苦,以前两人心灵不设防,经典的两小无猜。现在无端架起一道无形的防线。
惠心点点头:“凤姨也参加了?”
“琴姨没跟你爸吵吵嚷嚷吧?”建树一个猛子扎到底,仿佛入地三尺也要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惠心被他的咄咄逼人、不依不饶惹火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建树被惠心这一吼,就低眉顺眼了:“是的, 听说早上在文化局集中”。
惠心茫然点头:“我妈昨晚还为我爸收拾行李呢”。
“琴姨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其实,那天晚上,我跟你一起回去,你家大门紧锁,你就应该觉察到什么了”。
“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我们能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但……至少我们应该有心理准备”。
惠心心弦一颤: “准备什么?你说的是哪种准备?”
“惠心,你别逼我好不好,我们现在都被套在一起。要么一起困着,要么一起挣扎着出去”。
“我不知道,一切好像刚刚开始,又好像很快就会结束”。
“你说,这将会是怎样一种结果?”
“不知道,就像考试,我们都不知道考试的内容,能准备出唯一正确的答案吗?”
“我倒希望这道题有几项选择,而不是唯一的选择”。
“你想的未免太天真了。事实上会变成什么样的结果,你心里早有定数了,不是?”
“可我不希望这样,大人们用感情下赌,赌注不仅是他们的幸福,还有我们的未来!”建树变得十分粗暴,此时的形象,用”龇嘴咧牙、张牙舞爪”形容似乎不恰当,却十分形象。惠心这时真正发现,一个温文尔雅的人,一旦感情失控,形骸毕现,是那样的让人惊怕。
建树忽然伸出有力的手臂,紧紧抓住惠心瘦削的肩膀,猛命地摇着,语无伦次地喊叫:“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小惠,你说,你说……”
惠心被建树这一惊一乍,吓得手脚无措。很快,她就摆动着肩膀,企图摆脱建树。可建树的手就像钳子般牢牢实实地抓着她的肩膀,她的摆脱无济于事。
“你疯了,建树,你不要吓我”。
建树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搂住惠心的脖子,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靠在惠心瘦削的肩膀上,横了心似的,发出男人最恐怖又最动情的嚎啕。
惠心被他哭懵了,一想到平日血气方刚,遇到天大的事都逞强的小男子汉,竟然豁出去似的搂着她哭得天地动容,这场景要让老师同学们看见了,会怎么想。反正,裹在里面的真相,别人懒得理会你的澄清,这种暧昧的行为,是最容易引起别人的好奇并引为笑料的。惠心想到这里,打心里寒颤,连忙推了推建树,不过很轻,只是向他做出警示。
建树仿佛没有知觉,抱定雷打不动的决心,整个人儿都浸泡在泪水里。惠心让他这一哭,勾起了伤心事,撩起了悲情,手一抹眼,泪水着了催化剂似的,也一泻如瀑,加入了哭的行列。
两人这么齐心协力地哭,可就乱了套,闯了祸。在这安静纯洁的校园,一男生一女生光天化日,抱在一起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不闯祸才怪。
果然,值日老师循声走来。他们还浑然不知,沉溺悲情。直到值日老师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他们才从恍若隔世中醒悟过来。
毋须置辩,值日老师把他们交给了他们的班主任。
班主任望着眼前两个品学兼优而今却低头垂耳的学生,心里疙里疙瘩的,连珠炮问了几句。两人三缄其口,不松一字,把本来和蔼可亲的班主任那张圆脸惹火了,一下子拉成了马脸, 气咻咻地把手往外一戳,声色俱厉:“你们不说,别人会怎么说,像两只闷葫芦。以为什么都不说就能解决问题?你们真不说,让你们的家长来了再说”。
建树和惠心都觉得真蒙冤受屈了,不是他们不肯说,这码事就算蠢蛋也绝不会说出口的。
惩罚归惩罚,但班主任还是为他们的学习着想,先支他们上课堂听课,等双方父母来了再作处理。
放学后,建树和惠心还留在班主任的宿舍,面壁思过。吃午饭时,班主任捧来两个饭盒,递到了两人面前说:“不开口说话,总该开口吃饭吧。饿坏了肚子,谁也赔不起”。
两人哭也哭了,心里都舒坦了,就感到了饿,也不跟和蔼可亲的班主任客气,托起饭盒,和着眼泪吞咽,这泪,一半是受感动而流。
成旺和素琴在学校门口碰了头。他们还不清楚孩子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连老师都没能问出个子丑寅卯,两个大人就着了慌。虽说两个孩子严格上已够成年人了,可涉世未深,要冷不丁做出什么难以启口的事,这不毁了他们的前途。
成旺和素琴是同龄,小蔡扬一岁,大素琴几天,可他就习惯把素琴当姐看待:“琴姐,这两个孩子怎么做这蠢事?”
素琴微闭双眼,摇头哀叹一声,说:“什么都别说,把孩子领回去再说。记住,阿旺,等会见了孩子,别责怪他们。我现在反而觉得有些踏实,这两个孩子不会做什么撑不起面子的事”。
“我也这么想,可还是担心,怕孩子经不起刺激,出了乱子”。
“刺激?阿旺,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成旺避开素琴的目光,无奈地叹了口气:“金凤吵着跟我离婚”。
素琴顿时口瞪目呆:“怎么回事,我可一点痕迹也没看出来”。
“她跟我吵离婚是因为我下岗,成天闲着。其实,她心里不说,我的眼睛看得到。这不是她吵离婚的原因,是她的借口”。
素琴显得有些紧张:“你是说她,心里有人?”
“还不很明朗,这只是我的一种直觉”。见素琴沉思成一尊塑像,成旺用探问的口气小心翼翼地说:“琴姐,你什么都不知道?”
素琴缓过神,似乎斟酌出成旺的弦外之音,但她却似乎在敷衍什么,说的是模棱两可:“都是工作累出来呀,该明白的事都撇一边了。工作和生活就是不能好好调整调整”。
“本来,我是准备去省城帮朋友做事的,还没来得及告诉金凤。现在碰上这种事,只怕去不了”。成旺本来处世达观,一夜之间,却油然而生沧海桑田的感慨,“我们以前一个劲奔命,只想完成什么目标,跑了一圈又一圈,到头来,改变的是面容,心里却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了”。
素琴叹了口气:“阿旺,听琴姐说一句,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急躁。一急,什么都会出乱子,特别是孩子,他们现在是关键时刻,该怎么办,我们大人要心里有底”。
“我就怕我们有底,别人没这个底”。
“我们有个底就会好的,你明白吗,一个巴掌拍不响”。
成旺仿佛听出素琴的话外音,从她的眼神中又仿佛得到了求征,心里有了踏实感,会意地点了头。
建树和惠心都吃了饭,一个脸朝西,一个脸对东,仿佛俩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始终不说一句话。班主任坐在办公桌旁,专注地批改着作业,也不再发问什么。他们仨形成了一个不变形的三角形。
素琴和成旺走进来,见到这情景,都面面相觑。
班主任把他们的事向两个家长说了,末了添上一些概括性的话:“这两个孩子心里一定是受了什么委屈,憋不住了,才会这样,我对他们很了解,他们都是有志气的孩子,不会因为那些小孩子的事闹成这样的。你们当家长的,心里应该明白,会不会是家里的事影响到孩子的情绪?希望你们回去能跟孩子沟通一下”。
素琴和成旺对望一眼,他们都从班主任的话里得到什么保证,心照不宣,这两个孩子不是因为“做家家”的事而烦,反而是大人的事感染了他们的情绪。
素琴摆明了态度,说近来家里是有点事,跟孩子缺乏沟通,回去一定好好跟孩子交流一下思想。成旺不是很会说话,也附和说了几句,跟素琴说的差不多。班主任认为没必要再追问什么,人家已经摆明是家事引起的,那可是旁人无法梳理得清的。班主任息事宁人,鉴于两个学生此时的情绪还不稳定,,要求家长先把他们领回去,明天再来上学。素琴和成旺也都点头称是,急着要把自己的孩子领回去问个明白。没想到建树和惠心却形成某种默契,都闷声地摇摇头,跟自己的父母突然间产生某种距离,或者出于某种顾忌,不愿跟着父母回去。
班主任见两个家长都没了主意,好象他比两个家长更了解自己的学生,就说:“他们不愿现在回去,那就没什么事了,可以回到班里继续上课。你们也不要把这事想得那么严重,多跟孩子沟通,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建树和惠心得到班主任的大赦,低着头,从自己的父母身边走过,也不吭一声,一前一后,保持着一大段的距离,往自己班里走去。
素琴和成旺不约而同地吁了一口气,当他们的眼睛相碰时,仿佛从对方眼里看到一些无法化解的忧郁,不禁凝重起来。
文联举办的笔会为期只有两天,素琴厂里有一位业余的书法家,也参加了这次的采风活动。下午,素琴碰到了这个业余书法家,客套地跟他打招呼,业余书法家敷衍她几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问道:“蔡老师也回来了?”
素琴被他问蒙了,说:“老蔡不是跟你一块的?”
业余书法家连忙改口:“我是说你见到蔡老师没有”。
“我今天一直在厂里,还没回家呢”。
业余书法家“哦哦”了两声,马上就走开了,走几步,好像害怕素琴跟上来盘问什么,不时回头瞄上一两眼。
素琴愣在那里没动一下身子。
黄昏时,素琴回到家里,惠英已经弄好了饭菜,见素琴进来,马上就摆上碗筷,忙开了。惠心躺倒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正放着足球赛。
素琴扫了房里一眼,漫不经心地问:“惠英,你爸没回来吗?”
“他不是参加什么笔会?”惠英摆好了碗筷,下意识看了母亲一眼。
素琴装作醒悟的样子,连连说:“是呀,是呀,我倒忘了”。
惠心忍不住了,把手里的遥控往沙发上猛一扔,站起来,带着抱怨说:“妈,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工作,工作,你一工作就什么都忘了”。说完,足球赛也不看了,电视一关,赌气又把自己关进房间。
素琴敲了几下房门,惠心说自己肚子饱得难受呢,吃不下,门也不开。
素琴知道她使性子,要是别的事使性子,她一定会说惠心几句,现在,她倒不知道说什么好。
素琴和惠英都闷声闷气,埋头吃“闷饭”。惠英三下五除二扒了一碗饭,饭碗一推,就离开饭桌。素琴瞥了惠英一眼,撂下饭碗,说:“惠英,你没事吧?吃这么少”。
惠英摇摇头,说:“我也没什么胃口”。
素琴把筷子也搁下了,其实她更没胃口,如果不是想陪着惠英吃,她根本就不想吃。
“惠英,这几天,怎么没见荣光来过?你跟荣光,没事吧?”
“我跟他会有什么事,他还不是事事都依着我”。
“跟妈说实话,荣光能靠吗”
“妈,我只能说现在,谁都说不准将来。如果没什么意外,我会跟他过一辈子”。
“这就好,妈就放心”。
“妈,你应该明白,我们不开心,不是因为自己”。
素琴瞥了惠心房间一眼,制止惠英说下去:“惠英,这个时候,我不想家里出什么乱子,你和荣光的事,还有,惠心也将近高考了。家里再怎么样,也不能乱,更不能让别人说闲话”。
惠英偏过脸去,眼眶红了。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素琴僵硬的脸有了一丝笑容,连声说:“是你爸,我说他肯定是有事耽搁了。”
素琴迫不及待地接了电话,听筒里却传来成旺的声音:“琴姐,扬哥回来没有?参加笔会的人都回来了,怎么金凤还没回来?”
素琴握着电话筒半天愣没回应,成旺接连问了几声,她才回过神来,急迫地说:“阿旺,你向别人打听过什么话了?”
成旺说:“没有,我下午刚碰到跟金凤一起去的一个画家朋友,她都回来老半天了,现在金凤还没回来,又不打一个电话,我担心她会出什么事”。
素琴情绪稍为缓和,语气还是那么急迫紧凑:“阿旺,我跟你说,这事,千万别跟外人讲起,也不要跟别人打听他们的情况,铜锣藏在袖子里打,是藏不住声的,但我们也不希望自己先乱了心神,落给别人的话柄”。
“这么说,扬哥也没回来”。电话那头,成旺的声音显得沮丧。
素琴摇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声,作为一个女人,向来有贤妻良母美誉的女人,为了家庭和孩子,她帮自己的丈夫藏掖着见不得人的事,好像是情有可原的,可作为一个有头有脸,不痴不呆的大男人,面对自己的女人红杏出墙,不应该显出这种无能为力,空自喟叹的窝囊样呀。一个大男人,再怎么厚道,再怎么宽容,也绝不能容忍戴绿帽子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对成旺,素琴只能在心里埋怨,但更多的是怜惜,这种怜惜,也因顾影自怜而起。她只是在电话里安慰他,说他们会回来的,便再也说不出什么实质性的话。等她缓过神时,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回响,成旺什么时候断了通话,她都浑然不知。
茫然的素琴刚放下电话,惠英已满脸泪水。
“妈,你早知道了?”惠英咬着嘴唇,差点咬出血来,“为什么?为什么你一直一声不吭?”
素琴轻轻一叹:“妈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你爸也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坏,他对我还是很好的,我们从来就没有吵过,是我对不起他”。
惠英一怔,呆呆地望着素琴,眼神透露出的信息,分明是想征询素琴,这个“对不起”的说法背后具体是什么。
“对你爸,妈没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
“妈,你对爸已经够好了,人人都说你是贤妻良母的。你别太自责了,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素琴搂过惠英的肩头,惠英也把头靠到母亲温暖的胸怀。
“妈不是指这个。惠英,你是快做妻子的,应该明白做妻子的责任”。
惠英向来是个乖乖女,在和荣光交往之前,也没和任何一个男孩拉过一个手指头。就是现在和荣光谈了恋爱,谈婚论嫁了,也不过和荣光禁不住搂搂抱抱,亲个嘴儿,那些敏感部位连碰都不敢碰。荣光也很尊重她,她没那个更深入亲热的意思,他也点到为止。对于一个有情感有渴望的年轻人,她不是没那个冲动,她也知道荣光有时会有那种难抑的冲动,听他那粗而短的呼吸声,碰到他那颤动的手指就能感觉到,但她就是不敢太主动,有时真想要了,希望荣光能做出更深层的亲热,荣光却因为没得到她某种暗示,显得不够胆量。冷静下来后,惠英还是禁不住暗喜,荣光能这么尊重她,表明他是个好男人,重情感,少轻浮,她更希望他们以后的生活更殷实圆满,而不是仅仅满足于一时的冲动和欲望。
现在,妈妈跟她谈妻子的责任,她当然懂,她不懂的是自己的妈妈,为什么懂得妻子的责任,却眼睁睁地看着丈夫让自己最亲密的朋友从身边夺走。她不禁紧紧搂住母亲,悲从心生:“妈,你还年轻,你能尽到妻子的责任”。
素琴摩挲着惠英满头的秀发,轻声说:“要是你爸真的不想回来,你们会原谅你爸吗?”
惠英吓了一大惊,从素琴怀里挣脱出来,怔怔地看着妈妈:“妈,你是不是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素琴笑了,连她自己都感觉笑得很僵硬,很难看。
“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做出这样的准备,除非她不再爱自己的丈夫”。
惠英更是不解:“妈,那你……”
“其实,你爸早就暗暗喜欢上你凤姨了,只是他以前不敢。如果这几年,妈不是老生病,能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你爸也许不会这样。他还能做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爸爸”。
惠英看着妈妈脸上与年龄不尽相符的苍老和憔悴,心里就揪痛,她紧紧抓住妈妈的手,急切地说:“妈,你千万不要放弃,爸本来就是你的,是我们这个家的”。
看着惠英紧张又急迫的样子,素琴茫然地点头。她心里在滴血呀,事情像她所担心的一样,纸是包不住火的,一旦烧起来,伤害最大的是孩子。
惠英忽然试探性问:“妈,你说,爸现在会在哪?”
素琴茫然地摇头:“惠英,你爸回来了,我希望你们能跟平时一样对他,尊重他,敬爱他,他始终是你们的爸爸”。
“别说了!我知道他在哪!”惠心的房门猛地开了,惠心站在门口,眼光闪着怨恨,“他们现在肯定住在祖屋里!”
素琴和惠英面面相觑。
素琴惊讶说:“惠心,你怎么知道?你……去过祖屋?”
“我什么都知道,我很后悔看到那一幕。”惠心咬着牙,“妈,姐,我现在就带你们去!”
素琴奔过去,抓住惠心的手,紧紧地拽住她,一迭声说:“惠心,你想干什么?你千万别胡来!”
“我去揭发他们!”
“你疯了,你想把这个家给毁了?”
“妈,像你这样软弱,才是把这个家给毁了!”惠心倔强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头一摆,甩开了素琴的手,夺门而出,没命地奔跑,头也不回。
素琴和惠英都吓呆了。半晌,素琴回过神,拉起惠英的手,急切地说:“快,惠英,把惠心追回来”。
惠心从家里疯狂地跑出来,吸引了行人或猎奇或关注的眼光,以为这个漂亮的女孩遇到什么不测和危险,好多都驻足观望。
惠心没有往祖屋的方向跑去,她跑出来时,脑袋一片空白,她的腿不听使唤地跑,除了家里,其实好多时候,脚腿是没有什么目的的,跑到哪就到哪。
通城的夜晚很柔和平静。通城是沿海地区的一个小县,偏安一隅,自古以来非兵家必争之地,虽说从来没有真正富庶繁荣过,但民风淳朴,安居乐业,温柔淳朴的山水哺养出来的子民,性格比较温顺随和,与世无争,更多的是随遇而安。这样的山水,这样的子民,注定了通城这个“温柔的小王国”没有大起大落,没有大喜大悲。通城这个名称也是建国后才改的,取“政通人和”之意。所以有人就说,通城不是赚钱的地方,却是安家落户的好去处。
通城每个夜晚都是温柔平静如初,但夜色中的匆匆行人却不可能每天都那样安然平和。匆忙的脚步都有不同的理由和目的。
惠心漫无边际地在街上遛着,记得以前,她和建树在操场上遛着时,无聊时就踢踢脚下的小石子。可现在,无聊和惆怅一齐袭上心头,脚下却连一颗小石子都没有,连发泄都不能。她想起了建树,这个和她从小玩大的玩伴和同学,现在在做什么?复习功课,为迎接高考?他现在有这份心情吗?如果她的猜想错了,那他现在会是什么心情?和她一样,心里又苦又烦?想着那天在操场那个样子,她完全可以想象建树现在的心情,他肯定比她好不到哪里去。想到他们现在相似的心情,心里竟油生一种渴望,渴望现在就想见到建树,有好多话憋在心里,难受得揪心,很想找个人一吐为快。
建树是最好的人选。
惠心徘徊了几步,犹豫了一会,终于在路边的公用电话,拨通了建树家的电话。电话还没人接,惠心就有些担心,担心如果是旺叔接了电话,她该怎么说。
电话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还好,是建树。
这个时候接到惠心的电话,建树显得很惊讶。
惠心犹豫一下,才鼓起勇气,让他出来见个面。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建树答应了。
在幽静的西湖畔,惠心见到了建树。今天才在学校见到他,可现在,她竟有久别重逢的欣喜和激动,虽然这种欣喜和激动是藏在心里,她的声音还是禁不住地颤起来:“来了?”
“来了”。建树像根木头栽在那里,木讷地应了一声,有点敷衍。
“旺叔,他还好吧?”
“他很好,他在看书”。
“看书?!”惠心惊讶地叫起来,这个时候,旺叔还有心情看书!
“我知道,他是做给我看的”。建树望着头上星空,像是跟天上的星星说话,“他担心我妈,也担心我,怕我没心思读书,他一直在安慰我,可我觉得他比我更让人担心”。
惠心怔怔地看着他,害怕他说出什么惊人的话。
“我爸已经做好了准备,他说,只要我妈能平安回来,他就会跟我妈离婚。他爱我妈,不想难为我妈。他说,这样做,对谁来说,都是好的。可我看得出,他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
“旺叔答应离婚?”惠心几乎是尖叫,“他怎么能这样?是不是疯了?”
“惠心,请你尊重我爸爸”。
“是,我本来是很尊重旺叔,可我没想到他竟是这么软弱的人。我妈软弱我都受不住气,旺叔是大男人来的!”见建树低头不语,惠心更火了,“你也同意了?”
建树不敢抬头与惠心的目光相对,他感觉到那咄咄逼人的光芒。
“不同意又能怎么样?他们可是我们的父母,怎么收拾这种局面”。建树背过身去,不让惠心看到他的任何表情,“其实,你爸和我妈今晚不回来,已经表明了什么,一切都无法挽回”。
“你真混蛋!”惠心气疯了,竟举起拳头,雨点似的落在建树的肩膀上,“没用的家伙,我今晚叫你出来,不是听你说这些没用的话!”
建树一动不动,让惠心出了气,打累了,才缓缓转过身,抓住惠心那无力垂下去的手,痛苦地说:“惠心,难道我不是跟你一样有苦难言。你说我没用,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惠心用倔强的眼色看着他:“如果你知道我爸和你妈在什么地方,你会怎么做?”
“你知道他们在哪?”建树把惠心的手抓得更紧,“对,你肯定知道!他们在哪?”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找到他们,你会怎么做?”
建树松开了惠心的手,脸撇开了,反问道:“你说,我们该怎么做?”
建树很聪明,他把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跟惠心连在一起,等于把问题推给了惠心,说实在,他也不知道怎么做。惠心今晚显得很镇定和坚决,他就感觉到她会有自己的想法。
“他们走到这一步了,劝什么都没用,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报警!”
“你疯了?”建树惊得目瞪口呆,抓住惠心的肩膀直摇,“你这是在害人,他们可是我们的父母!”
“你别抓着我!”惠心摆脱了建树的手,也向他吼起来,“我害什么人,他们更是害人。为了自己,把两家都害苦了,他们有没有想到自己的责任,有没有想到别人的痛苦。你们都是这么软弱,才让他们有机可乘。你们都这样忍着,我忍不了!”
惠心一在气头上,眼泪就忍不住了。她掉了头,撇下建树,疯也似的跑开了。
建树怕她胡来,也怕她出事,在她后面直追。
惠心见建树快追上了,忽然停住,转过身没好气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建树不敢靠近她,摆手说:“惠心,你答应我,不要胡来。”
惠心懒得理他,转身又走,建树还是紧跟不放。
惠心生气了:“我回家,你也跟着我回家吗?”
建树说:“就当我送你,你回到家里,我就回去。”
惠心瞪了他一眼:“你再跟着我,我可就喊‘非礼’了。看你敢不敢跟着我。”
惠心说完,故意跑了起来。
建树见路人好多把目光都投到他身上,犹豫一下,怯了阵,眼睁睁地看着惠心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惠心没有回家,她在街上茫然遛了一会,没见建树跟上来,抽腿就往祖屋走去。
祖屋像一个没人照管的老人,孤独地在昏暗的夜晚僵卧着。祖屋这边很少有人住了,就算有,也是几个老太太老爷们,眼花耳背,仿佛与世隔绝。惠心上次是尾随父亲和金凤而来的,心里没怎么害怕过,现在一个人走,心里吃得紧,慌得很。
惠心探地雷似的来到祖屋门前,发现祖屋的大门紧锁,向窗口望进去,里面漆黑一团,悄无声息。惠心心生疑惑,难道父亲和凤姨没来过祖屋?他们都去哪里了?
惠心正猜疑,就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吓了一跳,忙闪身躲到了墙角,探头望去,昏暗路灯下的石板路上,走来两个人影,一高一矮,依稀能辨得出是一男一女。惠心又惊又怒,来的正是父亲和凤姨。
蔡扬和金凤开锁进去,又迫不及待地关门下锁,屋里的灯光亮了起来。
惠心蹑手蹑脚摸近祖屋,就听到父亲说话了。
“凤,我想,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听父亲的口气,好象早就来过祖屋。
惠心来不及细想,又听到凤姨的声音。
“扬哥,咱好不容易在一起,就这么走了,以后还能不能这么自由自在地在一起还说不定。我不想回去。”
“我也不想回去,说实在的,就一辈子住在这简陋的老屋里,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觉得遗憾。”
“那咱就永远住在这,哪都不去。”
“可我还是担心。”
“担心什么?”
“笔会都结束了,万一素琴和成旺知道咱明修桟道,暗渡陈仓,怎么办?”
蔡扬刚说完,金凤忽然朗声笑起来。
“扬哥,诗人就是诗人,还能把偷情说成这么好听,我就是爱听。”
“凤,我说的可是实话,不是开玩笑的。”
“怕什么,咱不是厌倦这样偷偷摸摸在一起吗,干脆让他们知道好了。除非我们只是图一时的快活,不然,这事迟早要向他们摊牌的。迟一天不如早一日。”
“你说得容易,可我心里还是有负担。”
“扬哥,你是不是担心别人的闲话?”
“别人的闲话挡不了我们。”
“你是担心琴姐。”
“素琴毕竟跟我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我了解她,说服她倒不是很困难。我是担心孩子们,他们始终不会理解我们的心思。如果闹起来,我怕他们会受到伤害,惠心和建树都快高考了。”
金凤忽然也悠悠叹了口气:“扬哥,我可是顾不了那么多了。孩子们会理解的,就算他们现在不理解,将来也会理解。可我们耗不起,我们都是四十多快奔五十的人了,我们能有多少光阴可以等的?”
金凤的话戛然而止,屋里就静寂了。
蔡扬和金凤的话在惠心的心湖荡起了涟漪,她不明白父亲和母亲的感情是怎么疏淡,和凤姨又是怎么缠在一起的,好象父亲对他们这个家还有点难割难舍。惠心猜不透父亲这些话有多大的真实性,就听凤姨又说话了。
“扬哥,你实话告诉我,如果不是琴姐身体不好,冷落了你,你是不是还爱她,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我?”
蔡扬沉默了一阵,下了决心似的,字斟句酌:“确切一点说吧,我对素琴的爱其实是一种责任,生儿育女,吃饭睡觉,体验不到快乐。可我跟你不同,我们在一起有某些浪漫的情调。抛开一切道德的约束,我更愿意和你在一起,尽管这需要冒险,需要付出代价,我还是觉得很值得。我们不是早就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吗?”
“咱今晚就说好了,明天,你就跟琴姐摊牌,我知道最难说的就是那句话,可那句话一旦说出口了,你就会什么都豁出去的。”金凤好象怕蔡扬下不了决心,孤注一掷说,“我可是已经跟成旺摊牌了,我们没别的选择的,扬哥。”
惠心听到这里,头脑一阵发热,父亲和凤姨都图穷匕首现了。这时,屋里的灯蓦地熄了,惠心感觉到了黑暗和恐惧。她心里在绞痛,在流血。她不敢想象明天会是怎样的情景。
漆黑的屋里传来了一种异样的躁动的声响。惠心咬牙切齿,心里燃烧着一团无名怒火,不能,一定不能等到明天,不能让他们看到妈妈的痛苦和难堪,痛苦应该归于这些残酷无情的人身上!
素琴和惠英自惠心负气出门后,怕她会出什么事,倾巢而出,可是兜了几个圈,却找不到惠心的影子。惠英安慰素琴:“妈,没事的,或许惠心现在已经回到家里了,要不,咱回家去看看。”
“也是,惠心从来都是让我放心的,也许她真回家了。”素琴喃喃自语,像是安慰自己,又在安慰惠英,但惠英看出母亲心里并不落实。
回到家里,大门锁着,显然惠心还没回家。素琴和惠英对望一眼,都没说话,心里却同样盘旋着一个问题,是继续出去找惠心,还是在家里等?正在犹豫时,屋里忽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响起来,在宁静的夜里,宽敞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的响亮而刺耳,而且不屈不挠的,在主人还没开门去接的当儿,更加声嘶力竭地响着。
“是你爸,哦,不,是惠心打来的电话。快,惠英,快开门,快接电话!”素琴有点局促而慌乱地开了防盗门,惠英率先冲到电话机旁,抓起了电话。
惠英接了电话,还没吭声,就把电话筒递给素琴:“妈,是旺叔打来的电话。”
素琴接过电话筒,急切地应了声。电话里,成旺的声音更为急切:“琴姐,扬哥打电话回去吗?”
素琴有点愣头愣脑,回过神马上反问说:“没有呀,金凤是不是打电话回家?”
“打来了,刚刚打来的。”
“他们在一起?”
“是在一起,都在派出所!”
“派出所?怎么回事?”
“琴姐,我说了,你可要挺得住!”
“你快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金凤和扬哥一起住在祖屋,现在人已经抓到派出所了。”
素琴一听,差点晕倒。
“阿旺,你怎么知道蔡扬和金凤被抓?谁告诉你的?有没有外人知道?”
“是金凤打电话回来,她让我们各准备三千块钱,到派出所把他们保回来。”
素琴握着电话筒呆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蔡扬和金凤背着家里人在外面风流快活,出了事,回过头就找家里人出面解决,这还好,金凤肯打电话回去,说明她还信任成旺,还想着她那个家。可蔡扬出了事却连个电话都不打回来,他到底心里有没有家的概念,她在他心里真的连妻子的身份都不认,连说个话的份儿都没了?她真想不管他了。当他出走了再不回来,从此在这个家,在她心里永远消失。
“琴姐,喂,琴姐,你怎么啦?你没事吧?”电话那头,成旺急切地问,“我都准备好了,你是不是也一起去?”
素琴长长叹了一声:“我不去,行吗?难道看着他在派出所里蹲着,让外人说三道四?哎,容我准备一下,咱在派出所门口碰头。”
放下电话,素琴整个像虚脱了,瘫坐在沙发上。
惠英一直旁观侧听,觉出什么,坐到素琴身边,急切问:“妈,是不是爸爸和凤姨有什么消息?”
素琴难受地闭上眼睛,眼泪不觉淌了下来。
“你爸和你凤姨被抓到了派出所,等着咱拿钱去赎他们呢。”
其实,惠英刚才也听出点苗头,经母亲亲口一证实,惠英扑进素琴的怀里,哭出了声。惠英这伤心的一哭,把素琴给哭清醒了。她心里明白着,一直以来,她忍受着蔡扬和金凤的出轨,就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两个女儿。蔡扬还是两个女儿的父亲,他做了见不得光的事,不仅关系到他个人的名声,还关系到这个家的荣辱。
素琴安慰惠英几句,起身走进房里,翻箱倒柜,找出家里的存款,一点,才两千五百多块,离保蔡扬的赎金还差不少,怎么办?这夜里向谁借钱去,就算找亲戚朋友借,还拿不准能不能借得到钱。
素琴正茫然时,惠英走进自己房间,出来时,手里拿着几百块钱,放到了母亲的手里,说:“妈,这是六百块,你看够不够?”
素琴把手里的钱攥得紧紧的,抬头望望惠英。惠英已擦去眼泪,再在她脸上找不到眼泪的痕迹。她倔强地朝母亲点点头,说:“妈,能不能留住爸爸,就看爸爸领不领你这份情意,我们都希望爸爸永远属于你,属于这个家,属于我们。”
素琴情不自禁地拥抱着惠英,无限愧疚地说:“惠英,妈对不起你们,让你们跟妈一起受委屈。”
惠英抚摸着母亲脸上早生的明显的皱纹,莫名心疼:“妈,你没错,我们一直爱着你,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跟你在一起。”
这时候,墙上的挂钟已敲响十下,惠英轻轻推开母亲,说:“妈,我们快走吧,迟了就怕有意外。”
这话提醒了素琴,她拉起惠英的手正要出门,惠心却在这时候回来了。
惠心的回来,使素琴心头落实多了,本想说她几句,又不知道说她哪点不好。惠心见妈妈和姐姐赶着什么急事似的,感到迷惑,说:“妈,姐,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要去哪?”
素琴本来不想把这事告诉惠心,惠心近来跟她爸有抵触。可现在惠心问了,不告诉她又觉得不妥,只好说了:“刚才你旺叔打来电话,说你爸和你凤姨让派出所给抓了,要三千块罚金才能保出来……”
素琴还没说完,惠心就抢了话:“你们想拿钱把他保出来?”
素琴点点头:“他是你爸。”
“妈!”惠心像着了一鞭,整个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别人风流快活,你倒好,忍气吞声,他们现在犯了事,你出面帮人家收拾残局,天下就只有你最傻了。你有钱是不是,好呀,你做善事呀。希望工程,五保户,孤寡老人,哪个都可以帮,报纸还跟你吹几句。还有,你不是希望我考上大学吗?上大学需要一大笔钱的,你嫌钱碍事,我替你存着。”
一直不吭声的惠英这时忍不住了,瞪了惠心一眼,:“小惠,你闹够了没有,妈,我们走。”
惠心也犟了,朝惠英扯了大嗓子:“你们去吧,去了就不要回来!”
惠英也朝惠心嚷起来:“小惠,你真不像话,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爸爸关在派出所,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是咱全家的事!”
“好啦,都是我不对。你们善良,宽容,伟大,你们忍得下,全忍下了,我受不了,受不了让人欺负了,打掉牙还要往肚子里吞。你们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管了!”
惠心的脾气一犟起来,那是火爆霹雳,惊天动地。
素琴看看惠心,惠心把脸撇一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再看看惠英,惠英头低着,也吞声咽泪的,一言不发。
素琴喟叹起来:“小惠,妈也恨你爸,也想过不理他,一个给别人制造痛苦的人,做了不该做的事,也该让他尝尝痛苦,才能明白别人是怎么苦过来的。可妈不能丢下这事不管,你们就是跟他断了父女关系,他的错永远是你们心里的阴影,别人也会拿你爸的错对你们说三道四,你们还年轻,妈不能让你们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妈希望你们做明明白白的人,不允许别人往你们身上泼上半点的污水,你懂吗?”
惠心的脾气是犟,可她再犟,也看不下妈妈伤心,她发脾气不是对着妈妈,而是急于维护妈妈,妈妈在爸爸面前,是善良的弱者,爸爸正是抓住了妈妈善良的弱点,一步步地走向叛离。
“妈,我很想爸爸回到你身边。希望你能做回真正的女人,当一回虚荣的女人,庸俗而实际的女人。”惠心收起心里的怨恨,抚摸着妈妈的脸。
素琴感觉从未有过的心痛,才十九岁的惠心,远比她的实际年龄还成熟,岁月的风尘过早蒙上她的面容,这种过早的成熟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决不是件好事,成熟而沉重的经验必定来自沧桑多变的生活,谁都不想这样成熟起来。
素琴深情地握住惠心的手,好久才说:“你明白吗?妈想挽回一切,所以妈才决定这么做。”
惠心坚定地说:“妈,我跟你去,我不想呆在家里。”
素琴有点犹豫,惠心看出妈妈的担心,认真地说:“妈,放心吧,我懂得分寸,我不会让你担心的。”
世上最尴尬的或许莫过于这样:两个本来貌似和谐融洽的家庭转眼间成了“鼎足之势”。本来,蔡扬和金凤都是各自的家人保出来的,应该各自“归队”,然而,两人在走出派出所时又走到了一起,落下素琴和成旺。
派出所门口的一边,惠英姐妹俩和建树正在焦急地等着,见到双方的父母都出来了,忙跑着迎上去。在一丈开外的距离,三方都放慢了脚步,甚至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形成了鼎立三足之势。
还是素琴率先走近蔡扬,用期待的目光注视他,说:“回去吧,孩子们都等你回去。”
蔡扬瞥了素琴一眼,冷冷一笑,说:“是孩子们希望我回去,还是你的的意思?”
“都是。”
蔡扬笑得更阴冷:“是你的意思,为什么不干脆点说呢?就像今晚,你大可以到祖屋去大吵大闹,或许我还会为自己感到惭愧。可你今晚导演出这场戏,实在太卑鄙了,以为这样做,我就会感激你,呵呵 ,你太低估我的智力了。你原来还有阴暗的一面,一直以来我都没发现。”
素琴一愣,有点结巴:“你说,是我……报的警?”
“何必说得那么明白,自己做什么,自己最清楚。”
“蔡扬,你说清楚了,我报警让你进派出所,然后用钱保你出来?天知道,我不是诗人,我没你那么丰富的想象力!”素琴伤心透了,一下觉得头昏脑涨,差点站不住,惠英和惠心赶紧上前搀住妈妈。
蔡扬不为眼前情景所动,挽着金凤的手,向前跨出一大步。惠心看在眼里,心头腾起无名火,手指向父亲,厉声叫道:“站住!”
蔡扬一愣,僵硬地立住身,慢慢地转过头,看着身边这个曾让自己感到骄傲的女儿,骤然间有一种隔阂的感觉漫上心头,他们之间才一丈开外的距离,他却感觉不到彼此熟悉的呼吸。蔡扬有点茫然,就听惠心说出了惊人之语:“蔡老师,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我这么称呼你,因为你是我的长辈,而不是出于对你的尊敬。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妈不会报警,她永远都不会,我为你感到可惜,你现在还不能真正了解自己妻子。我也为我妈感到悲哀,她挽救不了她的丈夫,还落了个虚伪的骂名。你不是想知道是谁报的警吗?是我,是我报的警!是我想让你们身败名裂的!”
通城的夜空很静寂,惠心的话像霹雳划破夜空的静寂,撞击着在场每个人的耳膜,震撼着每个人的心房。
蔡扬忽然发出难听而怪异的笑声,这笑声听起来更像哭声,像聊斋里的鬼泣神嚎。笑声中,他挽着金凤决然离去。金凤走过成旺和建树的身边,只是看了一眼,也决然不再回头。成旺手刚伸出去,却抓了空。建树始终怔怔地呆立着,没有叫唤自己的母亲。
这时,惠英忽然大呼小叫:“妈,妈……”
素琴整个已瘫软下来,不醒人事。
成旺赶紧过来帮忙,支建树说:“快,快叫出租车,送你琴姨去医院!”
第五章
蔡扬正式地向素琴提出离婚。素琴容忍了他的感情出轨,至于离婚,任蔡扬怎么软缠硬磨,她就是咬紧牙关不松口。如果说素琴以前是柔软若水,在这骨节眼上的就变得坚韧如藤了。
惠英和惠心当然站到母亲的一边。妈妈性情几近完美无缺,本来身体就不好,姐妹俩义无反顾地守护妈妈,不让她受半点的委屈。
离婚的事若即若离地拖着,素琴心里明白,这有名无实的婚姻迟早是会离的,她咬紧不放,不是为了她自己,是为了惠心。就差一个多月就要高考了,说什么都不能把孩子的前途给赔进去。可蔡扬却逼得很紧,后来,连金凤也找上门来,恳求素琴:“琴姐,你跟扬哥离婚吧,为了跟扬哥在一起,我跟成旺离了婚,儿子都不愿跟着我。现在,除了扬哥,我什么都没有了。”
素琴孱弱的身子颤巍巍的,像风雨中一片落叶。可就是这具快支持不住的躯体,在丈夫和往日挚友的左右夹攻下,她还是硬撑着,坚决地摇摇头。
金凤好像是有备而来,软的不行,脸就变了,腰板一挺,头一扬起,斩钉截铁地说:“琴姐,我是给你面子,让你有个台阶下,你还是这么固执。扬哥早就不把心放家里了,你留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
这话彻底伤到了素琴的骨髓,让她痛不自已。金凤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冷言酷语,企图从精神上摧残她。素琴脸色煞白,剧烈地咳嗽,身子摇摇欲坠。惠英和惠心惊慌失色,搀住妈妈。金凤铁了心,脸上飞扬着幸灾乐祸。惠心抑制不了心里的怨恨,叫骂着扑向金凤。金凤抵挡不住这只撒野的豹子,落荒而逃。
素琴的精神状态刚得到安定,蔡扬又上门来,开口闭口还是离婚的事。
还在气头上的惠心站到了父亲和母亲中间,理直气壮地说:“妈,你跟他离吧!”
素琴怔住了,连斗志昂扬的蔡扬也被镇住了。
惠心坚定地申明自己的立场:“妈,你离了吧,我和姐照顾你。”
素琴含着眼泪摇摇头:“小惠,你说什么话,你是要考大学的呀。”
惠心倔强地摇摇头:“妈,如果我考大学要让你承受那么多的痛苦和折磨,我宁愿不考,我出来打工,养家糊口。”
惠心的不屈不挠,压过了蔡扬咄咄逼人的势头。如果说他可以理直气壮地面对妻子,悍然提出离婚,但对于惠心,这个和他感情最为亲密的女儿,他却无法正视她,跟她谈所谓的道理。惠心对他只有怨恨,不再存着对父亲的敬仰。对于他这个当父亲来说,无疑他是失败的。但他回不了头,别说他和金凤真的有感情,就说现在事情闹成这样,也绝无回头的理由。
不在妻子面前妥协的蔡扬,却在坚定的女儿面前妥协了,对素琴,他的语气有了缓和:“素琴,我不逼你,我们都不希望折磨自己。”
蔡扬说完,转身走到惠心面前,像是最后的祝福,一字一顿说:“小惠,爸希望你能考上大学,我曾经为你感到骄傲,希望将来也是。”
蔡扬走了,素琴痛苦地闭上双眼,良久,缓缓叹了口气:“小惠,如果你真不考大学,妈死不瞑目的。”
惠英怕惠心再说出让妈妈伤心的话,拦在惠心面前,使了眼色,说:“小惠,我知道你是一时说的气话,还不跟妈承认错误。”
倔强的人最是怕软,惠心在母亲面前低下了头。
“妈,我听你的,我考。万一考不上了,你也别伤心,反正我是尽了力,也不会打算再考。”
照惠心现在的成绩看来,考上全国有名气的重点大学有待努力,普通院校十拿九稳。自从父亲闹离婚,惠心对上大学失去兴趣,一心想早点出来工作,减轻妈妈的负担,又能在她身边照应着,基于这一点考虑,后来她在填报志愿时,报得很离谱。
这天晚上,惠心突然接到建树的电话。
建树约她出来,在上次的老地方——西湖畔见面。
高考结束后,惠心一直没见过建树。那些日子,她心里憋得慌,不是因为高考的事压着,而是父亲又跟妈妈提离婚的事。妈妈答应过,高考过后,就跟父亲离婚。父亲跟金凤不再住祖屋了。他们的事已曝光在太阳底下,没什么好藏藏掖掖的,干脆自己租了套房子,另立门户。母亲没有食言,这回很干脆,父亲刚踏进家里,还没开口,妈妈倒先开了口,答应马上办离婚手续。惠心知道妈妈主动开口,是怕她又跟父亲闹起来。她也没跟父亲闹,本来她就觉得父母的婚姻走到头了,她不希望父亲回来总是说这些烦心的事。父母离了婚,开始几天,难得家里落得个清静,可几天后,清静就变得可怕了,好像家里缺少了什么,老在家里呆着,这种可怕的清静越发让人难受,惠心变得更少言寡语了。在那些难捱的时光里,她忽然想到了建树,为什么会在孤寂的时候想到建树,她对自己都交代不清楚,只是觉得很想找个人说说心里的苦闷,这种苦闷,妈妈和姐姐,她都缄口不说,她知道,跟她们一说,只是徒增彼此的苦恼,并不能化解彼此的心结。建树自然成了她想倾诉的对象。
建树打来电话时,惠心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激动得怦然心跳,脸上从未有过的烫热。素琴问是谁打来的电话,惠心不想隐瞒,对妈妈直说了。素琴点头说:“也许高考的成绩出来了,建树会带给你好的消息,随便问一下你旺叔,都好久没见到他,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惠心点点头,她心里清楚,建树一定能考上,她是十不离八九地考不上。当然,建树会带给她什么别的信息,她不敢胡乱猜想。
月光如白银,倾泻在西湖畔的柏树上,又从密匝的树叶缝里穿透下来,染白了地面。
西湖畔有一溜长的石椅,专供游人累了歇脚休息。建树比惠心先来到一步,惠心一来,建树就起身,让她坐下。自己却站着,显得有点手脚无措。
惠心觉得他比以前变得好多,以前潇洒,干练,踌躇满志,今儿换了样,变得拘谨,瞻前顾后,对人存有疑心,什么都有所保留。她很理解建树现在的心境,她何尝不是这样。
“你干嘛不坐下来?”惠心指着身边那个空着的位置说。
“我……”建树搔搔头,有点尴尬,“我习惯站着。”
“你已经够高了,还站着,我们怎么说话。何况我不习惯仰视别人说话。”
建树服从地坐下来,习惯性地翘起二郎腿,觉得不妥,又把架着的腿放下来。
就算坐着,他与惠心还是保留一定的距离,中间差不多空着一个人的位置。
惠心觉得好笑,但她笑不出,她现在的心情比哭更难受。不知是年龄的增长,磨光了无猜的心思,还是家庭的变故,破坏了彼此的和谐。
“你没事吧?比我还紧张。”惠心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
“没事,没事,不,还是有点事。”建树还是闪烁其辞,说话前不搭后。
“你查过高考的成绩了吗?”
“我已经接到录取通知书了,是省城的师范大学。你呢?”
“我什么都没接到,我想是没考上吧,我也懒得去查,随它去吧。”
“怎么会这样,按你的成绩,你不可能连普通院校都考不上呀?”
“我也不明白,大概是状态不好,没考出平时的水平吧。”惠心说着,瞥了建树一眼,“你不也一样,以你平时的成绩,你不止考上省师范大学的。”
“本来我可以上更好的大学,但我只选择省师范大学,因为考上了,我爸也会去省城,我只有一个选择。”
“旺叔也要去省城?”
“我爸下岗几个月了,也得找事做,两个月前,我爸在省城做生意的朋友就想让我爸过去帮他,他没答应,就是因为他还走不开。现在,他倒主动打电话给省城的朋友,急着要走。”
惠心心里翻腾着一股苦涩的滋味,建树不说,她也听出来了。旺叔是想离开这个触目伤心的地方。
“你和旺叔到了省城,能适应那种新的生活吗?”
“我可以一边读书,一边做点兼职,还可以写点小说赚点稿费。我爸那朋友的公司离学校不远,我们都彼此能照应到,这些都不是我所担心的。”
“你还担心什么,我能帮你吗?”
“你一定能帮我的,这也是我今晚约你出来的原因。”建树说着,侧脸看着惠心,眼神中,没有了刚才的羞怯,却多了几份的期待。
惠心不知道他往下会说什么,但从他那种暧昧的眼神中,仿佛明白什么,也似两朵彩云飞过月亮的脸。
“惠心,我担心的是,这次去了省城,我还能不能回来。”
“傻瓜,你能不能回来,可是你的事,跟别人无关。”
“可我怕,就算能回来,大家会不会变得陌生了?一切会不会超出自己的想象?”
“我也不晓得未来会是怎样,我不想设想未来,我已经丧失了想象力,我只想过好现在的日子。”惠心真诚地说:“建树,我希望你也是,不要想象太多的未来,过好现在,才是对自己和别人的负责。”
“也许你是对的,可现在我过得很不轻松,我想你也是。”
“我们能有选择吗?”
“没有选择,却可以争取,比如说,你这次考不上了,还可以重新再考。我希望你也能走出去。”
“我不会再考了,不是没有机会,而是我不想。”
惠心没告诉建树她放弃上大学的原因,这是谁都难以理解的,她也懒得说出来,对建树也不例外。建树不明白惠心为什么对上大学突然失去兴趣,就算家庭变故的原因,但上大学关系到一辈子的事,不是想放弃就放弃的。惠心没有明说,建树不敢细问。在惠心面前,他总是勇气不足。确切地说,不是勇气的问题,而是他总出于一种对惠心的保护,担心自己不慎的话语,不经意伤到了惠心。
建树说他到了省城,会给她写信,要惠心也承诺,以后多给他写信。惠心答应了。往下,两人都一齐沉默了。
沉默的时光是最难熬的。
惠心起身,说想回去,建树看了看表,说还早呢,好不容易出来聚一下,以后怕难得逢上这样的机会了。惠心打断他的话,说你别说得这么悲凉好不好,像生离死别似的,我不喜欢。
建树说,那你答应我,多坐一会。
惠心迎着他期待的目光,缓缓点点头,她忽然也有一种惊怕的感觉,害怕未来真应了建树的话,连见面都很难,或者就算能见面也会变得很尴尬。所以,她也想多呆一会,她不想很快就回去,她不敢想象自己面对空荡荡的房间,一个人陷入无边的思绪,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情和感受。当然,在家里,有妈妈和姐姐的关爱,她不会寂寞。但除了这种亲情的关爱,她已隐约有种感觉,就是渴望一种亲情之外的感情的依托。虽然她还是在心里排斥这种情感的“侵入”,但是,该来的总归会来,挡也挡不住。
夜空的皓月穿过了树梢,素白的月光撒播下来,披在建树和惠心身上,无声无息,温柔而细腻。
惠心心里希望着,这么静美无扰的夜晚就这样地延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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