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最大的商场门前,忽然聚起了一堆人,里三层外三层。透过人缝,一只显然是铁皮土喇叭里发出的声音,沙哑而嘹亮地传了出来:“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竟然是在朗诵年轻人很少知道的《老三篇》!了解底细的人伸头看一眼,笑笑,走了;不知底细的便拼命向人圈子里钻,想一睹朗诵人的风彩。
站在圈子中心的是一女子。绿军装,绿军帽,绿军鞋,扎着俩小辫;绿军帽上还缀有一颗红布剪成的红色五角星。看那布满沧桑的脸,大约50—60之间的年纪;衣服脏兮兮,身段却还苗条。一会儿,女子又跳起了当年曾红遍大江南北的“忠”子舞,边舞遍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xi],指引我们向前进!。。。。。。”那舞姿娴熟,且不失优美。于是人群里爆起一阵掌声和起哄声。有人递给女子一瓶矿泉水,女子舞、唱得更起劲了。
了解底细的人都知道,这女子叫大凤,是这个小小县城挺有名气的人物,人们时不时在大街小巷看到她的身影。大凤的家是与闹市毗邻的东北关村人。近几年县城发展很快,高楼纷纷拔地而起,唯有东北关一带却还保留着百十年前的模样:平房,有新有旧;青石路面,下雨天满街污水横流。在许多小趴趴房中,就有大凤的一处。父母早已去世,家中只她一人,门随设而常开。据传,大凤当年曾是一个很漂亮很出色的姑娘,正当花雨季的年龄,遇上了那个狂热而辉煌的年代。一次两派学生由文斗而演变成武斗,她头上挨了一闷棍,伤好后,便整个人停留在那个年代了,甚至包括身材。父母相继去世是村里几个远房本家帮她料理的。有户口,便有口粮地,也是好心的乡邻和本家帮她孬好侍弄着,隔三插五人们给她蒸上锅干粮,她也能冷啊热啊糊弄着吃。那饭新也罢,馊也罢,她竟从未生过病。她不是个懒人,平时劳作最热衷的是帮人搬搬抬抬。只要谁家盖房子,她便常去插手。搬砖,提灰,抬料,满头大汗,边干边唱:“学习雷峰,好榜样,忠于人民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要不就背诵:“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是,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我要把。。。。。。”
人们无从知道她每天睡少觉。反正没到深夜,街上便常常传来她高声朗诵《老三篇》和唱语录歌的声音。人们习惯了,倒也可以安然入睡。而令城区防不胜防的小偷小摸,却很少光顾东北关村。有时,谁家的什么器物或衣服之类凉在门外忘了往家收放,第二天到大凤家准能找的到,全堆放在她院子里。人谢她说:“多亏大凤给收起来了!”她便回答:“毛主[xi]教导我们:要为人民服务!”
她有时也很文静,常常和一些顽皮的小女孩坐在村头的大柳树下拾“把骰”玩,玩来玩去一帮皮孩子便把她按在地上格吱,她一边笑一边喊:“毛主[xi]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在村子里,她的人缘是很好的。
住上那么半月二十天,她又到城区满街去逛悠,随处表演《老三篇》、忠字舞。有时遇到建筑工地,便又去帮人家搬砖、提灰,满头大汗,抹成大花脸。长了,有的工地便认识了她。给她水喝,遇上开饭,便给她个馒头给她碗菜。一边吃一边逗她开心。遇上好心的工头,给她一两张票子,她也不会花,却是拿回村交给会计,说:“支援亚非拉人民闹革命!”会计便专门给她记了个小本本,存起来。换季的时候由村上添几个钱给她买件衣服。衣服一律是军绿色,别的颜色她不要。
进城里的时候,她也闯过祸。有一次,不知怎么逛到一个佛品店门前。店内的佛乐和柜上摆的大肚子弥勒佛忽然激发了她的革命热情,进门拿起东西来就摔,边摔边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跑掉!”被人家按在地上坐了“土飞机”,引得围观的人起了义愤,纷纷指责店主。恰好有两位大凤同村的人青年路过遇上了,便揎袖露臂地和店主理论,要砸店。店主打电话报了警,警车把大凤拉到派出所,给了她一片西瓜吃,又打电话给村委会派人来把她领了回去。此后老长时间,那家佛品店老是惴惴地,就怕再见到大凤的踪影。好在大凤没再去闹。
县城飞速地发展,许多大楼拔地而起。房产开发的洪流终于漫延到了东北关。上边来了通知:整个村子须拆迁。于是平地起了一场大风波。村民们抗拒拆迁,上访、闹事,但胳膊扭不过大腿,陆陆续续迁走了。最后只剩下十几户钉子户,大凤是其中之一。不管人们怎样哄、骗,告诉她给她另找个地方住,这里要盖高楼,盖好后还让她回来住,等等,甚至用她熟知的语言对她说:“不破不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以及“我们要打碎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这一切全都没有用了,她赖在她的破旧祖屋里就是不走。没白没黑地背、唱《老三篇》以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投鼠忌器,鉴于村众的情绪和舆论,拆迁办的人拿她没办法。后来,左邻右社全成了一片瓦砾,拆掉了,唯有她的小祖屋小岛似地立在瓦砾堆中。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人没有听到她的朗读声和歌声,风雨掩盖了一切。第二天,人们发现,她那失去四邻依托的祖屋塌了;而她,被压在倒壁残樑下,早已断气。
一个曾经有过的时代的最后一片活化石,就这样随旧屋的破砖烂瓦消失了。一年以后,大凤祖居地旧址耸天而起的大楼每天迎着刚露出地平线的第一缕阳光,熠熠生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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