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由于一直和奶奶生活在一起,这样到八九岁的时候,就在乡下的那个不分年龄的学校上了两年学,也因此在记忆里留下许多现在想想都觉得好笑的童年趣事。
那时,我们校园的北面有一块空地,老师和给我们做饭的师傅们就在上面种菜,也种上了各种瓜。夏天和秋天到了,菜地上便结满了瓜。黄瓜,丝瓜,冬瓜,和南瓜,哦,对了还有笋瓜,一只只,一挂挂,一窝窝,从结朵,开花,打纽儿,到慢慢长大,全在我们一帮孩子们眼前完成的。
夏天,那些冬瓜能长成几十斤一个,胖娃娃似地,浑身长满白白的茸霜。秋天,南瓜是圆扁的那种,敦敦实实,一副憨厚的模样。而笋瓜则是瓜类中的美男子,干净溜滑,圆润周正,人看上去就爽利,仿佛不是长来吃的——有谁肯忍心在那冰清玉洁的身上动刀呢。
每到上劳动课了,做饭的师傅老赵,总是叫我们摘瓜花投瓜花,摘下不结纽的公花,撕去花瓣,把粉嘟嘟的蕊柱投进雌花的蕊心中。雌花们或羞涩地半张着,或热情地盛放着,一副渴望和放肆的模样!就这样,一对对花儿吻在了一起,在灿灿的阳光下孕育着惊奇,用不了两三天,花枯剥落,一颗颗铅笔头样的瓜纽儿便嫩水水毛茸茸地呈现在你眼前。我们这群孩子们满怀成功的感觉,审视着鉴赏着它们,这是他们一手促成的作品,使得我们这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心里盈满了怜惜,我们吵吵嚷嚷地画地为牢,然后一早一晚地来,看着“自己的”瓜儿一天天长大,变胖,俏生生敦实实地卧在松软的土地上。有些孩子还别出心裁地用别针在上面浅浅刻上自己才认得的符号,瓜身不一会就泌出晶莹的汁来,那是它疼出来的汗抑或流出来的血,不知道,顾不得了,为了爱和占有,我们小小地残忍了一回。只一两天,那些划痕便结了痂,淡淡褐褐地趴在那儿,妙趣天然,如造化不经意挥抹的书法,让我们的孩子心里充满了富足和欢喜。
瓜儿开始成熟的时候,每隔几天,做饭的赵师傅就提着竹筐拎着菜刀,深一脚浅一脚踩进瓜田,采摘走块头最大的瓜。于是课后菜地上总有几个黯然神伤的孩子,一种失落攫上了他们的心头。虽然他们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但孩子们还是忍不住流泪了,真心实意,伤心伤意。在瓜们一个个次第长大的过程中,带给他们多少新鲜多少企盼多少喜悦呵,竟忘了它们本来就是长来吃的——这些心意纯良的可爱的少年!
这时候,却有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在窃喜和举手摸额,虽然额上每每也慌出了汗滴,却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这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孩叫狗蛋十五岁,女孩叫金锁十四岁。他俩把瓜蔓引进了学校旁边的芦苇荡隐处,两个白白胖胖的笋瓜儿就在苇杆和蒿草的掩蔽下偷偷地长大,没人想得出它们的藏身之处。除非,有人斩开芦苇冒着跌落河水的危险,踩下松塌的陡坡才能看到它们的存在。这里并非暗无天日,事实上阳光总能透过高高的苇尖和密密匝匝的叶片之间的缝罅,把洞洞眼眼的光斑打落在它俩的身上。微风拂过,那些光斑就调皮地游移起来,如白亮亮地舞蹈。不仅如此,每天这两孩子先后做贼似地赶来,挤进芦杆,蹲在他们的面前,用眼神谛视着它们,用手轻抚着它们,仿佛一个慈祥的父亲和一个温爱的母亲。好像受了什么力量的启示,这两个青春初萌的孩子竟不约而同地在瓜身上小心刻上了对方的名字——这样他们在这里养着瓜,就好像养着自己的心思,偷偷地……多让人心醉!
可是这秘密却终于被对方所知晓。一堤的芦苇,蓊蓊郁郁,相隔三十步,藏着两个青涩而美丽的故事。一天,当那叫狗娃的孩子志得意满、蹑手蹑脚地刚从苇丛里爬出来时,他看到另一处芦苇窸窸窣窣地动,芦杆分合,一个俏生生的人儿闪了出来,猝不及防,四只惊惶的眼睛对视着,旋即满脸飞红,分头落荒而逃!
当秘密不成为秘密,两个孩子分别找到对方的藏瓜之处,你不难想象这两个孩子当时的景况。蹲在写有自己名儿的笋瓜边,男孩的一颗心就如一只受惊的快鹿,捺不住就冲出了浓密的芦幛; 那女孩伸出纤巧的食指轻柔在那两个字上抚摩,欢喜的泪水便串珠般涌出,打在瓜身上,跌落泥土里……
时隔多年,还没成家的我,回到乡下看见那个当年叫做“狗蛋”的家伙——也拿他妻子“金锁”打过趣,说当初他俩的初恋还真有点像地下工作者呢,偷偷摸摸的。这时“金锁”总是抿着嘴笑,用眼睛白白我。而当年的“狗蛋”却在一旁斜睨着妻子一眼,凑趣着说,还多亏了那块瓜地哩,否则他们家哪来现在的两只瓜呢。
您可别听糊涂了,“狗蛋”说的瓜不是他们各自偷养的那两只瓜,而是他们以后共同创造的另两只更加金贵的瓜——他们的一双孪生儿女:哥哥乳名叫大瓜,妹妹乳名叫二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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