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最亮的星，终于抖一下身影，便隐进灰蒙蒙的云层中去了。天很暗，鸡没叫，狗不吠，整个的像死掉一样。

初春来得很迟，夹着习习的寒风，裹在身上，冷飕飕的。鸡叫头遍的时候，和平院的兴子爹从屋后小便回来了。这是祖辈留下的习惯，男人们永远不用那盆盆罐罐，无论啥时候，提着裤子到屋后一站便了事。女人们往往在夏天最热的时候，捂着鼻子直叫唤：“*……熏死人喽……”男人们则快活地发出一阵阵浪笑。

兴子爹清瘦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愈显得憔悴。他用粗大的手掀开被角，抬腿上了床，痛快地伸个懒腰，便推了推身旁睡得像死猪样的女人。

“哎，矮子的女人生了。”

“生了？”女人惺忪的眼猛地一亮：“啥样的？”

“没小鸡的。”

“傻吗？”

“听说哭了一声。”

“唉，苦了这女人，矮子保佑的。”

“屁话！”男人瞥了瞥女人那肉墩墩的肩头，抬手一巴掌：“去，看看那女人。”

女人一咕噜爬起来，晃着一对硕大的奶子，抖起满是灰尘的裤子，套在了柱子似的短腿上，趿拉着破拖鞋，“踢哒、踢哒”地向矮子家走去。

矮子家已站满了那些被男人打发来的女人。

柱子的老婆，套着那双整个大院只有自己男人才有的特大号翻毛皮鞋，站在矮子的女人床前，正炫耀着她拿来的二斤红糖。

“哟，还是面糖呢，恐怕拿票都买不到呢。”

“还是柱子心细啊。”

“嘿，到底是一个大院的。”

……

女人们极有本事地附和着别人的话，心里却在骂自己的男人：拉着板车到处跑，扯三尺花布，也不至于在柱子老婆面前出丑。

兴子娘没吭声。她径直走进厨房，捅开炉子，扯几根自己带来的馓子放进锅里。火，不很旺，从炉后抽出把扇子，紧扇几下，蓝莹莹的火苗顿时窜了上来。看着小桌上摆着头天吃饭的碗筷，卷起袖子麻利地洗刷起来。

屋里很是热闹，男人们整天拉着板车来回跑，搁下的女人们便亲热得如同姐妹。当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馓子汤端在矮子的女人面前时，屋里来的人早已走完了，留下的是一堆小孩的旧衣服、几块尿垫子和二斤红糖。

“妹子，趁热吃吧。”

“兴子娘，让你忙了。”

矮子的女人，中等个，脸上有几块雀斑，但看上去照样显得很俊俏。尽管产后身体虚弱，从饱满的两腮和那双明亮深邃的眼睛看，是个能吃苦，能受累，能一顿吃两大碗米饭的女人。兴子娘弯腰看看包裹里的婴儿，小眼睛还没睁开，皱巴巴一张小老头似的脸，“顺当吗？”

“嗯，还好。开头以为是难产，一使劲就下来了。”女人递过碗：“再盛一碗，我饿狠喽。”

“奶下来了吗？”

“没呢，开始涨了。瞧……”女人把上衣朝上一掀，露出了两只馒头似的奶子。

“唉，你咋就这么好，我就没这本事，硬挤也挤不出来，他爹直骂。有什么办法，命摊的，不过，俺们几个孩子照样长得结实，我省心喽。”兴子娘抬头看看外边：“哟，不早了，我晌午再来吧。”

太阳光从天窗漏到小屋时，矮子的大儿子傻子从被窝里伸出了手，他揉着眼，四处瞟一下。咧着嘴“噢噢”直叫。

“来了，来了……”女人急跑过来，从傻子身下抽出一块尿垫子。顿时，一股呛人的*味直往鼻子里冲。

产后满月，女人脸上有了红润，鼓胀的一对奶子绷紧了衣服，像两个小山丘。坐在院里吃饭的男人们不时向矮子的女人乜来了热辣辣的目光，他们的女人便拿毛巾朝头上甩去：“洗把脸去。”男人怏怏地走回屋，回味着那两个小山丘。女人们则转过身，使劲唾了一口。

浸在水盆里的手，很是细嫩，是曾给她带来无限自豪的手。在娘家，这是一双让人羡慕的手，谁家要有个十指修长、聪明伶俐的女儿，那就坐等着享福吧。到了该出嫁的年龄，方圆几十里都会有人来看这双手，实际上是看人的，随之便有人家托媒送来一块极好的，大都是从南方带来的红绸子。这时，姑娘绣得特别用心细致，碧绿的水波中，是一对戏水的鸳鸯。自男方拿回去后，姑娘的心就跳动不安，一是暗暗祈祷能找个好婆家，二是在猜想那个他长相如何，往后对自己会怎样。三天以后，递在姑娘手上的是鸳鸯翅膀上绣上一条红线的，那姑娘就要赶紧准备置办嫁妆了。

矮子的女人脸一红。唉，还想那干什么。

那年，自己不也接到过翅膀上绣一条红线的绸子吗，谁叫自己命苦，喜期的头三天，男家遭大火，连人带房烧个精光。她哭哟，至今还记得小伙子的模样。多好的人，那是两家订喜期的日子。男家大伯带着他，拎着一块肉，四瓶酒，四包点心，自己正蹲在地上往簸箕里拣被风掀翻的干豆角。一双自己做的布鞋伸在眼前，猛一抬头，笑眯眯的一张脸，正憨憨地望着自己。心一慌，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只粗壮有力的手拉起了她。

“没……没摔痛吧？”好磁性的声音。

她心一阵狂跳，听到周围传来“嘻嘻”的笑声。不知是怎么进的屋，关上门，偷偷卷起袖子，把那人拉过的地方轻轻贴在脸上。

“噢……噢……”

女人一愣神，傻子正拎着一块掉在地上的尿布直嚎。“小二呢？”带着气，扯过尿布，甩进盆里，溅起的水花扑了满脸，使劲甩甩头。

“噢……”傻子指着院外那片草地。

“吃饭去。”女人说。

一阵碗碰勺的叮当声后，屋里安静了。女人也感到了饿，麻利地拧干最后一块尿布。

太阳偏西的时候，小二回来了，手里拎着一条死老鼠，甩来甩去，一只不知从哪跑来的野猫，跟着后面直转悠。

灰暗的灯光下，小三哼哼唧唧想睡，傻子蹲在床前，不时捏着她的鼻子，拧拧她的脸，逗得小三“啊啊”直叫。看着可爱的女儿，矮子的女人心很塌实，她不会傻的，像她父亲。一抬头，瞥见墙上矮子的相片，女人心一颤。

唉，她长叹一声，不是滋味。

院子里的人又开始走动，不再怕矮子的咒骂了。难怪，以前大人一过来，身后便立刻跟着几个小尾巴。这个摸摸傻子的脸，那个让傻子翻个跟头，惹得矮子抄起扫帚追着骂：“你们精，你们能，下辈子绝种、瞎眼，烂舌头，x你娘……”大人们知趣，灰溜溜地走开了。本来也是奔着他女人的，谁不想得到那一双巧手的好处呢。你说是插花、绣凤、缝缝剪剪，样样行。高兴时，还能给你来段家乡小调，嗲得让人入迷。

矮子的女人脾气好。矮子得罪了人，她背着矮子去道歉，“千万甭记心上，只当说我的。”渐渐，人们对矮子的敬重转向了他的女人。只是，有一点让大家心憾，这么精明能干的女人偏偏给矮子生了俩傻儿子。

小三喊出第一声“娘”的时候，整个和平院热闹开了。

“小三，再喊一声。”

“大声点，哎，真好听。”

“多俊的闺女，跟她娘一样，又是个能人。”

“可惜，矮子看不见了。小三，甭忘了你爹……”

这些娘们儿似乎都忘了曾被矮子那样恶狠狠地咒骂过。那些被矮子扫帚追得满院跑的丫头、小子们，也都腼腆起来，捧起了书。院里几位老人试着想给矮子的女人找个壮汉，好有个依靠，女人便让兴子娘放出风：“这辈子不再靠男人，一心一意拉扯三个可怜孩子。俩个儿子不指望了，闺女将来会孝敬我的。”

好女人啊！

满院的人谁不夸。

“傻子该有十岁了吧？”兴子娘望着门外的傻子：“去问问，有没有学校肯收？”

“唉……我也想过了，傻子是不行了，小二倒强些，让他去试试。甭看他傻，有时也机灵着呢。”

第二天，矮子的女人去学校，磨了半天，人家要先试上一阵，乐得女人连夜翻出矮子那年捡到的一只黄书包，上街买了铅笔、本子，总算熬到头了。女人那天不知哼了多少遍家乡小调。晚上，送走兴子娘，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摸着孩子的头，开始喜滋滋的，后来竟嘤嘤地伤心起来。

娘啊，俺的命为啥这么苦哟，咋也不来看看俺？真的就不问俺了？

矮子的女人，本来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夏莲。那年，娘生她时，正是门前满池莲花盛开的时候。嫁给矮子那天，满院的人都来了。

“瞧，矮子的女人挺俊的。”

“呵，矮子真有福气……”

她听到了，心中一阵伤感。

“你、你不嫌俺？”人散了，矮子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手。他明白，自己娶的是一位仙女。

“咋，咋能嫌呢，是俺情愿的。”

是啊，不是自己情愿的吗？自从那小伙子死后，背上了克夫的名，一晃就是几年。那年，矮子的板车队来到她家乡，也该有缘分，竟坐到她家开的小饭馆，同她娘唠起了家常。

“多厚道的人，就是矮了点。”娘把她拉到灶前，“还能跟他到城里。”

想想，他人虽矮，却蛮精神，还有力气。再呆下去，不知会碰到什么样的人，只是觉得太委屈了。直到走进矮子屋，看见矮子“啪”地一声拉亮了电灯，再想着娘床头那盏油灯，她才一阵激动，竟后悔来迟了。

矮子每次从外面回来，总要捎点小东西，什么花卡子，彩色橡皮筋，几尺花布。有一次，带回一根粉红色的绸带，硬要她扎在辫梢上，惹得那些娘们儿直找自己男人算账。

人前背后，女人们常夸：“妹子呀，世上没有再比矮子好的男人喽。”

她自豪了，自己的男人。

尽管有时粗鲁得让她受不了。板车队一走就是十天半月，每次回来，矮子总要喝个痛快，乘着酒兴……那个强悍劲儿。女人们便嫉妒地骂起自己男人“都被阉了。”多好的男人呀。她下决心，一定要给他生个儿子，像他一样。傻子落地那天，全院人都喝到了矮子送的喜酒。

“你，真像我娘。”晚上，矮子抱住女人，眼泪掉在女人的脸上。

“爹娘死的那年，我才十五岁，跟着大伯在家乡拉起了板车。第二年，大伯也死了，再也没有人对我好。他们欺负我，扣我的钱，我拉着板车跑到了这里。二十岁那年，有一个女人对我好过，我把钱都买了东西送她，后来，还是嫁了别人。我以为这辈子跟女人没缘分。你……你不会？”

女人一把捂住他的嘴，“不会的，我一辈子跟着你。”拉过矮子的头放在胸前，自己也流了满脸的泪。

小二生后不久，矮子突然变了。一看到两个傻儿子，便生怒气：“我哪辈造的孽，叫你们来败兴我，x你娘，你们是谁的野种，我掐死你们……”

结果，女人死活要跳河，全院人要揍扁矮子。“要上天了！”兴子爹绷着蜡黄的脸，凸着眼珠子：“这样的女人上哪找？算你福气。老了指望儿子？哼，没有这女人，你……你能有今天？”

矮子懵了，一把拉过女人的手朝自己脸上打。女人再也不说笑了。街道帽厂缺个人，兴子娘把她拽了去。矮子照样拉着板车，只是显得更矮了。一天，他带回几个卤菜、一瓶酒，第一次给女人倒了一杯。女人什么也没说，端起，闭上眼，一扬脖子喝了下去。

三杯下肚，矮子的脸红了。

“小二娘，我……对不住你，我……难受啊，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我……我就……呜……呜……”女人慌了：“都怪我，不争气，老天会有眼，会给我们一个好的。”

真的会吗？女人望着天……

一块碎花布，剪成一块一块的，在女人灵巧的手下，变成了一件小衣服，矮子的女人似乎看到了一张笑脸迎向自己，甜甜地喊她一声“娘”。

“孩子。”她轻轻摸着肚子，“可要是个好样的呀！”

矮子看到了女人的肚子，也看到了女人的笑脸。一下子像长高了许多。那年夏天西瓜特别贵，矮子硬是让女人天天吃。就在盼望小三出世的时候，矮子却出意外了，跟着汽车队去山里送货时，连人带车翻到了沟里……

小二初中毕业后接替了矮子的工作，小三也听话，常帮着娘做事，哼着娘教的歌。女人有一天仔细端详着女儿，“真像他呀。”心中油然升起一个念头。

这年的夏天，全市闹起了痢疾，大大小小医院住满了人。矮子的女人也染上了，整日地像没有骨架似的。傻子同一群孩子到河里玩，被人耍弄一番后，再也没有上来，女人几乎要疯了。

一个月后，女人再也撑不住了。终于，在一个早晨，强撑着身子叫住了正要去学校的女儿。透过女儿的眼睛，女人看到了另一张男人的脸。

那晚的月光真好。

矮子的板车队走几天了。闷得慌，来到院里，望一眼满天的星，心中一股莫明的*动。屋里传来傻子的喊声，正要起身，对面小屋的窗户亮了，随即传来了男人的咳嗽声。她知道那是谁，一位借住这的外地小木匠。

晾过尿布，随手披上一件夹袄，摸摸瘪瘪的肚子，女人一阵忧伤，咋还没有呢？矮子临走那晚怎么说的，“啥时才能给俺生个好的？”

自打生下小二后，她怕看到矮子，怕他的折磨，更怕院里那些女人的眼睛，连兴子娘也时常带着疑惑的目光：我就弄不明白，一对精明人咋会……

对面又传来几声咳嗽声，窗户上映出了那个小木匠的身影。

蓦地，她的心颤了一下，接着，木然地朝那小屋走去……

“小三，”女人吃力地拉住女儿的手，迷惘的眼睛盯着女儿的脸好久，好久，终于无奈地叹口气：“去，找你的……爹去……”

“爹？”

小三圆瞪着两眼：“娘，爹不是早就……”抬头望了望墙上挂着的矮子相片。

“噢？”女人一愣，慢慢转过神来。

突然，女人用力睁圆了眼，费劲地喘了一口气，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他……”女人软软地用手指了指门外，之后，猛地向后一仰，直直地躺在床上，像一尊泥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