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9月28日，农历8月15，是中国传统的中秋佳节。

每逢佳节倍思亲！

我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憋在心里，却像茶壶里煮沸的饺子，怎么也倒不出来。拿起电话之前，我在心底模拟了127遍，“爸爸、妈妈，今天是中秋节，我想你们，我爱你们！”但当我拿起话筒，听到话筒的另一端母亲熟悉又亲切的声音时，那所有的演练成果都化为乌有，“家里都好吗？我挺好的。妈，你别瞎操心，领导没骂我。我经常洗鞋垫。一顿能吃四个馒头。爸，你晚上还值夜班吗.......”然后怅然所失地挂掉电话。

放下电话我才想起今天是中秋节，而我却只说了一大堆我和父母每个月都相互唠叨的话。中秋节是什么东西？我似乎已经淡忘了。屈指算来，已经连续六个中秋，我都是独自一人在东北或江南某个军营（校）中，望月长叹！自古忠孝难两全。

很快，已经嫁人的姐姐也打过电话来，问：“放假了吗？”我说中秋和国庆我都担负战备值班，姐姐失望地叹气，又问：“我们全家有几年没一起过中秋了？”我说我们全家已经有两年没一起过春节了，中秋又算什么？何况我们已经长大成人，恐怕再难有机会像以前那样一起过节了。姐姐听后又是叹气，我亦叹气，叹时光的流转，年华的飞逝，和世俗的沧桑变迁。

于是我想起了十七年前，像中世纪那般遥远和朦胧。

我们全家四口人正在赶收玉米。父母走在前头，把一个个玉米棒子扳下来扔到地上，我和姐姐紧跟其后，把扔到地上的玉米棒子一个一个塞进帆布袋子。我那六岁的稚嫩躯体应付这一农活颇觉得有些吃力，但更多的新奇和快乐。姐姐偶尔会捉住一只草绿色的蚂蚱，悄悄地放在我的头上，害得我惊慌大叫；或者砍一棵根是红色的玉米秆，自己先用牙齿剥掉皮，再送到我的嘴里，让我饱尝“北方甘蔗”的美味。当时那种甜甜的、乐融融的感觉，我虽无法言明，但深有体会，那就是现在的人们——所一直传说与向往的——幸福和天伦之乐。

父亲回头看着一双嬉笑打闹的儿女，说：“静儿、军儿，赶快干活，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干完了早点回去。”

“姐姐，什么是中秋节啊？”

姐姐歪着头，呵呵地笑着，然后拍着手唱道：“八月十五月儿圆啊.......”

那天晚上的月亮是那么大那么圆，是我二十多年的记忆中，最大最圆的一次，就像一只银色的盘子，悬挂在家门前那棵白杨树的树梢上。我们一家人都坐在阳台上（北方农村的一种两层瓦房，有阳台），感觉月亮似乎触手可及。母亲把一个方桌子搬上了阳台，桌子上有一锅玉米熬成的稀粥，一盘萝卜腌制的咸菜，几个荞麦蒸成的馒头。我们一家人，在皎洁的月光下，像吃着人间美味一样，把这些被有钱人所鄙视的食物，一扫而光。在我们身旁堆满了灿烂的金黄色的玉米棒子，它们在月亮下都散发着丰收喜悦的光彩。接着，父亲拿出了一块月饼，那是在当时算得上高级的月饼，要一块钱一块。父亲说：“你们姐弟俩分着吃了吧”，我和姐姐都说：“爸爸妈妈吃吧”，于是父亲母亲拿起月饼，轻轻地咬了一口，然后递给姐姐，“静儿，你先吃，剩下的留给弟弟”，姐姐懂事地接过月饼，象征性地抿了一口，这样传给我的就是一块几乎完整的月饼。我张开大嘴，在亲人幸福的注视下，狼吞虎咽。十七年后的今天，我吃着上级分发的月饼，却再也找不回当时的甘甜了，因为我清晰地记得那种甘甜，并在回想的此刻，鼻子发酸，眼眶也殃及池鱼地湿润了。

我吃完了月饼，拍拍手说：“爸爸、妈妈、姐姐，我唱支歌吧，‘八月里来桂花开.......’”

“不好不好”，姐姐打断我，“中秋节要唱中秋节的歌，‘爷爷是个老红军啊.......’”

姐姐唱完歌，我们便一起鼓动母亲，母亲在我们的一再邀请之下，竟破天荒地用她那破天荒的女高音唱了一首〈十五的月亮〉。我们才发现母亲的嗓音能达到如此的高度，似乎已经高到月亮之上了。

父亲骄傲地告诉我们，母亲在少女时可是歌后一级的人物，于是我们趁机要父亲展示他充满磁性的男中音，父亲却腼腆的连忙摆手，最后他答应朗诵一首词作为他的出场节目（父亲当时是民办语文教师）。于是十七年前，我就熟背了〈水调歌头〉，今天仍能随口吟出，或许直到死去，也不会例外。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父亲朗诵的时候，深情款款，并非常投入地举起一个盛着白开水的碗，做“把酒问青天”状。我看见父亲在明亮的月光下，那身破旧的的卡衣服似乎变的临风飘举，随风往还。我不知道那首词说得是什么意思，但牢记了每一个字和它们的发音；我不知道父亲口中的苏轼是什么人，但忘不了月光中那身破旧的卡衣服里的父亲，和他那饱含深情，陶醉幸福的模样。

好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皓月当空，万籁俱静，只有我们一家快乐的笑声，在无限的夜空里，穿越无限的时空隧道，无限地伸展！

以后的中秋节就年复一年的平淡，平淡得我没有任何印象。一直到我考上军校，远离故乡，远离父母，远离姐姐，远离熟悉的一切，那时，我想起了中秋节。

五年前的中秋节，我正背着背包，扛着枪，飞奔在广袤的东北平原上。

四年前的中秋节，我在那所令我终生难忘的空军院校的家属区里，为军官和他们的太太，挖一条两米深的电缆沟。

三年前的中秋节，我仍在那所军校的家属区里，为军官和他们的太太，挖另一条同样两米深的电缆沟。

两年前的中秋节，我在江边某个空军机场，在红彤彤的月亮下，看巨大的军用飞机起飞降落。

去年的中秋节，我仍在同样的军用机场，在同样红彤彤的月亮下，看同样的军用飞机，进行同样的起飞降落。

今年的中秋节，我将要去重复前两年的活动，不过在出发之前，我写了这篇文章。

我没什么目的，也不存在多大的意义，只是不小心想起了十七年的那个月亮最大最圆的夜晚，想起了爸爸妈妈姐姐，和可爱的遥远的故乡，想起了玉米地，想起了草绿色的蚂蚱和红颜色根的北方甘蔗，想起了一块钱的高级月饼，想起了高到月亮上的女高音，想起了月光中破旧的的卡衣服.......于是陡然间我有了一个想法，我发誓明年的中秋节我们全家一定要团圆，但又是陡然间，我听见自己心底的质问，“你那不负责任的誓言能实现吗？”

外面响起了哨声和小伙子们震天的口号，我知道我该出发了。

明年，外面依旧会响起哨声和口号，我依旧要义无返顾地奔向自己的工作岗位，我依旧只能把对父母、姐姐、故乡的愧疚和遗憾，暂时化作徒劳的追忆和怀念，留待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咀嚼！

我放下笔，快速跑出去，突然看见一轮圆月已悬挂中天，正爱怜地看着我——泪流满面！

王毅军

2004年9月28日　于安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