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香的油茶(中篇小说)
汤金泉
一
望儿在山座下一条岔路口和两个同学分开后,碰到了美青,美青正从岔路口的大队代销点打完煤油出来。他们就一起往屋里走去了,他的屋和美青的屋挨得近,美青是他的小学和初中同学。上初中时,美青是班上的尖子,成绩出奇的好,不论期中还是期末考试,成绩始终稳稳地排列第一。美青不仅脑袋瓜子灵活,而且人也长得特别漂亮,是个美人坯子,五官很匀称地分布在一张鹅蛋型脸上,眼睛大而清亮,眼珠子黑漆漆的,像一潭深水。笑起来特别好看,一笑一个酒瘪。乌黑的头发往后分开,用蓝毛线绾着的橡皮筋束成两条尾巴,走路摇摇摆摆,又活泼又俏皮。
班上的同学都喜欢美青,男同学们公开称她小美人。上初三时,几个胆大的男同学追求她,课间给她递纸条子,休息时把情书偷偷塞进她书包。晚上放学后,有一个叫大汉的大个子同学经常拦住美青,逼美青答应做他的女朋友,不答应就不让她走。但是美青不喜欢他,她喜欢的是望儿,碰到大汉拦她时,美青就大声叫望儿,把望儿当成她的保护伞。望儿也喜欢美青,看到大汉欺负美青,便二话不说,挺身而出。大汉比望儿高出半个头,若论打架,自然不是对手。但是望儿毫不怯懦,他猛扑过去,一把抱住大汉,然后喊美青快点跑,美青就从旁边飞快地跑过去了。望儿被摔倒在地上,他的两只手却死死地箍住大汉的腿不放,不让移动半步,任你刀劈斧凿他也不会松手。大汉最怕望儿这一招,对他也是莫奈其何。
美青脱身后,每次都在代销点那里等望儿,在代销点买几粒糖果,看见望儿来了就塞进他手里,算做是对他的奖赏,他们嚼着糖果高高兴兴结伴回屋。初中毕业望儿被推荐进入高中读书。美青没有被推荐,回生产队当社员去了。望儿每周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要见见美青,不看见她读书的心思都没有,现在下学期快结束了。
望儿走了几步,把美青的煤油瓶抢在手里,说我给你提。
美青忽然说,我很羡慕你。望儿知道美青的意思,但是他也没有办法,不知道怎样安慰美青,他说,要是我是你,你是我就好了,这样你就可以读你想读的书了。
美青笑了笑,我去读书,你可就要在生产队锄草,在田里晒太阳了。
望儿拿起美青的手看了看,手里被锄头把磨出了好些茧子,说如果能够调换,我愿意替你晒太阳。如果你不信,从明天起,我就不读书了,像你一样去生产队锄草。
美青说,望儿,你怎么净说些蠢话,我不读书,你也不读书哪会有出息?
望儿不做声了,转眼已到屋门口。天色渐渐下沉,正是鸡上笼的时候,美青跟着几只鸡往自己的屋走去,她的屋在望儿的屋后面不远。等一等,望儿手里还提着美青的煤油甁,紧赶几步把煤油甁给她。
望儿走进屋里,看见四姐回来了,在往桌上端菜,赶上饭了。哎呀,望儿吓了一跳。姆妈说,你怎么才回来,饭煮少了,你们先吃。姆妈从米缸里抓了两把米丢进锅里。
望儿端起碗却吃不进饭,几只碗里看不到一点肉末末。父亲赵进财喝了一口酒,见他这个碗里戳一筷子,那个碗里戳一筷子,就来火了,你到底吃呢还是不吃,吃呢你就把劲吃,不吃呢你就放碗。望儿一听,把筷子丢到桌子上。
姆妈走过来把筷子捡起要打赵进财,你这个老鬼,你人打死了,嘴巴打不死。又哄望儿,你吃你的,别张你爹。姆妈给他碗里倒了点菜汤,让他拌饭吃。
四姐说,每次回来屋里总不安静,舌子过不得牙齿,爹爹少说两句,弟弟你也是的。
望儿吃了两口,喝了几口汤,就不吃了。过了一会,姆妈从锅里铲了两坨锅巴,一坨给四姐,一坨给他手里。
赵进财说,来,你把锅巴给我,莫给他嚼,莫惯纵他的脾气,他的嘴巴刁,就给他刁。
望儿站起身来,嚼了一口锅巴,嚼得咯嘣咯嘣响。姆妈,你去给爹铲一坨糊锅巴来,给他嚼糊锅巴。
二
望儿嚼着锅巴,躲进里屋去了。他仰面朝天倒在床上,一边嚼锅巴一边想美青。一想起美青就生起了气,他不是生美青的气,也不是生爹的气,到底生谁的气呢,他也搞不清楚。
望儿在屋里是老幺。父亲赵进财一共生了五个子女,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四个女儿都已嫁人。赵进财生第四个女儿时,望个儿子望得要死。他有个哥哥赵进宝却生了四个儿子,他们一个望女儿,一个望儿子,本来是不打算再要了,但赵进财还想赌一把,碰碰运气,对哥赵进宝说,还生一个,我想要个牯牛,如果这回还是一个丫头就断了那个念头。结果赵进财望到了,赵进宝没有望到。赵进财高兴得合不拢嘴,想都没多想,就给儿子取了望儿这个名字,说是望来的,眼睛都望瞎。
赵进财这个人是个精怪,早些年在队里懒得很,不想吃亏,跑到城里做临时工,凭着一张嘴巴,一身力气,后来转成正式工,吃统销粮了。四个女儿出嫁后,屋里剩下三口人,赵进财上班有工资拿,女人挣工分,也是进钱户,只有望儿这里还在读书,不是进项,等于两人抬他一人,除开支出的,家庭条件在队里处于上等水平。
还有一个优越条件,赵进财的家庭成分是下中农,属于贫下中农一类。赵进财的父母死得早, 他那时只有十一岁,哥哥十三岁,比他大两岁。父母一死,赵进财的嘴巴要吃饭,找了条活路,给富人家看牛,一直到解放那年,就是这看牛的经历,划成分时划了个下中农。当个贫下中农精神方面的优越自不必说,单是物质方面的优越就有多种,比如,队里出工啦、分个什么东西啦,可享受照顾;再比如,子女当兵啦、读书啦,都得讲个成分。望儿屋里成分好,所以顺利地读上了高中。
美青就没有这种幸运了,她读书的成绩数一数二,偏偏家庭成分是富农,读高中自然不在考虑之列,生错了人家。若是凭成绩,她读高中是没一点问题的。望儿大概是想到这一点才生气,为美青不平,想不通,越想越生气。
望儿一骨碌从床上挺起来,走到屋外。外面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他向美青的屋摸去,美青的屋已经关门了。东头是她二哥美全、弟弟美伦住的,美青住在屋的西头,原来是和她大姐美枝睡一堆的,美枝出嫁后,就只有她一个睡里面了。
望儿蹑手蹑脚摸到窗边,窗户已用几根木条封死了,里面钉了一层薄膜。望儿在木条上敲了三下,美青听到暗号,开了侧门出来,身上穿着一件白底翠花衬衣。美青说是你啊。望儿说,我们出去走走。美青说要得。把门用椅子抵上,跟望儿出去了。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屋后的茶山,上了快活岭,山顶是一块空地,很宽敞,约有四五米见方,都是些岩巴,望儿坐在岩巴上,美青坐在他旁边。四周都是油茶树,隐隐约约看得见满树都是油茶果,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油香。山下面,从一些人家的窗户里,透出豆粒大小的灯火,星星点点。
望儿说,这些煤油灯一粒一粒的,有点像萤火虫。
美青瞧了瞧,说一点也不像,萤火虫是活的,煤油灯是死的,一个动,一个不动。我怎么觉得它像鬼火,有点吓人。
望儿扭头看美青的脸,看不清表情,是一动一动的,有光泽,有弹性,黑暗里仍旧是那么好看。
望儿说,听说像北京那样的大城市里已经有电灯了,电灯好亮啊,晚上就像白天。
美青羡慕地说,我们这山里不知哪一天才有电灯啊,要是有了电灯,走夜路就不需要摸了。晚上可以做很多事,打毛衣,纳躺底,这半山腰里的茶子晚山都可以捡了。
望儿说,不会太久。
美青问,到底多久呢?
望儿想了想说,我也不晓得。可能十年,二十年吧。
美青失望地说,只怕等不到那一天,等有电灯的时候,骨头都打得鼓响了。
望儿见心里越来越沉重,不想再说这个话题。看了一眼天,遥远的天际,星星只有针尖那么大,一颗、两颗。
望儿说,天上有两颗星,你说像不像我俩?
美青说,像啊,那两颗星星也很孤独。
望儿激动地看着美青,说美青,我们不孤独,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不孤独。那两颗星说不定明天就分开了,我俩不分开好不好?
美青点了一下头。
三
美青家里有五个劳动力,原来是六个,美青的姐姐美枝出嫁后,就只剩五个了,五口人挣工分。美青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弟弟美伦初中没毕业就不读书了,下田劳动。父亲文四喜说他斜得很,不吃亏的书不读,偏要搞这吃亏的劳动,读书不背不扛,出工挑肩压包,哪个吃亏,哪个不吃亏未必不晓得?真是个怪卵。
文四喜曾经是个医生,祖传的中医世家,一代传一代,原来的家业兴旺,在快活岭一带开了间很大的文氏中医铺,专治疑难杂症、跌打损伤、风湿类风湿一类,显赫一方。给人诊病都是坐的轿子,轿子去,轿子来,但到文四喜这代就家道中落了,后来他带了一顶富农的帽子,就再也没做医生了。
文四喜虽已不是医生,但他的医术还在,很多人都相信中医,找他看病的依然很多,宁可晚上迟一点到他那里,也不肯白天去大队的卫生室。你得个什么病,他一眼就能看出来,照他的药方把药灌下去立竿见影。他感到难办的,就是转医院也没用。你半夜三更敲他的门,他也不嫌烦。文四喜就是这么个人,反正药是自己采的,他把你的病诊好了,你没东西给他也不问你讨,你给他一把米一把粗壳他也要。当然,你若是手里活套,塞给他几张毛票票也会笑纳。但文四喜是富农,富农就是地富反坏分子,是革命的对象,是专政的对象,遇上大小运动,就得跪在台上挨斗受批。富农这顶帽子常常压得他直不起腰,他感到沉重不堪,瘦长的身子渐渐有些驼背了。当然富农成分不仅影响文四喜本人,而且对于儿女的影响更大,美青的哥哥美全就是因成分问题找不到对象,其实小伙子蛮帅气的,逗人喜欢,但姑娘们怕嫁给他了一辈子不得翻身。美青也是因父亲的问题读高中没份,过早地在队里参加了劳动。
队里已经开始双抢了。美青和姆妈去稻田里割稻,姆妈被安排在中老年组,她和几个姑娘被安排在鉄姑娘组。在一帮姑娘中,只有美青年纪最小,长得也最漂亮,像是鹤立鸡群,让姑娘们相形见绌了。姑娘们在田里摆开架势,躬着背,撅着屁股,身灵手巧,左手抓稻,右手握刀,唰唰唰唰,只听见一阵风,稻把齐齐整整倒在一旁,一垄田很快就到头了。起初还不相上下,都是平着跑,但慢慢美青就把她们拉开了。几垄下来,姑娘们累得不行,直踹粗气,美青就在前面等,等她们赶上来了,又割下去。
美青,你毛都没长圆,难怪连腰都没有啊。一个胖姑娘说。
美青抬起头,用手拍了拍背心,说胖子,怎么啦,这里不是腰?腰不是在这里?
姑娘们都哈哈笑起来,一个辫子上扎着蝴蝶结的姑娘说,你哪里有腰,有腰就喊痛了。我们有腰,腰痛得要死呃,你看都伸不直了。
美青听明白了,说,花蝴蝶,我怎么不觉得呢,可能是还没到时候吧。
胖子说,我们铁姑娘组有了美青就是不同些,等双抢完了,到大队捧个奖状是没问题啊。
花蝴蝶附和说,是呀,美青一个挡几个,人小鬼大,是真正的铁姑娘。
美青说,你们这么夸我,我就不好意思了。双抢靠大家,要靠大家才能完成,大家都是铁姑娘,你说呢红英?
红英一直紧跟在美青后面,见美青问她,就擦了一把汗,说,美青厉是厉害,但一个人的的力量毕竟有限,只有大家一起使劲,你割一垄,我割一垄,一块田就割完了。
胖子说,红英,你怎么跟美青帮腔。我早看出来了,你喜欢他的哥哥美全是不是?
花蝴蝶笑着说,哎呀,红英功夫挺深哩,老实交代,你们好到啥程度了,嘴对嘴打叭了没有?
红英红了脸,说你是个木老壳,胖子的话你也信?她那是无中生有,闭上眼睛瞎编的。
红英话刚说完,哎哟一声,身子往下挪了下去。
姑娘们以为她只顾讲话,不小心被刀子割破手了,赶紧围过来,一看她手好好的,并没有伤着。美青扶着红英问,红英,你是不是肚子痛?红英头上冒出了汗珠子,说我胯窝子长了个疮,刚才碰着了。哎哟,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美青说,我和花蝴蝶扶红英到大队卫生室去,其他的还在这里割稻。
四
美青和花蝴蝶搀扶着红英来到了大队卫生室,赤脚医生梁十五背着药箱子刚准备出门。大队卫生室门庭冷清,来看病的人少,梁十五只好每天背着个箱子到各个队里、社员家中、田间地头跑。
红英把外面的小衣退下来,手就不动了。梁十五就去捋她的*裤,红英不让,把裤裆按住。梁十五火了,又不是要你把*裤退下来,你这样我怎么给你看病?你只把胯窝子露一点出来就行了。一旁的美青扯开红英的手,把*裤边往上卷了卷,说就露一点,梁医生好给你看病。
梁十五低下身去看了看,红英的胯窝子一块已经红肿了,正在往外流着脓水。说,你怎么不早点来看,长这么大个疮,都已经发炎了。万一出了大事,看你怎么办。就给红英开了取方,打了一针,开了两小包四环素和土霉素。又说,你把这药服了,每天来打一针,一个星期应该有效果了。
但是一个星期以后,红英的症状并没有什么变化,打针吃药仍无济于事。这天晚上红英来到了美青家里,美青见红英来了,很是高兴,立即拖着爹给红英看病。文四喜给红英看了看,说你这是长的瘤瘫,不是什么疮。你怎么不早些来呢?美青没好气地说,在梁十五那里看了,但没有效果。他那个赤脚医生不知怎么当的,当得太没水平了。爹,别人都喜欢找你看病,不如你替下梁十五当赤脚医生算了。
红英痛得歪着嘴说,那个梁十五呀,不会疹病,病人在他手里没病都会疹出病来。
美青插嘴说,难怪找他看病的人不多,他还是赤脚医生呢。
文四喜说,也别怪他,他是大队推荐的赤脚医生,没有正规的学过医,只在公社培训过几个月,哪里有好高的水平,能够给人看看感冒发烧的小病就相当不错了。但是他能当上赤脚医生,我当不上。
文四喜又说,红英你先等一下,我外头出去一下就来。
红英不知道他要出去干什么,望了一眼美青,坐在屋里等他。
文四喜不知哪里转了会进屋来,手里拽着一把草,要美青去灶房拿了碗和锅铲,把草放在碗里,用锅铲把狠劲儿捣。捣了会嫌太慢了,干脆放进嘴里嚼,嚼碎后就沾在红英的胯窝子里。
文四喜说,好了。
红英问,好了?
赵进财又重复一遍,好了。
红英说,想不到文医生诊病这么快呀,我以为要好久呢。
文四喜说,我诊病不打针,不吃药,简单得很,敷几次草药就行了,不要紧的,你回去吧,过两天换一次。
红英腼腆地说,谢谢文医生。我没给你拿什么东西,只提了几个鸡蛋。说着就把鸡蛋一个一个从袋里捡出来,拿了袋子捏在手上。
文四喜也不推让。好吧,过几天来。美青,你去送送红英。
她俩刚走出门来,就见一个黑影站在美青屋的窗边往里窥看,两人吓了一跳。美青知道是望儿,就走近前去,拍了一下望儿的肩膀,望儿也吓了一跳。美青招了一下手,示意他跟着走。
红英的屋离得比较远,要过快活岭,拐两道弯。她和望儿把红英一直送到屋才打转身。两个又来到快活岭,在山头的岩石上坐下来。
深秋的快活岭,凉风习习,吹在脸上、身上,让人感到特别的舒爽。美青想起来,小时候自己睡在竹床上,母亲坐在旁边给她打蒲扇,就是这样的感觉,她在轻轻的凉风里进入梦乡。现在吹着这样的风,竟觉得好象是母亲在一旁打蒲扇。山下的油茶树上,果子越来越大,已经成熟了,泛着油闪闪的光亮。
望儿说,我一周回来一次,我是来找你的。
美青说,红英长了瘤瘫,找我爹给她看病。很巧啊,刚看完病,出来就碰到你了。
望儿笑着说,你是想碰到我呢,还是不想碰到我?
美青说,你还笑,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又转过话题,望儿,给你说个事。
望儿看着她,你说吧。美青说,我想你帮我借借高中的课本。望儿问,你借课本做啥用啊。
美青说,学习呗。你想啊,你都读高中了,我却只读初中。想借一下高中的书,抽时间学习呀,不然我就落后了,跟不上你了。
望儿听美青这样说,知道她太想读书了,就说,好吧,我借到了就把书带回来,你看吧。
美青说,我不懂的地方,你可要教教我啊。
五
水稻割完了,开始插秧。四季当中,最忙的就是双抢,抢割抢插。美青所在的鉄姑娘组是队里特别活跃的一个群体,双抢进入繁忙阶段,她们在田间打出了一面“鉄姑娘组”的旗子。美青看着这红色的旗子在田间飘扬,干起活来好象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姑娘们正插着秧,田埂上有人走过来,问红英来没来?美青一看是梁十五,说她生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会来插秧?梁十五嘿嘿笑了两声,还没好啊,不是有老文给她治?美青刚想说,你这人说话都讨嫌,文医生再怎么也比你强。见梁十五走了过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过了不一会,那边有人吵起来,声音很大,这边听得清清楚楚,是梁十五和美青的爹文四喜在吵架。
梁十五说,老文,我告诉你,今天我来找你的麻烦。
文四喜说,我有什么麻烦你找啊,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不挨边不搭界啊。再说我又没惹你,凭白无故哪来的麻烦?
梁十五说,好啊,文四喜,我问你,红英是我的病人,你怎么给抢去了?
美青和几个姑娘都停了手上的工夫,看那边吵架。美青在心里骂梁十五不是个东西。
那边文四喜回答,我说过了,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她要来找我能拦住她不让来?
梁十五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说,老文,你越来越不老实了。她的病你疹好了?你诊不好还给她诊?
文四喜钉钉对耙耙,我很相信我的医术,她的病我完全能疹好。
梁十五恼了,哎咦,你个富农分子,你还吹牛皮不红脸。就凭你那几根草还想翻天不成?
美青听见梁十五耍赖,正想跑过去为父亲帮腔。见旁边的田里,弟弟美伦捞了一把稀泥向梁十五摔去,正好摔在梁十五腰上,梁十五口里不干不净骂着什么,又见美伦一把稀泥扔来,撒开两腿便跑,幸亏跑得快,才没有扔在身上。
晚上,文四喜要美青去把红英叫来。美青就叫来了。文四喜查看了一下,说好啊,这个地方枯了,不那么红了。又说,得这个病急不得,不会那么快就好的。你幸好来找我了,一旦骨头坏死,就更难诊了,得这种病的人一般是久治不愈。
文四喜给红英的胯窝子上了一根药捻子,对瘤瘫进行引流,把里面的脓拔出来。等脓拔出来后,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陀草药,把草药砘烂后,敷在瘤瘫上。
文四喜问,贴了草药后,还疼不疼?
红英说,不疼了,比原来好多了。
文四喜说,应该没什么问题,里面的脓拔出来了,慢慢就会好的,只是迟一些。
红英说,还是文医生你好,那个梁十五啊本事没得,只会糊弄别个,病没诊好,钱又不能少。
文四喜说,也不能那么说,各有所长嘛。
美青没好气地说,还各有所长,他长在哪里?你还帮他说话,太老实了,老实受人欺。
文四喜说,美青不说了,送红英。
红英把提来的一个北瓜留下。文四喜说,红英你又提东西了。红英说,不就是提点东西,我家自己栽的,还是去年的,吃不完。要是在梁十五那里,少得他的钱?
美青这回不送了,未到星期天,望儿还没回来。她喊来哥哥美全,要他去送,知道哥哥喜欢红英,红英也对他有那个意思。
六
望儿和初中的几个同学是被一同推荐上高中的,其中就有大汉。因为美青的缘故,他和大汉读初中时关系就很僵,现在大汉听说他和美青好得不得了,自然相处更难了。大汉眼红他,总没好脸色给他看。并拉拢一帮同学结成伙,威胁说谁不听他大汉的话,站在望儿一边的就打谁的家伙。原来和望儿要好的几个同学也被大汉拉过去了,那些同学怕挨揍,纷纷站在大汉一边。
望儿这边就只剩下一个叫疤子的同学了。疤子头上因长疮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疤,亮晃晃的,他倒是不怕打家伙,和望儿形影不离,成了铁杆子哥们。每逢大汉找望儿的碴子,他就挺身而出,为望儿两肋插刀。大汉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这个疤子,你为什么老是要和我作对呢?疤子说,你真不是个东西,你为什么老是要找望儿的碴子呢,你饭里面不找他的碴子,茶里面找他的碴子。疤子一激动,头上的疤就亮晃晃的。大汉说,关你个屁事,你走不走开,不走开,我连你一起打家伙。说完就吼了一声,给我上,狠很地打家伙。
大汉一发令,那边的人就扑了过来,这边只有望儿两个人,显得寡不敌众。但是两个人都不怕死,怒目圆睁。疤子大叫一声,哎咦,头发立刻竖了起来,那块疤更加发亮,一些人被唬住了,看着那块亮晃晃的疤,心里不免发憷。大汉推着那些人,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他们只有两个,怕什么?
疤子说,来呀,不怕死的就来,我先找个垫背的,看哪个愿意当这替死鬼。听他这一说,都不赶往前靠了,你推我搡缩在后面。大汗嚷道,你们还退,我打你们的家伙。那伙人就又往前冲。疤子从地上捡了块岩头,做出要摔的样子,那伙人一见,妈呀的逃得无影了。
中午,望儿请疤子吃饭,他点了一盘肉、一个蛋、一个白菜。疤子咽着口水,说点这么多菜,望哥,你真大方啊,你这个人交得。望儿说,我这人交得吧。当然,你这人也不错,为同学拚得皮,这样的人我瞧得起。又问,你喝酒不喝?我问客杀鸡。疤子说,我不会喝酒。望儿说,不会学呗,哪有天生就会的。我也不会喝酒,这样吧,打一两酒,一人喝五钱。疤子说要得。
忘儿要了一两酒,匀出一半给疤子。两人端起杯子轻轻呷了一口,疤子伸了伸舌头,怎么这味道,又辣又苦,像喝药似的。望儿说,酒就是这样,哪有甜的?一边吃一边喝,等喝完了,望儿忽然问,疤子,问你个事。疤子说,你说吧,啥事?望儿说,也没什么,你不是有个哥哥?疤子说,是啊,有个哥哥。望儿说,你哥哥不是读过高中?疤子说,他读过高中,是上一届。望儿说,他读过高中肯定就有课本。疤子说,你这不是废话,你直截了当说有啥事。望儿想了想说,我就不瞒你了,我要一套高中课本。望儿睁大眼睛,你不是在读吗,要啥课本?望儿就都告诉了他,说他的一位朋友要,她没有读高中,但她太喜欢读书了,她想借一套书自己学习。疤子说,原来是这样,要得,要得,啥时要?望儿说,越快越好,晚上我跟你回去拿。
放学后,望儿跟着疤子回去了。疤子和望儿不是一个大队,是公社的另外一个大队,从公社到那个大队跟到快活岭的距离差不多远,他们走了两个小时才走到屋。屋里人已吃了晚饭,疤子的娘重新给他俩做饭。疤子娘说,饭还有,热一热就行了,就是没有菜了,只剩一碗汤。望儿说,婶娘,不麻烦了,就吃碗饭,喝点汤就行了。疤子娘说,那怎么行呢,你跑这么远,难得来一次。其实做起来也快,菜园里掐把韭菜,摘几根豆角,锅里打两个滚就熟了。也不多说,转身去了菜园。
望儿要疤子快找课本。疤子去了里屋又出来,说没看到呀,还是要问我哥。他的东西不能乱动,动了被他发现, 他就要用刀剁你的爪子。他最近找了个媳妇,天天守在丈母娘屋和媳妇在一起。不找媳妇的时候对人家还好,一找了媳妇就只对媳妇好了。
望儿嘿嘿笑起来,你哥怎么那样啊。疤子说,他那样?哪个不是那样啊?哪个不是把媳妇当宝拌?望儿说,那你找你哥去啊,不把他找回来,课本怎么拿到手。
疤子很快把他哥找回来了,和望儿打了声招呼,就进屋去了。他哥很英俊,望儿看了好几眼,和疤子好像是两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望儿搞不明白,同母所生,同一个*头唆大,一个乖,一个丑,差别怎么这样大呢?
疤子他哥没多大会就把课本找出来了,交给望儿。望儿说,谢谢啊。看完了我就还给你。疤子他哥说,还不还都没有关系,书读过了,没用了,你拿着吧。不陪你了。疤子的哥对他笑笑,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疤子娘喊他们进去吃饭。灶屋里一个竹桌子,摆了三样菜,韭菜炒鸡蛋、水豆角、黄瓜,还有一碗剩汤。
望儿中午吃多了,不是太饿,凑合着吃了一点,想放碗。但疤子娘站在旁边又给盛了一碗,说年轻人哪,跨个吉口都要吃碗饭。又给他夹了几筷子菜,碗里堆满了。
望儿把饭扒完,肚子撑起来了。连连拍着肚子,说吃饱了,吃饱了。疤子娘要他把汤也喝了,他说真不行了,还喝就会胀死。周明礼,你喝,喝了上路。
疤子喝了汤,两人起身走了。
望儿没有直接回学校,要疤子打伴往屋里赶,他要把书亲手交给美青,书借到了,他一天也等不得。
赶到屋时,两人身上汗透了。望儿也不进屋,向美青屋摸去。向以往一样又敲了三下,美青开门出来了,说还没到星期天啊,怎么回来了?望儿把一袋子书给她,说给你,高中的书全部在里面。美青笑呵呵地说,你真行啊,说借就借到手了。望儿得意地笑笑,我是谁,我是望儿呢。
美青见他旁边还有人,说,你今天不走吧?望儿说,走啊,赶到学校去。美青担心地说,回到学校不是太晚了,路上可要当心啊。美青要他等一下,拿了几双鞋垫给他。这些天没事,晚上给你纳了几双躺底,以后没时间,要挤点时间读书了。
走在回校的路上,疤子羡慕地说,是你媳妇吧,晚上看不清白,都那么漂亮,要是白天里看呢,那就不晓得漂亮到啥样子。脚下一不留神,被岩头绊了一下。
望儿拍一下疤子的头,看路,看路,莫搞个卵翻叉。
七
红英胯窝子里长的瘤瘫,文医生给治好了。队里的社员说,文医生的草药灵得很,一贴就好,若不是草药,红英的一条腿就瘫了。但梁十五是赤脚医生,卫生室是公家开的,当然很不服气,不是他给打针吃药,红英的瘤瘫会好得那么利索?这话红英告诉美青,美青没有告诉父亲,美青说,屁话,别人疹好了,他梁十五就说他铺的底子。哪次不是这样,上他那里打针吃药根本没诊好过,都是我爹诊好的,可攻劳他要抢去一半。
红英提了一只大公鸡谢文四喜,文四喜这回是坚持不收,但是红英是真谢他的,说提来了就不会再提回去。文四喜说已收了几回东西了,再不好意思收了。红英说虽是几回,都是小东西,不算一回事。你给我疹好了病,我一分钱都没给,送只鸡你未必吃不进去?
文四喜收下了,好,那就吃鸡,把鸡杀掉。他同女人商量留红英吃饭,若不吃饭就把鸡提回去。红英推辞不掉,只得答应了。文四喜要美青到代销点打点酱油,买点桂皮去。自己在岩头上磨刀,准备杀鸡。
美青喊红英一起去,到代销点那里碰到望儿了,说怎么老是在这个地方碰到你。望儿笑道,这里是大队部,在这里碰到是运气啊。又告诉美青放寒假了,问美青来这里干什么。美青说打酱油,我们家今天杀鸡,也接你吃饭去吧。望儿说是什么喜事呢?美青说,红英的病好了,为她庆贺呀。望儿说,你们热闹,我怎么好意思呢?红英打了望儿一下,怎么,你不想为我庆贺?走,一起吃饭去。
望儿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走。离屋不远,就见文四喜一手拿鸡,一手拿刀,在找人杀鸡。文四喜怕杀鸡,他的两个儿也怕,看见望儿来了问,望儿,你会杀鸡吧?望儿说,屋里的鸡都是我杀的,我不怕,我给你杀。来到美青的屋,望儿从文四喜手里接过鸡,把鸡头用两个鸡翅反绞起来。望儿说拿只碗来,碗里加点水。美青拿了碗,放在地上。望儿在鸡脖子上扯了几下毛,然后对准那里,一刀下去,鸡脖子差点断了,望儿把鸡血放出来,丢进水桶里。水桶里倒了半桶滚水,文四喜提起鸡腿在滚水里烫过之后挦毛,剖鸡肚。
望儿帮着美青摘菜。红英插不上手,到灶房里和美全烧火做饭去了。一顿饭忙了半天,桌上摆了一桌菜,香气满屋子飘,飘得望儿嘴里不住咽口水。
文四喜忙得屁眼里冒烟,他和女人脸上掩不住笑。吃饭时,一个给望儿夹菜,一个给红英夹菜,碗里堆起尖。他们心里打的算盘是红英做儿媳妇,望儿读完书后做女婿,对未来的儿媳、女婿十分满意。望儿这伢子聪明,成分好,家境也好。红英这闺女人长得秀里秀气,做事挣工分也是一把好手。
文四喜啃着鸡脑壳,对望儿说,好好读书,肚里有货了好接你爹的班。有个工作比什么都强,坐在屋里拿工资,不吹风不淋雨不晒太阳。又对红英说,红英你也命相好,早点嫁人了过日子。美全,你只晓得自己闷头吃,就不晓得给红英夹菜。
美全红了脸,颤着手给红英夹了一个鸡腿。
文四喜说,看看,没人点拨,怎么变得聪明了,晓得把抓钱手夹给红英吃。
红英脸上也腾地通红了,低着头只顾扒碗里的饭。
文四喜说,望儿你夹菜吃,煮了一锅饭,你是怕一锅饭不得完?美青听见这话,把另一只鸡腿夹进望儿碗里。
女人站在旁边说,老东西,你的话比屁还多。
文四喜笑起来,说我不说话,你看一个个都像哑巴,没点气氛,不是太沉闷了。我讲个笑话给大家听。
文四喜放下筷子,想了想说,几个早起积肥的知青,各挑着一担大粪急匆匆赶路,忽然,走在头前的那人不慎滑倒,担着的粪便泼洒一地,几个同伴赶紧放下担子,上前正要扶他起来,那人奋力挣开同伴的搀扶,手指着正满地流淌的物体,慷慨激昂、声音洪亮地说,同志们,不要管我,抢救公社的大粪要紧。好啦,几个同伴都冲向那些稀里哗啦的东西,用手大把大把往粪桶里捧。
嗡嗡,红英忍不住一下子吐了出来,美青,望儿,美全也都哇哇恶心地呕吐。
女人发怒道,你这个老东西,你这是讲的笑话?那么多笑话好讲,你偏要讲这个,吃饭的时候你讲这个干什么你。嗡哇,女人忍不住,也呕了一摊。
八
双抢结束了,大队里召开表彰大会。美青早就知道结果了,红英被评为双抢先进个人,鉄姑娘组被评为先进单位。美青偷偷哭了,她做事做得再好,评什么都不会有她的份,命里已经注定了。她没少怨过父母,没被推荐上高中她怨过,现在评先又没她的份,她能不怨吗?
文四喜说,孩子,你生错人家了,都是父母不好,你心里有气,要怨你就怨吧,要摔东西你就摔东西吧。但是,怨父母有什么用呢?父母生出她来还有错吗?特别是美青看见父亲每次被批斗心里就不好受,爹那么好,诊好了那么多人的病,还要斗他批他不公平啊。
队长通知美青家里人开会。民兵排长把文四喜带走了,他是斗争的对象,开会时要提前到场。
表彰会是在快活岭小学的操场里召开的。操场里临时搭了一个简易的木台,台子四周支撑起了一个木架,架子前面用绳索拉出一条墨笔写的横幅,快活岭大队双抢表彰大会。
表彰会开始前,大队支书魏毛毛站在台中央,一声令下,把地富反革命分子押上台来。一伙民兵把那些戴了帽子的人押上台,那些人被五花大绑,胸前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糊着一层白纸,上面写着地主某某、富农某某、反革命某某、坏分子某某。魏毛毛又大喊了一 声,跪下。民兵们朝那些人的腿弯里踹了一脚,那些人又跪下了。
美青和鉄姑娘组的姑娘们坐在前面,她看得清清楚楚,父亲跪在那伙人的中间,头低着,背驼得更厉害了。这是她在队里当社员以来,第一次看见父亲被批斗。她鼻子一酸,一颗泪珠滚落下来,但她很快让人不易察觉地把它拭去了。
打倒地富反坏分子。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毛主[xi]万岁。中国共[chan*]党万岁。大队民兵营长带头高呼口号,台下也跟着喊了起来。美青只举了举手,但并没有跟着喊。她觉得像父亲这样的人不应该被打倒,父亲打倒了,还有什么人不会打倒呢?她想不通,也想不明白。
表彰会前,表演了一段文艺节目。先是快活岭小学的学生表演了几个舞蹈,接着是老师唱歌,其中一位老师唱的是《不忘阶级苦》。
不忘那一年
爹爹病在床
地主逼他做长工
累得他吐血浆
瘦得皮包骨
病得脸发黄
地主逼债好像那活阎王
可怜我的爹爹把命丧
这首歌很有感染力,唱得台下一些人鼻子酸酸的。不等唱完,早有几个人冲上台去声讨血债,脱下鞋子,照着那些人扑头盖脑就是一顿乱打。美青的心被提起来了,那鞋子像是抽打她自己。她看见爹鼻孔里出血了,爹擦了一下,头埋得更低。
表彰开始了,第一轮给老中青先进个人颁发奖状奖品。红英从美青的身边走上台领回一张奖状和一条毛巾。铁姑娘组的集体奖是大伙托美青领的,支书魏毛毛给她颁发奖状。魏毛毛给她颁完奖之后,握着她的手,说祝贺你,哦不错,想不到这么年轻还这么秀气。魏毛毛只顾盯着美青,却忘了松手,美青的一只小手被捏得生痛,就从他手里往回抽,魏毛毛这才意识到,赶紧放了手。
回到座位上,美青觉得手还有点痛,就把奖状给了花蝴蝶,把手揉了揉。魏毛毛给她的印象并不好,他的脑壳很小,一张尖脸上嵌着一双老鼠眼,看人时滴溜溜乱转,总觉得像电影里面的那些汉奸特务似的,看起来让人不太舒服。
魏毛毛扯起嗓子在台上讲话了,他的声音很大,很洪亮,今天的这个表彰会开得很好,对双抢期间涌现出来的先进个人和先进集体进行了表彰,我们要向他们学习。他们所获得的荣誉,是他们自觉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的结果,是他们平时对人民充满了爱,对地富反坏分子充满了恨,所以才会有使不完的劲,用不完的力气。特别是文美青能够站稳立场,明辨是非,与富农家庭划清界限,站到革命队伍的一边来,广大人民群众是欢迎的。
一些人听见支书提到美青,昂着头瞅着她,似笑非笑。美青叽里咕噜小声骂了一句魏毛毛,我是爹妈生的,当然要和爹妈站在一边,怎么能当叛徒呢?
九
放了两个月假,这么长的时间,望儿觉得一点也不好玩。美青白天要出工,只能晚上找她玩。他养成了睡懒觉的习惯,没一个人在家,他索性一觉睡到十点钟。太阳光从窗子里射进来,刺着他的眼睛。他爬起来,洗了脸,到灶房揭开锅盖,姆妈把饭菜温在热水里,锅里还冒着热气。他端起碗就吃,刚吃完,一个人不声不响突然从后面用手蒙住他的眼睛。
他问是谁,对方撇着鼻腔要他猜,他猜了几个人的名字,都没猜中。他说猜不着,不猜了。对方嘿嘿笑起来松开手,原来是疤子。
疤子说,没想到吧,没想到是我吧。
望儿眨了眨眼睛,说你个疤子,你使那么大的劲,眼睛都被你蒙疼了。
疤子只是笑,不做声。过了一会,疤子说,待在家里没得味,闷得要死,出来找你玩。
望儿也不生他的气了,说,那我们出去钓鱼。我只有一个钓竿,给你砍根竹子。就去屋后砍了根竹子,在竹梢上绑了一根长长的白纱线,递给疤子。说将就一点,没有尼龙线了,纱线也一样,能钓起鱼来。两人又挖了一些蚯蚓,找了一个堰塘,在堰塘里垂起钓竿。望儿是常钓鱼的,对钓鱼的那一套非常熟悉,知道把窝子洒在水浅的地方,鱼在热天里是不会躲在水深处的。果然,鱼钩一抛下去,就有鱼咬钩了,不一会就钓上一条鲫鱼,他折了根树枝穿起鱼嘴巴插在水里。
疤子在堰塘的对面,他的钓竿垂在水里面没有一点动静,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站了半天,水面还是没有动静,他沉不住气了,又换了一个地方,还是不行,就跑到望儿这边来,在离望儿不远的地方,洒了一把米。又站了半晌,腿都站疼了,仍旧泡都没鼓一个。疤子嘴里骂了一句,狗*巴日的,怎么回事呢?把钓竿插在塘岸边,过来看望儿钓鱼。望儿手握钓竿,只见浮标一动,嗖地一下,一条鱼就钓上来了,鱼已经钓了不少。
你一钓一个,看你钓鱼还过瘾些。疤子一屁股坐在望儿旁边。
难怪你钓不到鱼,钓鱼要有耐心。望儿说,你站起来,你拿我的钓,我拿你的钓试试看。
疤子一听,呼地一下站起来,接过望儿的钓竿。只怕是钓竿的问题,你的钓竿好,当然钓得到鱼了。
望儿走过去,在疤子那边拿起钓竿,重新换了一条蚯蚓,甩进水里,不一会浮标就动了,望儿手一端,很沉,一着劲,钓起一条鳊鱼。怎么样?是人的问题还是钓竿的问题?
疤子说,怪事,你钓就有鱼钓起来,我钓卵都没一筒,好像是狗屎,那些鱼闻都不闻,未必认得你,见你是熟人不成?
望儿嘿嘿笑了两声,我会钓,当然就熟了。你不会钓,鱼就不想搭理你。
又钓了一会,望儿钓了几斤鱼,疤子还是没钓到一条。看看晌午都过了,两人收起钓竿提着一串鱼回屋。屋里人都出工了,揭开锅盖,锅里的饭菜还是热的,望儿拿了两条鲫鱼,掏空鱼肚,往里塞了点盐,埋进灶膛的灰堆里烧熟,一人一条吃了。
吃了饭,两人出去闲逛。疤子眼尖,远远的看见美青跟着一个人往大队部方向走去。咦,美青这是去哪里?望儿看了看,果真是美青,就说,反正没事,看看她去哪里,跟在她的后面。可是,在大队部后就不见人影了。疤子说,长飞毛腿也没这么快,八成是上山了。望儿说,还没捡茶子,往山上去干什么?疤子说,她长得那么漂亮,想想看,是不是别人打她的主意。望儿担心起来了,觉得疤子说得有理。赶快上山,看她人在哪里。
山上到处是茶树,哪里找呢?望儿要疤子走一个方向,自己走一个方向,分头找。找了一会,望儿忽然听到喊声,来人啦,来人啦。仔细一听,是美青的声音,望儿急了,怕美青出事,赶紧循声跑了起来,但声音越来越小,好像是被人捂住嘴了。跑着跑着又和望儿撞到一起。快点找,美青肯定被人控制了,有人想害她。望儿急得冒汗,她捡了一根茶树棒握在手里。又听到美青的叫声了,就在不远处,他看见大汉把美青压在地上,正扒她的衣服。另两个同学一个按腿,一个按手。美青拼命地挣扎,哭喊着救命啊,抓流氓啊。望儿跑拢去照着大汉的脑袋就是两家伙。另两个同学撒开手便跑,被随后赶来的疤子,一拳一个,打倒在地上。
望儿把美青扶起来,替她清干净头发上的草屑,又拾起掉在地上的两粒扣子,说今天是卵包上挡刀,好险啊。不是碰到我,你就栽在他手里了。
美青惊魂未定,一边揩眼泪一边哭。
望儿说,你怎么跟他来了?
美青说,哪里,是同学喊的,说一个老师来看我,走累了在山上休息,在上面等我。
疤子玩笑说,你们两个缘分不浅,想拆都拆不开。
十
望儿退学了。那天,他那一棒把大汉打成了脑震荡,学校的贫下中农代表要把他开除,父亲赵进财跑到学校好说歹说,嘴巴都说干才没有被开除,但是贫下中农代表劝望儿退学,如不退学,大汉那边无法交代,那边也是苗红根子粗,据说还有个亲戚在县里当的什么官儿。赵进财说,退学都夹卵,只要不开除。被学校开除事小,可望儿这辈子就别想抬起头来,那是一根疼指头,别人想捏,什么时候都可以捏,你不痛才怪。
大汉住院的医药费全部由望儿出,赵进财出了钱,屁眼里都是火,他一把揪住望儿的耳朵,老子要揪死你,看你还长不长记性,你在外面拉屎,老子给你舔屁股。望儿疼得哎哟哎哟,赵进财一松手,望儿就跑了,边跑边摸着耳朵,回头横了赵进财一眼,赵进财说,你还横眼,老子还要揪你,闯了这么大的祸,你不晓得?
望儿没有回家,去了快活岭。油茶树上的果子都有他的拳头大了,壮壮实实,油油亮亮,大概过不了几天就要捡茶子了。
不读书就不读书,美青不是也没读书了。望儿在心里说,一想到美青,他就不烦躁了,脸上阴转多云。他大喊了一声美青。哎,美青答应着走了过来。
望儿感到诧异,我这么一喊,你就出来了,你知道我在这里?
当然知道,我料事如神,你一有事就会来这里,所以我就来了。
今后,我跟你一样了,望儿说。
你只是不读书了,不会跟我一样,不会在田里劳动,你爹在工厂里上班,你……后面的话美青没有说下去。
望儿知道美青想说他会接他父亲的班,到工厂里上班去。他不想否认,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离开你。
美青说,谁知道呢,现在说这话早了点。到时进城上班了,成了城里人,不嫌我老土才怪呢。
不得,不得的,望儿连声表白。
出了这么大的事,害得你读不成书了,都怪我,美青转过话题。
你都没读了,我还读起干什么,我早就不想读了。望儿诚恳地说。
美青说,你呀,蠢得要死。不说这个了,来两句,来两句好不好?
望儿问,来两句什么?
美青张口就说,什么弯弯在天边?什么弯弯在水边?什么弯弯随郎走?什么弯弯姐身边?
这是望儿和一些伙伴们经常唱的歌谣,他没有多想,随口答道,乌云弯弯在天边,虾子弯弯在水边,扁担弯弯随郎走,梳子弯弯姐身边。
美青加快速度,几乎没作停顿,什么团团团上天?什么团团团水边?什么团团随郎走?什么团团姐相连?
望儿赶紧接上,连连说,太阳团团团上天,荷叶团团团水边,斗笠团团随郎走,茶盘团团姐相连。
美青越说速度越快,只见两片嘴皮上下翻动,什么勾嘎在天边?什么勾嘎在水边?什么勾嘎随郎走?什么勾嘎姐相连?
望儿也口齿流畅,唾液飞了出来,雁鹅勾嘎在天边,黄古鱼勾嘎在水边,胡琴勾嘎随郎走,纺车勾嘎姐相连。
美青,什么黑黑黑上天?什么黑黑黑水边?什么黑黑随郎走?什么黑黑姐相连?
望儿,乌云黑黑黑上天,水鱼黑黑黑水边,砚台黑黑随郎走,包头黑黑姐相连。
美青,什么尖尖尖上天?什么尖尖尖水边?什么尖尖随郎走?什么尖尖姐身边?
望儿,宝塔尖尖尖上天,菱果尖尖尖水边,笔儿尖尖随郎走,针儿尖尖姐身边。
美青停下来不说了,看着望儿脸涨得红扑扑的,口里直喘气,禁不住笑起来。望儿有些窘迫,不知美青笑什么,发急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你又不是把我难住了,我没答出来。美青笑得更厉害了,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
笑够了,美青说,蠢家伙,我笑你答得好,溜得快,舌头一点都不打謇。
望儿傻傻地笑了两声。
十一
国庆这天,美全和红英结婚。一大早,美青、花蝴蝶、胖子一群姑娘去帮美全接亲。由于美全和红英是自由恋爱,所以结婚时不得不安插了一个媒婆,媒婆吴老妈两边打圆场,昨天是女方的女儿宴,男方这边就把一担谷子,两脞篮彩礼送过去了,今天的正日子男方去接亲。吴老妈腰上抹着一个围裙,兜着烟和糖果。
美青一群姑娘越过快活岭,转过几道弯,很快就来到了红英的屋门口。屋场里,一些客人正在吃早饭,看到男方来接人了,端起碗找吴老妈要烟抽,要糖吃。吴老妈见人一把糖果一根烟,还有些没有吃到糖果,吃到烟的就不干了,顺势把门关上,把新娘红英藏了起来。任吴老妈怎么敲怎么喊就是不开门,吴老妈把红英的爹娘叫来也无济于事。红英娘说,今朝办喜事,男方要人,我不是不给,可这门关上了,我也不好说么得。
吴老妈急得团团转,美青走过来和吴老妈商量,我给你钱,你去代销点多买些糖果、烟来。看这样子,不满足他们,他们是不会放人的。吴老妈一路小跑着去了代销点,回来把烟糖从门逢塞进去才把红英放出来。红英招呼大家吃了早饭就告别爹娘上路,红英娘突然哭了起来,其他亲属都眼泪汪汪,红英也红了眼眶,用手帕擦了两次,一扭头走了。
姑娘们排成一行,红英走在接亲队伍的前面,美青跟在后面。美青觉得红英今天很漂亮,脸上用绳子扯过,开过脸,显得特别干净。红英是她的好朋友,从今天起,她就要喊红英做嫂子,人家不嫌家里成分不好,嫁给自己的哥哥,就很不简单了。姐姐出嫁,哥哥也结婚了,接下来就该轮到她,她也要嫁人,嫁给谁呢?嫁给望儿。她被自己心里说出的一句话吓了一跳,脸上有点像火烧,朝旁边瞄了瞄,幸好姑娘们走的是一条直线,没有谁会看见她。
大家注意,前边来了一队接亲的,注意啊,都往东边靠,靠紧一点,千万不要让,就是打起来了也不要让。红英注意,你在最前面,要见机行事,等对面的新姑娘到了,赶快从右边靠东头擦过去。吴老妈大声说。美青抬头朝前望去,果然前面过来一支接亲的队伍,走在前面的新姑娘也收拾得格外引人注目,身材颀长,梳着两条长辫子,迎面快速地走来。
美青这一队是从南向北走,走的右边,对面那一队是从北向南走,不是走的右边,是走的左边,也就是美青这一边,看来那一队人马也是想抢东头。这接亲有个讲究,如果有两队接亲的相遇,新姑娘要抢东头。东方红,太阳升嘛,东头有顺畅、吉利的意思,那些没有抢到东头的,据说干什么事都背时、不顺利。今天是个大日子,办喜事的都挤到这一天了。
对方也紧贴路边走,意思很明显,抢东头。到跟前了,就在红英犹豫着怎么办的时候,却被对面的新姑娘钻了空子,冷不防一把抓住红英想把她推开。就在这时,跟在后面的美青见大事不妙,急忙拽住新姑娘,让红英挤过身去,可是新姑娘哪肯罢休,一个急扑,和红英摔倒在路边的水沟里。两人在水沟里扭打在一起,红英虽然身材不高,但身上肉多,有的是劲,撕扯了一会,新姑娘就被红英按在沟里了。对方的一群姑娘见状都来帮忙,这边美青、花蝴蝶、胖子一齐动手,一个对一个,都落了沟,相互纠缠在一起,一身污泥,一身臭水。没多久,对方一群人马就不行了,纷纷告饶。美青和一群姑娘爬起来得意洋洋地走了。
回到屋,姑娘们忙着洗澡换衣,然后参加了红英和美全的结婚典礼。有一项是新郎新娘介绍恋爱经过,红英怕丑,要美全讲,美全推不掉,只好站起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讲的,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都是一个队里的,都认得,知根知柢,你知道我的长短,我也晓得你的深浅。没有哪个介绍,一来二往,就有了那个意思,慢慢开始走近了,我说的走近,不是挨着,我们走路是一个前一个后,没有并过肩,手都没有牵过,你说简单不简单?
美全讲完了。文四喜两口子正在忙活,听到喊他,走了过来,说我这个儿子老实得很,不爱说多话,一棒打不出个屁来。但不是我夸他,他做事还是有两下子,有力气,早上一担子挑三百斤从陬市打个转身回来吃早饭,大家都亲眼看见的。他们两个是自由恋爱,自然发展,想结婚了就结婚。当然红英看得起美全,是美全的福气,一定要好好珍惜,把日子过好。做爹的千言万语归纳为一句话,只希望早点抱孙子。文四喜最后一句,说得在场的人哈哈直乐,旁边有人打趣说,你这么想抱孙子,美全当初应该争点气,结婚添孙两场事一起做。美全一听,剥开一粒糖果塞进那人嘴里,吃糖吃糖。
中餐开餐了,屋场上几张桌子都坐满了,除开内亲以外,队里的人也来吃百客酒,人很多,一桌还没完,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占了位子。红英端着茶盘由美青指引给人一个个筛蛋,吃蛋的人,会在碗里丢上一个红包,如果是亲戚这个叔那个舅的会多一些,三毛五毛钱或者块把钱不等,其他的一毛两毛也会意思一下。
有人看见大队支书魏毛毛带着两名干部来吃酒了,就叫了一声魏支书,文四喜慌忙走过来说,魏支书,不好意思,怎么惊动你了。魏毛毛说,你说哪里话,你们也是社员,社员过事应该来恭贺,再说了,你们家美青双抢还获过奖呢。哦,等会喝完酒了,给你说个事。什么事啊,文四喜问。魏毛毛说,你放心,是好事不是坏事。
喝过酒,魏毛毛和文四喜走进里屋,魏毛毛说,大队里要换个广播员,我想美青这姑娘很适合,聪明、勤快、漂亮、普通话说得好,你看呢,老文?文四喜说,是真的吧,好啊,求之不得的好事。那我叫她来。美青走进里屋,魏毛毛征求她的意见,美青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魏毛毛说,那你先考虑一下,行与不行明天一定要给个话,想当这个广播员的不止一个。
晚上,文四喜和美青娘做美青的工作,美青娘说,这是个机会,过了这村就没了那店。你想想,我们家成分不好,你若能去做广播员,不是撑脸面的事?文四喜插话说,这做广播员只需坐在屋里,动动手的事,不弯腰不流汗。娘说,听说望儿要接赵进财的班,你若是进了大队部,不是配得上他?
美青说,好了好了,我去上班还不成?我是怕……
怕什么?文四喜说,怕干不好?
美青说,不是。
怕鬼?
美青没吱声。
十二
美青在大队部广播室正式上班了,工作也就是早中晚三次放放广播、打打会议通知,很轻松,不需要在队里出工,工分照记,而且,大队里还有补助。美青和望儿见面的时间就多起来了,望儿三天一路、两天一路往她这里跑,两人悄悄地开始谈爱。
大队部依山而建,是一长排土砖墙屋,中间三间是广播室、办公室、会议室,东头是卫生室、代销点,西头有两间屋是大队打米厂。广播室隔壁是代销点,一位有几分姿色的寡婆子在点上当销售员,支书魏毛毛常在点上进进去去。美青不喜欢寡婆子,妖里不妖气,觉得她很下,和支书搞到了一起,所以平时没事很少搭理她。
望儿来玩时常到隔壁买些饼干、葵花子。寡婆子问他话,看你这样子,是在和美青谈爱呀。望儿没有否认。寡婆子笑吟吟地说,上床了吧?望儿不知什么意思,老老实实回答,困了有时眯一会。
两人恋爱的事很快传了出去,传到了赵进财耳朵里。赵进财很气恼,望儿回家的时候,赵进财板着一张脸问,你一天到晚看不见人影,野到哪里去了?
望儿知道不能说真话,吱吱唔唔道,找同学玩去了。
赵进财瞪着他,你本事没有学会,学会了撒谎。
望儿心里发毛,嘴里说,是和同学玩去了。
赵进财把桌子一拍,你还要撒谎。
母亲听见声音走过来说,望儿,你对娘说句真话,你是不是还在谈爱?
望儿想了想,知道瞒不住了,就说是谈爱了。
母亲说,和谁谈爱?
望儿说,和美青。
赵进财恶狠狠地说,不能和她谈爱。
望儿反问,怎么不能?
赵进财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她家是地主,地主你知道吧?是专政的对象,她嫁给你,就是地主嫁给贫下中农,本来一池清水还不给搅混了?这往后的日子还能过得那么安生?
娘也劝他,重新找一个,比美青好的姑娘多的是,家里条件这么好,你人也标致,闭上眼睛路上能抓一把。
望儿吼了一句,你们不要管我的事。
赵进财发火了,那好,不管你,你能上天。要是再看见你和她在一起老子打断你的腿。
望儿老老实实在家里待了几天,看不见美青心里憋得慌。像有一条虫子在身上爬,到处都觉得痒,挠这里却那里*。他憋不住了,就偷偷跑去见美青,然后趁母亲下工前赶回来,但还是被赵进财发现了。那天星期天赵进财在家里休息,见家里米缸露底了,挑一担谷子去大队米厂打米。打完米,到代销点买包烟抽,看见望儿坐在广播室,背对着他和美青说话,赵进财轻手轻脚摸进去,二话不说照望儿就是一拳,幸亏美青使了一下眼色,望儿来不及回头,机灵地一侧身躲过父亲那一拳,拔腿跑掉了。
没过多久,赵进财退休了,让望儿顶他的班。
晚上,望儿把美青约出来。好久没有上快活岭了,树上的茶子都已经摘光了,树枝蔫蔫地耷拉着,茶林里没有了那种泛着青光的飘浮的油香。一轮残月挂在树梢,眼神里含着忧郁,树枝好像无力承受,随时都会掉下来。
两人相对无言,望儿张着嘴,不知道怎么说,不知道怎么把第一句话说出来。
还是美青先说话,你要走了,我知道你要走了,迟早要走的。
望儿面对着她,我会经常回来看你。怕她不相信,又重复说,真的,我会经常回来看你。
美青眼睛望着茶林,你好好干你的,我不要你看。说完从身上掏出一沓鞋垫塞给望儿就走了。
望儿对着她的背影说,我会给你写信的。
十三
美青果真收到望儿的来信,信中表达了别离的相思之苦,情真意切。美青前几封没有回,望儿的信越写越长,越写越多,甚至几天一封。美青被他的真诚感动了,给他回了信。两人书来信往,海誓山盟,还互寄了照片。
望儿顶班走了之后,美青除了放广播就是给望儿写回信,待在屋里不出来。寡婆子有时涎皮赖脸过来找她聊天,望儿没陪你了,上班去了?
美青没有吭声。
寡婆子又说,你认为我是坏女人吧。
美青撇了她一眼,你为什么要那样?
寡婆子说,你不知道,做一个女人有多难。前两年伢崽他爹去世,我身上又有病,做不得重活,两个伢崽读书、几张嘴巴吃饭,不想点办法找点轻事做怎么过呀?
美青说,哪有你这样想办法的,你可以再找个男人重新过啊。
寡婆子说,可我这个病壳子谁要呢?不是两个伢崽还小,我早就想死了,死了还安静些,一了百了。
寡婆子接着说,算了,不说了,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对了,几时吃你的喜糖?
美青说,还没谱。
寡婆子说,你应该加把劲了。人家到城里上班,漂亮女人多,你不想想办法,莫被别人抓去了。
美青说,什么办法?
寡婆子想了想,还要我教你啊,生米煮成熟饭。
美青一听这话,脸一下红了,你这不要脸的,你滚,你滚。
说实话,美青是爱望儿的,而且爱得很深,但她想不管将来发生怎样的变化,她都不会那样做,即使他在城里另外找了对象,她也不会在他面前有什么破格的举动。
看着刚刚一笔一画写好的信,美青在手里三下两下搓成一团扔在地上,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门口响起了脚步声,以为寡婆子又来了,你滚,一见是支书,赶紧把纸团捡了收起来。支书坐在凳子上,笑着问好大的火气,是望儿写的信吧,怎么撕了,是闹矛盾了?
美青说,没有,字写不好,练习写写字。
支书关心地说,望儿是个好后生,你们很般配啊,到时我也要喝你们的喜酒啊。
支书又问了些工作上的事,表扬了她,说她干得不错。支书很少来广播室,只有开广播会时才会来,有什么通知要打也是别人传达给她。美青觉得支书一脸严肃,不像是那种奸诈之人,胸有城府,不太容易猜透。
美青两周没有回信了,望儿有些发急,星期天一早他就乘车赶了回来,望儿问她,是不是很忙。美青说不忙。那你……望儿本来想说,那你为什么不回信。但他没有说出来,改口道,一天不见你就想得慌。
美青瞪了他一眼,说你现在在城里上班,吃国家粮了,心里还有我?
望儿急忙辩白,我对你是真心的,天天晚上给你写信。没有收到你的信,我就慌了,这不就赶回看你来了。
美青说,城里有那么多好姑娘你不喜欢?
望儿说,不喜欢。
是真的?
是真的。
那你喜欢谁?
喜欢你。
是真的?
是真的。
美青把门闩插紧,说你想要我做你的堂客?
望儿说是的。
好,那你现在就娶我。
怎么娶?
把我衣服脱了,你上来。
望儿脸红了,睁着眼睛看着美青,不知怎么办。
美青说,你愣在那里像个菩萨,还不动啊。
望儿走过来解美青的衣服。一个扣子一个扣子的解,美青丰满的胸脯就露了出来,忘儿呼吸急促,脸颊通红。
美青说,上来啊。
望儿一屁股坐在美青身上。
叭,望儿脸上挨了美青一巴掌。你还来真的啊,谁叫你上来了?你这是流氓行为,你知道不知道?
望儿被打得摸不着头脑,赶紧下来了。
十四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美青是快活岭的一枝花,不仅鲜艳,而且芳香四溢,想采摘的人不在少数,媒婆差点把美青家的门槛踏破,但被文四喜两口子回绝了。两口子心里装的是望儿,望儿和美青天生一对,从小在一块玩,一块读书,一块长大,再般配不过了,称得上是你有情我有意。文四喜这边不用说了,只要赵进财一松口,美青立马就可以嫁过去。文四喜和女人商量,找赵进财说说,成不成给个话。
晚上,赵进财在家洗脚,他把一双脚泡在盆子里,闭着眼睛哼起了十八摸。
一摸姐姐的头发边,姐的头发像丝线,越摸越喜欢;
二摸姐姐的耳朵边,姐的耳朵像蒲扇,越摸越喜欢;
三摸姐姐的嘴巴边,姐的嘴巴像哄眼,越摸越喜欢;
四摸姐姐的渣渣边,姐的渣渣像尖山,越摸越喜欢;
五摸姐姐的肚脐边,姐的肚脐像荷边,越摸越喜欢……
哼了几句,忽听堂客喊,哎呀,你就喜欢唱这些野歌子,摸渣渣,摸你的头,还唱呀,文医生来了。
赵进财睁开眼,文四喜两口子走进屋内。便笑笑,用毛巾揩了脚。说文医生稀客,很少过来的,坐啊。
文四喜坐在赵进财的旁边,赵进财端起洗脚水走到门口甩了出去,堂客叫了起来,你这死鬼,眼睛长在胯里啊,差点泼了我一身。赵进财囔道,我怎么晓得你会闯到枪口上来。客堂听得冒火,多走几步你就会断腿呀,你把水泼到门口,屋场里从来没有干过。
乌鸦嘴,乌鸦嘴。赵进财不和堂客争了,转头和文四喜说。文四喜看了一眼自己的女人,女的都是这样,嘴巴厉害,得理不饶人。女人不高兴,放屁,你的屁话来了。
赵进财堂客进屋给客人添了水,又拿了赵进财的一口大瓷缸倒满,和文四喜女人坐在一旁。赵进财只顾和文四喜家长里短,也不问文四喜的来意,对望儿和美青的的事只字不提,不知他是有意不提呢,还是把话留给文四喜,让他自己说出来。文四喜心里犯着嘀咕,老赵可能是不愿意这桩亲事?管他愿意不愿意,先提出来再说。
文四喜岔开话题说,老赵啊,话不扯远了,还是说说正事,望儿和美青年纪都不小了,是该考虑的时候了。
赵进财对望儿与美青交往一直是反对的,在这件事上,他的态度很明确,根本就没有可能,望儿不可能娶美青做女人。美青什么都好,中看又中吃,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就是家里的成分不好。对望儿说也说过,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但望儿就是不听,你说你的,他做他的,只不过现在他一时拿不出好办法来。不过,他决不会答应望儿跟美青在一起。所以他本不想说这件事,但文四喜说出来了,他只好敷衍说,是什么事,把你急成这个样子?
文四喜知道他是装傻,就说,望儿和美青年纪一把了,他们两人好了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看不出来?我是想,他们既然好上了,你情我愿。就凑合凑合,把他们的事给办了。
你说的这个事我做不了主,在家里我没有地位,放个屁都不响。赵进财推给了堂客。
堂客说,我只管柴米油盐,柴没有了我砍,米没有了我打,油没有了我借,盐没有了我想法。
赵进财说,你想法?你砍过几次柴,打过几次米?
堂客说,你以为家里的事都是你干的。上个臭班了,洗脚水都要给你烧。
赵进财见堂客点他的穴位,有点恼火,我挣钱了养活你,你还不晓得好歹。
放你的屁,我要你养了?我天天出工,插秧割稻,没有粮食你吃什么,吃鬼。
文四喜见两人吵起来了,心里很急,知道再吵下去是听不出个结果来的,就对赵进财说,老赵,你是个男的,应该让一让,何必要同堂客争个输赢呢。
赵进财不做声了。停了一会,说不是我要争。堂客立刻抢白道,你的意思是我要争了?两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吵起来了。文四喜还想劝,女人扯了他一把,说老文,走。
等走到路上了,女人说,听得烦,他们你推过来我推过去,你还看不出来?你这个死老壳。
文四喜叹了一声。
十五
美青和望儿一直保持着联系,凭直觉,她知道自己在望儿心目中的位置无人可以替代。但是她心里没底的是,即使望儿问题不大,还有他屋里呢,他爹娘呢?听娘说了,望儿爹不同意。美青一直想着这个问题。要是她和望儿真的不能在一起,那可怎么办呢,她不敢往下想。要是让她嫁给另外一个人,一个她不爱的人,她宁愿不嫁,做个孤老。可不嫁人行吗,如果非得嫁的话,那就等于让她死。死,死是什么滋味?不知道,她才不想死呢,对,死也不嫁。
这几天,美青烦躁得很,一想就烦躁,越想越烦躁。怪得很,天气像她的心情一样,也是阴沉沉的,大白天竟像晚上,美青想,要下大雨了。快到晚上的时候,果真下起了大雨。一场瓢泼似的大雨铺天盖地,两米之外都看不清了。这么大的雨,美青回不了屋。广播室里有一张临时搭的铺子,供她休息,平时她一般不睡在这里,在屋里睡的,早上来,晚上回去,可今晚她只能睡在这里了。
美青在隔壁的寡婆子那里,称了半斤猪耳朵,吃了几个,就早早地上床休息了。雨越下越大,打得瓦片唏里哗啦地响。美青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得这雨下得得意忘形,有点可恨,把她和望儿隔开了,隔得那么远,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可她们相爱得那么深,能隔得开吗?她要去找望儿,她找到望儿了,他正在厂里干活。望儿一回头看见她来了,惊喜地走了出来。
望儿说,美青你来了?
美青说,怎么,我来了你不喜欢?
望儿连连说,喜欢,喜欢。
望儿带她在城里到处逛。城里的一切让她感到新奇,大大小小的楼房、商店一家挨一家、餐馆里想吃什么有什么,香味老远都能闻到。望儿先是带她到餐馆里吃饭,点了几样菜,都是她想吃的。她吃了很多,吃得很饱。然后又带她到一家商店里,给她扯了几尺料子布,在缝纫店里给她缝了一身衣服,美青把衣服穿在身上。望儿看着她说,真美,美青,你真美,嫁给我,好吗?
美青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那一刻真是幸福极了,谁说不能和望儿在一起,长相厮守呢?他不是向我求婚了?她笑呵呵地,刚想答应他,却说不出话来,身体突然变得很沉重,在往下坠,坠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她一惊,睁开了眼睛,一团黑影压在她身上。她慌忙去推,但两手被黑影死死地摁着,动弹不得。黑影喷着一口酒气,已经把她的衣服脱掉了,在她身体上捣弄。她拼命地反抗,用脚踢,用头撞,用嘴咬,但黑影就像快活岭上的一团岩石,好象要把她压碎。她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难闻的酒气刺激着她,让她作呕,头昏脑胀。她想喊,声音竟是那样地微弱,这样的夜晚,谁能听得见呢,谁能救得了她呢?她感到自己太脆弱,太无助了,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无声地流淌。现在她的意识很清醒,知道已经不能改变结果了,唯一要做的就是弄清黑影是谁。她不动了,睁大着眼睛,在黑暗中,她隐隐辨出,在她眼前晃动的是一张尖削的脸。
黑影达到目的后,心满意足地走了。美青躺在床上,感到身上钻心地疼痛。躺了一会,美青点上灯盏,起床了。她查看了一下门和窗子,门用木闩插着,没被打开,但窗子打开了,坏就坏在这里,窗子的插销是坏的,很容易被打开,一直想买个插销的,却没有买成,黑影是从窗子里跳进来的。美青打来一盆水,脱掉衣服,把全身上下洗了一遍,她要把身上的污秽通通洗掉,洗得干干净净。洗完澡,美青坐下来开始给望儿写信,竟然有很多话想对望儿说,眼睛湿湿的,泪珠子止不住滚了出来,滴到了信纸上。美青流着泪把信写完了,用信封装好,贴上邮票,开门塞进挂在墙上面的小邮箱里。
美青把屋内打扫干净,东西整理了一遍,把望儿借给她的高中课本放在桌子上,一个很显眼的位置,一进门就能看到。看看再没有什么要做的了,美青走出门去。
雨已经停了,夜是那么寂静,没有一点声音。可是过于寂静的夜,美青觉得太可怕了,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大队部的前面是一个水库,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水库里的水满满的,有一种亲近之感。小时候她和望儿喜欢水,喜欢在水库里游泳,扎猛子,望儿扎猛子能在水里扎好久。有一次他们在水里嬉戏,美青抓住望儿的头往水里按,望儿沉下去了再没有起来。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美青以为望儿被淹死了,急得在岸上大哭。但望儿突然从水里面钻了出来,美青,我还在呢,命大死不了。
美青下到水库,在水里游了起来。已到了春暮夏初季节,水是暖暖的,亲抚着肌肤,像有一支手轻轻托举着她,让她能够稍稍放松。美青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一片空白,她奋力地游着,像一尾游动的鱼,美丽的脸上显出坦然的表情。美青游了几圈就感到渐渐乏力,托举她的那支手已经松开。美青终于游不动了,连喝了几口水,身子渐渐往下沉去。
十六
望儿接到美青的信已是五天以后的事情了。每天晚上下班后他总是习惯性的跑到传达室,看有没有自己的信,收信写信成为了他生活中的最重要内容。传达室的孟老倌看到他每晚下班后,急匆匆地在传达室东翻西找,如果有他的信,定是高兴得合不拢嘴,没有他的信就蔫头耷脑。孟老倌知道他在谈恋爱,说后生,你是有了心上人吧?这样好不好,你给我买糖吃,如果来了你的信,我就给你放在一边,等你来取。
望儿一听,说行啊,时不时地在厂旁的商店里给孟老倌买一把糖果。每次有他的信时,孟老倌笑嘻嘻地说,后生,有信了。这次,刚下班,隔老远地,孟老倌站在传达室门口诡秘地喊他,后生,来了,来了,又来信了。
望儿赶紧跑过来,拿了信急切地拆开,这次,美青的信很长,写了四页,但字迹不像以前那么工整,写得潦潦草草的。
我最亲爱的望儿:
此刻,我在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已经夜深人静了,可能你正在做梦,梦见和我一起吧。今晚我也做了一个梦,猜猜看,是什么梦?我梦见去了你那儿,和你一起逛街,吃了一顿香喷喷的饭,实在太好吃了。我还梦见你给我买了一身料子,第一次穿那样好的料子,那是一套新娘的衣服,知道吗?我穿上那套衣服后,你向我求婚,我答应啦,答应做你的新娘。
你还记得吗?还记得快活岭吗?我们在快活岭,坐在那块岩巴上,看那些飘香的油茶,还有天上的星星、月亮,和你在一起的时光多么美啊。那一次,天上的星星只有两颗,你说,一颗是你,一颗是我。你我要像那两颗星星一样,永不分离。如果我们真是天上的那两颗星星该多好啊。那样,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只可惜,我们不是那两颗星星,也就不可能永远在一起了。
也许你会问我,我们怎么不能在一起,是什么使我说出这样的话,到底出了怎样的事情?我要告诉你的是,就在今天晚上,我在熟睡以后,被村支书魏毛毛奸污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他平常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说话、办事都很稳重,让人心生敬畏,万万没有有想到,他会对我下手,干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来。我的梦也被糟蹋、破碎了。
我已不再是过去那个纯洁的美青,我给自己丢脸,也给你丢脸了。我知道也许到明天会有人看轻我,甚至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美青不是个好东西,那样我会真的受不了,与其被人指指戳戳,不如一死了之。我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了,因此我还要告诉你的是,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这个人世,化作一缕轻烟,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你不要哭,也不必为我悲伤,我想,那里才是我最好的归属。
其实,我们的选择是错误的,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最终只能自食其果。当然你和我不同,你还可以有更多的选择,可以找一个比我更好的姑娘。你出身在那样一个好的家庭里,这是你的福气,而我却没有你的幸运,也别无选择,我认命了。两个成分不同的家庭,其结果只能导致两种不同的命运,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异。
你借给我的课本看完了,我把它放在了广播室的桌子上,有空的时候你过来拿就是。说真的,当你读上高中以后,我怕我们的差距拉得太大,就只好通过借书的方式自己来学习。我太想读书了,却没有机会,因此把所有的高中课本都读了一遍。不管怎么样,还是很有收获的,水平提高了不少,但是现在说这些已没有意义了。
我没有告诉家里,我怕他们为我难过、伤心。我爱我的父母,我爱他们,他们养育了我,给了我生命,我却无以报答,就这样走了。我在大队上班,有两个月的工资没拿,如果你有机会帮我拿了,交给我的父母,只能算作是一点小心意,我是他们不孝的女儿,我对不住他们。我的父母都是老实人,以后有什么不方便,想请你多关照,你能做到吗?美青在这里谢谢了。
望儿,我亲爱的望儿,说得已经够多的了,我要走了,我死后,请你好好珍重,不要为我难过。我的死,不过就像是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湖心,一阵微波之后,就又恢复了平静。真的想你、舍不得你,每年的清明记得在我的坟头看看我啊!
美青绝笔
望儿边看信边哭,看完信后号啕大哭起来。孟老倌不明就里,每次接到信他都是乐呵呵的,这次接到信却是哭兮兮的,估计是和对象吹了,便劝他道,后生,何事伤心成这样,看开点,看开点。望儿哭得更厉害,也不说话,拿着信跑了。
十七
在离快活岭不远处的一座山坡上,是一大片葬坟岗,这中间新增加了一个坟堆,美青死后也葬在这里。坟堆四周散乱着一些刚刚烧过的纸钱、炮竹屑,还留有泥土、纸浆、硫磺的混合气味。望儿趴在美青的坟堆上哭得死去活来,两只手抠进泥土里,捏着一把泥土,一用劲成了碎末。
也不知哭了多大会,眼泪哭干了,望儿不哭了,站起身来。几天前做出的一个大胆决定,今天准备付诸行动。他跑到公社集镇上一家杂货铺里买了一把水果刀,用袋子包着,在快活岭上挨到天黑,等天黑定以后,他悄悄摸到支书魏毛毛屋旁的菜园边,躲在一窝刺蓬后,从那里可以观察屋内的动静。他寻找着下手的机会,等魏毛毛出屋或者进屋时把他干掉。魏毛毛的几个儿女从门内进进去去,齁包婆堂客在屋内不时大声地咳嗽,但并不见魏毛毛的影子。
望儿断定魏毛毛不在屋内,他还没有回来。是去代销点的寡婆子那里了,还是去了别的地方呢?就在这里等,蠢婆娘等野老公,这里是他的屋,他是要回屋的。望儿蹲得腿麻,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盯着门口。望儿看见齁包婆咳嗽了一阵后把大门关了,不一会儿,屋内的灯息了,应该都已上床睡觉。不知什么时候,魏毛毛的儿子出来上茅房,又那么一根烟的功夫,他女儿也出来上茅房。望儿等得着急,一会儿坐,一会儿蹲,一会儿躬着腰,两手撑在膝界上,一急就急出屎来了,他想屙屎。心里想到,这会儿应该没人上茅房了吧,就急急地钻进茅房,里面黑咕隆咚的,他蹲下去,唏里哗啦了一通,完了想起身上没有带纸,正不知道怎么办时,就听见几声咳嗽,齁包婆来了,望儿一听坏了,连忙咳了两声,齁包婆一听,说有人啊,我等等,就踅回屋去。望儿赶紧两手提着裤子回到园边的刺蓬下,随手在地上扯了一把什么东西,三下五去二擦了几下屁股,系上裤子,口里说,要知道有人争茅房,我就地解决,还可省去一些麻烦。没过多久,齁包婆又出门进了茅房,半晌出来了,走到门口对着她的儿女大骂,是哪个吃了屙的,不长眼睛,把屎屙到茅板上了,害得老子踩了一脚。茅房天天上的,睁起眼睛看不见?
望儿暗自好笑,骂错人了,又不是他们屙的,冤枉他们了。他又坐下,魏毛毛会回屋吗?如果他不回屋呢?望儿想,管他回不回屋,一直等下去。他的动机很简单,杀了魏毛毛,为美青报仇。是那狗日的害了美青,不是他作孽,美青哪会死?一想到这里,望儿就血往上涌,摸了摸刀,刀还在那里。
望儿躺在了地上,他感到这样很舒服,望着天,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黑糊糊一片,望着望着,眼睛就迷迷糊糊了。
嘭嘭嘭,望儿听到了敲门声,眼睛一激楞睁开了,唰地一下蹲立起来,把刀拿在了手里。
只听魏毛毛边敲门边喊,开门,开门,齁包婆,开门。
该动手了,再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了。望儿刚要动,不想,身上被刺条子挂住了,手上、腿上捣上了刺,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忍着痛,把刺条一把扯开,嗖地一个箭步冲过去,对着魏毛毛的后背一刀捅了进去,魏毛毛知道不妙,立即大叫道,来人啦,救命啦。望儿抽出刀,魏毛毛转过身来,说了声你,一拳打在望儿的脸上,望儿脸上感到火辣辣疼痛,好象骨头都碎了,但他支撑着,使出浑身的力气又对着魏毛毛的胸口猛刺一刀。魏毛毛伸出双手,卡着望儿的勃子,望儿感到脸上冲血,脑袋发胀,呼吸急促。
这时,屋内的灯亮了,有人过来开门。望儿知道他再不脱身就来不及了,被他们抓住就会没命,他又向魏毛毛胸口捅了两刀,魏毛毛的手再没有力气了。望儿掰开魏毛毛的手拔腿便跑,后面听见那齁包婆的尖叫,猫猫,快起来啊,有人行凶,杀了你爹。
望儿一口气跑到快活岭,坐到岩巴上,喘了半天气,才缓过劲来。身上早已被汗水湿透,他脱了衣服,捧着头,坐在他和美青曾经多次坐过的那块岩巴上。
一阵习习的风吹来,吹着他的头发,吹着他单薄的脊背。
快活龄周围一片片油茶树叶在夜风里翻动着,偶尔发出一声声脆响,此时的油茶树闪着油绿绿的光亮,飘着淡淡的、潮湿的、沉闷的香味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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