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老屋还是在曾祖手里建的,距今已有120多年了。那时曾祖兄弟生意做得很大,足迹踏遍了大半个中国,还远涉南洋,积累了丰厚的家资,在故乡盖了这座房,大伯说,这房是当时方圆百里最气派的。老屋共有三十多间房,不仅布局合理,而且雕檐画廊,十分华美。
可是,在我的记忆里,老屋却是满目疮痍。老气横秋。
尽管曾祖留给后人殷实的家产,可经过战火、四清、文革,到大伯手中已是一贫如洗。大伯埋头苦干省吃俭用,供父亲读书成人跳出农门,自己却一直蜗居老屋里。老屋里还住着曾祖名下的十余户人家。
父亲极依恋大伯,小时候我一年跟父母回三次老家,清明、暑假、春节。如果故乡没有那片开满野花的山岗,没有那条充满诱惑的小河,没有那群憨厚又能干的玩伴,我是无论如何不情愿回去的,因为老屋太破旧了。清明雨勤,踏进老屋,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晚上睡在被窝里总觉得潮乎乎的。暑假故乡比城里阴凉,可蚊虫的叮咬让人难以忍受,最怕是下雷阵雨,当锐利的闪电毫不留情地撕裂长空,老屋便露出褴褛老态的身影,在雷声阵阵中摇摇欲坠。春节贴着红对联的老屋显得鲜亮而充满喜气,可晚上,凛冽的寒风肆无忌惮地横扫老屋,见缝就钻。冷得人整夜难眠。除夕,各家把最好的菜肴端到神龛下,由年长的三叔公率领大家向祖宗的牌位叩首,祈求祖宗的赐福。
可祖宗并没有赐福于子孙。故乡实在太穷,田是山沟里的冷水田,光照少,一年只能种一茬水稻,连口粮都不够,人们只好在荒地上种些土豆红薯,以度青黄不接之日,老屋承受不住岁月与风雨的侵蚀,愈加衰败,而人们却心安理得,日子如平稳的河流,泛不起半点涟漪。
十五年前,四堂哥耐不住贫寒与寂寞,外出打工。两年后回来,西装革履,还提回一只密码箱。大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兴奋得差点晕过去。人群像捅开的马蜂窝,叽叽喳喳地询问,沸沸扬扬地谈论,乡亲们终于醒悟了,不能再甘于贫穷。初六一过,年轻人就急不可待地走出老屋,攀上开往四方的客车。而四堂哥却没有走,他看上山遍野的毛竹,利用打工学来的手艺,开起了竹凉席厂,留在家里的乡亲也当上了业余工人。
日子美滋滋地过着。四堂哥率先盖起了小洋楼,接着大堂哥、三叔公、五婶等陆续乔迁新居。去年秋天,寡居多年的七婶也搬出老屋,在新房里为她的独子娶上了媳妇。老屋里终于空无一人,如何处置老屋成了族人争议的焦点。年老的说现在各家随便哪都能划出点钱来,凑拢把老屋修一修,逢年过节好祭祀祖宗;年轻的却主张把老屋拆了,诺大的地基能卖个好价钱,大家分。
今年九月,开族会,对此事一直不声不响的四堂哥出语惊人:“我们的祖上也富过,他们富了不忘接济穷人,不忘修桥铺路,这四乡八邻有口皆碑,我们后人走出去也风光。如今,我们富了也应该做些让后人风光的事。我建议,把老屋拆了,基地捐给村里建幼儿园!”人群鸦雀无声。随即想起了热烈的掌声。
翌日,我和父亲回到故乡,老屋正门门楣上披着一段红绸,门口挂着一串鞭炮。随着劈劈啪啪的鞭炮声响起来,这座曾是我亲人避风港的老屋就要被轰然推倒,这昭示一个量代的结束,也预示一个时代的崛起,我仿佛看到一座现代化的楼院拔地而起,一群天真活泼的孩子游戏其中,那是老屋生命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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