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朋友们是否这样感受过:有时偶尔发生的一件事,会让你突然记起两个 神秘的字——命 运。比如说夜里你梦见与已故的母亲谈话,结果第二天就意外地收到一封老家的来信。
我向来是个不相信命运的人。可是今天下午,我在北京第三福利院辞别诗人郭路生(食指 )后,步行到沙河桥时,被一阵断续的青蛙叫声吸引了过去。天哪,我看到了什么:一条青 绿色的两尺多长的蛇正咬住一只青蛙的腿往干草堆下拖。而那只可怜的青蛙还在竭力的挣扎 ,不时发出凄厉的哀叫。我心头一颤,这声音多么耳熟啊!我蓦地想起了郭路生,想起了几 个小时前他朗读诗歌的那种沙哑低沉的音调。莫非这是天意?难道这就是那个被时代吞噬了 的诗人吗?我感到毛骨悚然。然而我没有去救那只青蛙。我不想破坏大自然的法则,即使毒 蛇,我想它也有自己存活的道理。但为什么这个预兆不在我去见诗人之前显现呢?
十月的北京,红叶满山,金风送爽。我从乡下跑来,在“苹果园”地铁口仙府饭店,参 加一个诗刊社主办的、为时七天的诗歌讲习班。不能不说,此间我的一些“忤言逆语”,让 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诗人很不愉快。本来,老先生的意思是来给我们上课,而非乱七八糟辩论 的。说句由衷的话,我对此次讲习课的感受也很一般。于是,活动一结束,我便马上去做一 件很久以前决定了的事——拜访一位住在福利院的诗人食指。
今年春天,我在《齐鲁晚报》上知道了这个名字,并一下喜欢上了他的诗,再一眼 又认定他是中国当代独一无二的诗人。这次讲习会上林莽老师提到了他这个朋友,愈发触动 了我的心。那一行行著名的诗句“相信未来……热爱生命……”又电影一般在我眼前闪现。 十月十二日下午,在一位北京朋友的指点下,我终于坐上了去沙河的345路车。
一路阳光斜照,天气晴朗,落叶不时地飘过汽车玻璃窗,令人感到秋节的萧索。到站后 又换乘一辆三轮摩托车,东拐西行,不一会,北京第三福利院已在眼前了。
门卫面带微笑,是个一见面就让人产生好感的小伙子。他听我要找郭路生,好像明白我 的来意似的,更加热情的告诉了我郭路生的宿舍,并且十分肯定地说他此时就在第二病区。
我提着几斤香蕉,忐忑不安地往里走,疑心能否见到这位大诗人。谢天谢地,我在第二 病区门口站了不一会,大夫便说:“喏,你要找的郭路生来了。”我回转头,有些吃惊,眼 前分明站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高个,面带笑容,身穿条白病服。他用挚情的目光望着我:“你好,我是郭路生,你从哪里来?”
我慌乱之余有些兴奋:“是你吗,郭路生、食指?见到你真高兴,我来自山东东营,黄 河入海口。这次到北京参加一个讲习班,结束后来看看您。”“噢,是吗”郭路生紧拉住我 的手,十分亲切地说:“走,到我房里去,东营不错,挺富裕啊,我也是山东人呢!”
这时我才放松下来,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吐着心里话:“这次来拜访你,我可有许多问题。但我不想像学习班那样谦伪。我读过你的诗,我感到你是一位真正的诗人呢!”
“我可不行,不过对诗我还是挺喜欢的。什么讲习班,都有谁?花多少钱?”
“诗刊社主办的,全国十九个省三十多人呢。讲课的有林莽、宗颚、叶延滨等人,交了 四百元钱。”
说着话,便到了食指的卧室。宽宽的一间房子,两张床,紧靠着活动室。屋里收拾得挺 干净,窗户外面是林荫花丛,环境十分清幽。但食指的又一句话弄得我莫名其妙,看着他那认真的眼神,我只得把“来自山东”又重 申了一遍。接着问他的生活状况。
“还好,我来福利院八年了,一直就这样生活,每月三、四百元,得节约着用,但我有 几个朋友,他们帮我卖些书,也赚点稿费。”
稍刻一个室友进来,郭路生便拿起香蕉掰给他吃:“我朋友带来的,吃吧!”我心里很 为这点不起眼的东西而高兴。”
“都讲些什么呢?食指问。
“讲诗的技巧。但我觉得,好像气氛有点太沉闷了。几位老师讲课有点奇怪,有些话 不敢说似的。一开始便不断强调,对诗歌要有一颗平常心。怎么别想的太高了,那意思老害 怕我们太热心会……”。我正要说精神病,连忙改口:“太热心了会出什么问题。我最反 感的就是这种老好人式的说教了。我们千里迢迢跑来不是靠精神吗?你说,我们对写作必须 持一颗平常之心吗?”
食指注视着我,待我讲完后冲我一笑:“那不行,写诗的话要有一颗平常心可就坏了 ,要有大志、明白吗?要有激情。”
我猛然一下找到了知音,情绪愈加激动:“是啊,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吗?咱 们老乡蒲松龄先生说过一句话,“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但这次听他们讲课有时 感到很可笑,比如说叶延滨讲要先搞好生活(与平常心一脉相乘)然后才能写诗时,我就问: “那么古话‘诗穷而后工’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天南海北的讲了一大套,最后说什么:“你们不要以为李白、杜甫当年生活多么艰 苦,那不对,其实他们的待遇,都要比今天的局级干部好的多。这可能吗,像杜甫草屋“床 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他们会享受今天的空调、暖气吗?当然我也知道,“穷 而后工”并非单指生活穷困。你是怎么理解的呢?”
“安贫乐道,是指一个人,大起大落之后有了悟解。有丰富的经历。还有穷根究底为诗歌而献身的精神。”
“好”。我又问:“好像现在有一种说法——食指的诗是当代朦胧诗的前奏。那意思好像赞 美你比舒婷等人更超前似的。但我认为你的作品不应算是朦胧诗,你的看法呢?”
“那是,你觉得我的诗朦胧吗?不吧,我可从来不写什么朦胧诗。它是现实的,让人明 明白白的,千万不要让人看不懂,否则还不如顺口溜。”
“可是,诗人,我总感到你写的诗好像特别苦,为什么呢?”
“没办法,命运啊,现实就是这样,我有病,不像你们,我有自己的经历。经历,只 有经历才是人生最大的财富。有什么就写什么,不能乱来。你不知道,做为一个诗人,他的 心有多苦,他得承受,承受社会上的一切重担。你说现在还有真正写诗的吗?我得坚守住这 块最后的阵地。我给你读一首诗。”诗人的脸凝重起来,像一尊罗丹刀下的石像。他用低沉的声音倾诉着来自肺腑的感受,字字千钧:
好的声望是永远找不开的钞票,
坏的名誉是永远挣不脱的枷锁。
如果事实真是这样的话,
我愿在单调的海洋上终生漂泊。
哪儿能找到结实的舢板,
我只有在街头四处流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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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情有些忧郁:“你的心理负担这么重吗?中国现代的诗歌为什么很 难突破?我们又该怎么写呢?”
“中国,那问题不是一天了。一位作家这样评论,中国的土地呀,都被小姐的胭脂 粉浸透了。你要写东西,得挖地三尺。”诗人忽然站了起来,激昂地拍着我的肩膀:“明白 吗?得挖地三尺,要揭人的痛处,一针见血。像波德莱尔,我就挺喜欢,敢写自己的劣处, 这条路很少有人走,这不简单。你写你的弱点,并不证明你怯懦。”
“对,孔子也说过——知耻近于勇”。我看到他十分激动,眼睛闪着焦灼的光,不 停地喘着粗气。天色已晚,便向他告辞,并把自己的作品留给他,约好明天再谈。“明天一定来,我没事的,你放心好了,你有时间就行。明天中午咱们去吃水饺,我请客。”食指边送我边说。
但乡下人懒散的习惯使我第二天早上七点半钟才起床。我匆匆地吃了点东西,忽然 想到要为食指写一首诗。离开旅馆后便一路慢慢步行,边走边构思诗句。这样到福利院时已 是九点半钟了。刚一进门,食指便迎了出来,显然他已等了很久。我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但我一路慢走,为你写了一首诗呢!”我搪塞道。
“是吗?写给我看。”食指说。到了活动室,我便爬在桌子上写诗。而食指则拖起地板来。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食指今天好像有些不愉快。该不是为我迟到吧?不对,否则就是 因为我今天没带礼物,更不可能。我满怀疑窦,一边把下面这首诗写了出来。
你好吗——食指
快乐的诗人。
我从不认为你多么苦闷。
你之所以容易受到伤害,
那是因为你有一颗灵动的心。
像小草儿一样渴望初春。
可是我们中国人,
则如一片老丑的松树林,
早已习惯了风雪的蹂躏。
你渴望阳光,满天都是乌云,
你寻找圣洁,大地满是胭脂污痕。
于是啊,你开始撕心裂肺的呐喊,
没有华丽的辞藻,
字字却那么纯真。
声调低沉,却充满琴韵。
你是一只受伤的燕子,
在时代的风雨中徘徊,仰望,倾诉
却无法倔弃脚下的烟尘。
诗人,你的诗是苦的,
但留给自己的,却是一个美丽的灵魂。
我把诗递给他,说:你同意我的看法吗?”郭路生接过诗,浏览了一遍,笑了 笑,善意地说:“这么快,不是从前写好的吧?” “哦,不,我写诗向来很快呢。比如几天前我听吴玉霞弹琵琶当场给她写了一首诗呢。当然 了,我本人并不以此为荣。还在很小的时候,作为优秀建筑工人父亲就曾说过一句让我铭记 在心的话。他说:一幢房子建成后若干年,看到的人首先评论的是房子的工艺技巧,而不在 意你是用了一天或一个月的时间。”
食指点了点头:“是啊,即使能很快地写诗,也应是功夫积累的结果。经过瞑思苦想 ,前后推敲。写一首诗不容易,是一项艰苦的劳动,不能视作儿戏呀!”
“对,即使像王勃写《藤王阁序》,那还是打好腹稿的。真正七步成诗的人并不多 。但是我觉得,写诗好像不止是一项劳动,更应是一种享受。有这样的一句名言:对任何工 作来说,热爱——要远远胜于一切责任心。”
“那当然,”食指说:“你要写诗,就得把诗当成自己的生命。若只是一颗平常心那就完了,那还写诗干什么?”
我有些兴奋,好像忘了刚才食指的不愉快。的确与他一起也不需要一丁点谦伪。我大 声的说:“是啊,平常心,难道我们对假、恶、丑的一些东西也要有一颗平常心吗?也要持 一种含糊不清、摸棱两可的态度吗?这样的含蓄朦胧又有什么价值呢?我宁可写出来的东西直 白一些,也要真实。可是你看我们现在的社会,我总觉得赞扬性的东西太多了,扬善也不能 隐恶呀。”
“这也正是中国人的毛病,缺点怕说。比如下岗,那问题要严重的多,可是洪水一来,就被冲淡了。”
“是呀。”我接着说,“就像报道洪水,最初特别引人瞩目。可是到后来洪水都快退 了电视里还连篇累牍,连国际新闻都削减了。再者报道也只是如何抗洪,如何勇敢,也不播 灾难场面。难道真是中国报上成就多吗?这样一来,洪灾反倒成了我们的功了。真有点让人不可理解,为什么不让言论更加自由一点呢?”
“唉,中国情况不同。”食指叹了口气站起来,从里屋取出一个躺椅,歉意地说:“ 对不起,我身体不好,这样舒服一些。昨天谈了两个多小时,晚上这腰一直不得劲呢。唉, 我不是说过吗,中国问题不是一天了。本来人多,又乱。整体素质落后,必须节制一下,慢慢地改。西方讲自由也不是绝对的。讲自由就能乱来吗?就可以随便打人,随便骂人吗?那是一种规则下的自由。既如我们写诗,可以充分发挥想象,但不能无边无际。得有形式,应该像一个窗口,既明了又有内容。‘窗含西岭千秋雪’,我最喜欢这句话了。画家还不一样,你怎么画也不能超出画布呀,那成什么了!”
“听说你跟贺敬之、何其芳学过诗?”
“是的,学了一些韵律,技巧。”
“但精神不必强求一致吧?”
“对,你得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东西。”
“可是我觉得,如果写新诗的话还是外国人的好!”
“不,”食指竟从躺椅上一下跃了起来:“不,汉语,汉语才是世界上最奇妙的语 言。”食指说着话,他的眼睛一扫迟滞,竟闪烁出灿烂的光茫。我看得出,他身上洋溢的绝不是单纯的爱国主义,而是经过多年的探索和感受的心得。“你要知道,”他继续大声地说“许多国外的大诗人都从汉诗中汲取营养呢!像意象派诗人庞德,那对汉诗佩服的不得了。‘窗含西岭千秋雪’,瞧,这是多么美的句子?”
“有意境?”
“不,境界。境界比意境还高,要达到一种境界不容易。”
“是啊,汉字当然奇妙,比方说对联,其他语言可不行。”
“那是,你不能轻视汉字。你今后要多读一些中国近代诗。要用汉语写,得像一个中国人。”
我有些脸红,这才明白食指刚才的不愉快,大概是昨晚上看了我一篇倾向于西方的诗评的缘故。我尴尬地说:“但外国诗也有一些好东西,不能一概拒绝啊。尤其是他们那鲜明的个性、独特的精神。就如你所言,庞德不也向中国唐诗学习吗?”
“那个,学他的精神可以。语言各有所长,但我们中国人写诗,必须走自己的路。”
“可这条路该怎么走呢?”
“新格律诗,我写的是新格律诗。有内容,并且有完整的形式。”食指又一次谈到“窗含西岭千秋雪”,这确是对杜甫独到的见解。
“可是新格律诗也太不自由了。”
“这个口号(新格律诗)是闻一多提出来的。这条路子不错,但我觉得闻一多提的早了点,应该先让爆发一下。”食指兴高采烈的说。
“像火山,是不是。”我理解到:“先尽情地,顺其自然地让他爆发,把各种问题暴露出来。然后再优胜劣汰。”
“对,过早地讲格律,难免要受束缚,这不利于诗的发展。”
我们越谈越兴奋:“而且,相对某些技巧来说。好像思想更重要一些。”我接 着说:“可是呢,这次到北京我还发现一个问题。就是几天前,我看《北京晨报》。上面一 则消息,说是中国诗人北岛,是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的重要候选人。北岛,你知道这个人吗? ”
“嗯”。食指笑着点了点头,面露怀疑。
“当然了”,我说:“我也不认为他能获得诺贝尔奖。但问题不在这里,而是当我们提到北 岛时,林莽老师很吃惊,连连摇头:‘北岛,不可能,不可能。’直到他亲眼看了报道后才 叹着气对一位同事说:‘小谢,你看我们《诗刊》落后了。《北京晨报》都刊登了,我们还不敢。’当时我有些糊涂,后来才明白,北岛原来是有政治问题的。你说,诗刊应该是时代 的标兵,可是诗编者自己都落后于时代,刊物又怎么能受读者的欢迎呢?”这个吗,写东西不能脱离实际。”食指听了我一番慷慨陈词,表情冷静地说:“记得当初是谁提倡过解散文联。这样养着一批人不好。就是几年前,有一个朋友打算写点农村的东西,我劝他到乡下住些日子。可是他怎么说:‘好,我走了,我一个人走了,老婆孩子怎么办。’你说,你不亲身经历能写出真正的作品吗?毛主[xi]那么大的思想家,那么有学问,还提倡实践,还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唉,我再给你读一首诗《中国》。
诗人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又一次震颤了我。我轻声地说:“你写的诗自己大都背得下来吗? ”
“那是,那是自己最真切的感受啊。”食指说着话,目光又恢复了凝滞,仿佛一座雕像,又同这个嘈杂的世界隔绝了。
我说:“你对自己的诗价如何呢?”
“我,不行。”食指郑重的说:“前几天一个小女孩——北大的一个学生,来同我谈话,说什么我的地位历史已经确定了,怎么,怎么代表一个特殊的时代。小女孩,她根本不懂诗,我同她谈什么,她一点经历都没有。整个中国的诗都没有地位,我哪来的地位,笑话!”食指又一次站了起来,满脸通红,十分激动。
我想稍缓和一下,便说:“我给你提个建议好不好,你今后可不可以改变一下诗风。像齐白石一样也来个衰年变法,别把诗写的太苦了,振奋一些。”
诗人苦笑了一声,“你读过《相信未来》吗?其实我还写过一个姊妹篇《热爱生命》”。
“可你现在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现在,在精神病院里?”诗人望了望窗外,竟自顾自地低吟道:
“为写诗我情愿搜尽枯肠,
可喧闹的病房怎苦思冥想
开粗俗的玩笑〓妙语如珠
提起笔竟写不出一句诗行
有时止不住想发泄愤怒
可那后果却不堪设想
天啊!为何一年又一年的
让我在疯人院消磨时光
……
屋内又恢复了一种奇异的状态。诗人凝滞的目光连同他的诗句一块轰 击着我沉甸 甸的心。我清楚地意识到,面前坐着的是怎样一个让我们整个社会都含羞的人。食指的与众 不同在于,他首先是一个诗人,然后,才做为一个人而活着。
我默然了,但食指并没有就此罢休:“你们,你们这一代也有你们的弱点。读的东西太滥,而且没有志向。不适于作诗,写小说倒可以。”
“是吗?但我认为现在才正是写诗的时代。我还想问一个问题,从小到现,你认为哪一个诗人对你影响最大?”
诗人沉思了片刻:“马雅可夫斯基。”
“你喜欢他哪一部作品呢?”我接着问。
“穿裤子的云。”
“你认为叶塞宁怎么样,他可是与马雅可夫斯基相提并论的哟?”
“我不喜欢叶塞宁,他好用虚幻的词句。当然了,这也有个人的原因。你看,马雅可夫斯基诗写的这么好,可是列宁仍然认为,俄国只有普希金。”
我眼前突然掠过那个苏联诗人倔强的身影。多么相似啊,《食指卷》的头像与马雅可夫斯基。
不觉已是十点半钟,食指对我说:“走,我去开条子,你签个字,我们一块去吃顿饭。”
签了字,我俩一块出门去小餐馆。走在路上,不时有人向食指打招呼,有的还伸出大拇指:“了不起,诗人。”食指则微笑着致意。此刻,除了这项诗人的桂冠,真的看不出食指还别有所求。但我心头却很压抑。我想,一个人是绝对不可以在这种环境下长期生活的。食指并不隐讳自己的病情,但我觉得,如果到群众中间,生活在大自然里,是不是某些事情可以改变呢?我问他:“你以前干过体力活吗?”
“干过,我的身体可好呢!”
“噢,可是如果你能再锻炼一下身体,有朝一日回山东,我可以陪你一块登泰山,
看黄河呢!”
“不行了。都五十了!”
“可托尔斯泰八十岁还锻炼——”
诗人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们不应该对现实保持沉默,你不是说,要努力,不能妥协吗?”我追问到。
“唉,命运啊!”诗人叹了口气,但点了点头。
我们一块进了小餐馆,要了几个小菜,喝了两瓶啤酒,待我要付帐时郭路生急得用力往后拉我,眼神迷惘但很诚挚:“不,我请客吗!我有钱,我有稿费,你这么老远来。”
但我还是想法付了帐。我不是讲什么大方,而是有一种神圣的情感让我这样做。否则,一千里的归程我一刻钟也不会原谅自己。出门前食指又说了一句让我吃惊的话:“小姐,请打一下包。”
他的眼神依然那么纯真,没有一丝一毫的造作,就像刚才付帐时也不是虚让一样。在食指面前,我又一次感到自己心灵的浊俗,顷刻间所有的世故技巧及虚伪的自命清高一下子在这个纯粹的诗人面前暴露无遗,惶无立身之地。我送他一程,便决定告辞了。他仍然劝我多读一些中国诗,多了解一下中国近代诗的历程,走自己的路。
“ 是的,食指。但你也别忘了我的愿望。”
他诧异地看着我,等着我说出来。
“当然了,我的愿望是下次相见时不是在福利院,不是在北京,而是在我们山东。”我激动地说:“我等着你,好吗?”
听了这话,食指竟孩子般地笑了。我猛然发现,他的笑容竟这么明朗。但明朗之中却夹杂着一丝忧愁,即使这一丝忧愁,它也让我感到,这愿望今生是不会再实现的。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我们边走边挥手,当诗人蹒跚的脚步重新踱入福利院里的一刹那,我的人又一次悲凉起来。天哪,这个已为诗歌而献身,并且曾经是李立三女婿的诗人,在经历了半世沧桑之后,他又怎么能在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呢?
这是不可能的——我带着疑问边走边思考,结果就在沙河桥看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同时我又想到,当食指亲临河南为写《红旗渠》而体验生活时,我们聪明的小偷不是把拮据的诗人偷了个精光,让他长时间举目无亲的流落街头吗?
历史的无情如大浪淘沙
一生的诗作能幸存几首
筛去的泥沙成岁月虚度
留下的精品像一坛好酒
------搁置的年代越久
------才越是芬芳醇厚
惋惜一生中已逝去的年华
留恋过去的老师和亲友
过去的就让他成为过去
理当再向前开拓、奔走
------脚印紧跟在身后
------辉煌在人生尽头
我并不认为,这是诗人个人的悲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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