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被肉体困,被重力缚,被政策限,只能困守在有限的地皮上。死而为鬼,不管是在天堂还是地狱,五界轮回,来无形去无影,那就好多了。于是有时候很羡慕做鬼的自由。
可这个想法仔细想好像也很幼稚。至少作为一个中国人或中国鬼,肯定达不到这样的自由。这个想法,显然也并非我一个人瞎猜,实在还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唐山大地震》里的一个情节。
徐帆的丈夫确确实实死了,女儿尽管没找到尸体也当成死了。这么看,在徐帆眼里他们就都变成了鬼。而即使这样,徐帆还是希望他们能回来看看妻子和母亲。而作为鬼,如果说他们很自由的话,那不论徐帆搬家到那里他们都能方便的找到。但电影告诉我们的意思显然不是这样:当徐帆的儿子发了财带着女友一起回家并给母亲买了新楼房的时候,徐帆坚持不搬家,还要住在住了三十年的小平房里。电影里徐帆的解释是:这里离地震前的房子近,只搬过一次,且几十年来给丈夫和女儿每年烧纸的悼词里早就告诉了他们的家在这里。如果再搬家,丈夫和女儿就不认识了,想回来看看就更难了。
这意思显然不是徐帆的想法,也不是导演杜撰的,而是广大唐山人的。从这里可以看出,鬼其实并不那么自由,他们或者恋家,或者怀旧,或者容易迷糊,反正如果你搬家多了,他们很可能就再找不到原来的家,于是就变成孤魂野鬼了。
当然,电影不能宣传迷信,而是宣讲和谐。这样电影里的徐帆只能说幸福。于是导演让她被埋了三十年的女儿最后团聚了。让母亲给女儿下跪,也宽恕了母亲永远的愧疚,至于魂了鬼的,不过是一种借代。
只是电影是电影,现实远不是电影样的团圆。现实里别说死而复生,就是死了能有一方衣冠冢,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奢望。30多年了,当年24万个鬼魂,多少完全家破人亡了,没有了亲人谁来掩埋他们?据说其中20万个被推土机推到沟里了,两万多彻底失踪了,最后也就几千个人真入土了。可就算有了个坟头,谁又能保证里面的骨质就是碑上的那个亲人?三十年过去,这24万生命留在世上真正的记号,据说就是地震博物馆那几面巨大黑色石碑上的三个小小汉字。---不过这还取决于要有人记得你的名字,还要有人为你这三个字所占的地方花一份钱。
更迷信的说,那些找不到家的孤魂野鬼,是永远也不能超生的,他们会永远在生前的地方徘徊。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唐山的天空一定很热闹。不过地震作为天灾,人力不可违。就算这些孤魂有怨言,怕也不敢对阎罗反抗。所以听说三十年来唐山的发展还是那么快,又二十四万亡灵的唐山还是那么和谐。
而我所在的城市,从来不曾有这么大的地震,也就不该有这么多野鬼。可偏巧就让我碰上了几个。
我现在所住的地方,曾是城市的边缘,附近又一个个不大的村庄掩映在大片的庄稼地里。这里曾是我傍晚和周末免费旅游的好去处。只是十几年来的建设,庄稼地不断萎缩,村庄一个个消失,如今已被很多围栏和高楼包围,旁人不得入内了。有时候几个老头一起散步时谈到这个话题,大家掐着指头算了一阵子,最后说是至少12个村庄没了。
这天晚上一个人遛弯,凭着记忆,来到其中一个村子,这里大部分也已经拆迁,但尚有几个飘着红旗的钉子户,因而整体尚未开发。这一年多的时间,那曾经热闹的小村,现在变成了一片超过人高的荒草。如果不是几处残垣断壁,还残留着当年的模样,那点仅存的记忆,怕都难以找回来了。
夕阳早就西下,周围飘来暗影,绕过几株孤零零的大树,想起这里曾是个小市场。再拐过一个弯,前面两所孤零零的房子,房顶上飘着红旗,后山墙“此处有人居住”的大红字模糊能辨。真难想象这荒草里没水没电的日子该怎么过?
摸黑再穿过一段胡同,前面更黑了。正想回身,忽听到一阵凄厉的哀乐,不由一阵惊悸。再拐过一个弯,见三十米开外一片灯火,灯火下一座吹成的奈何桥辉煌亮丽,桥那端是帆布做的灵棚,灯光正是从那里来的。灵棚四周人影晃动,显然这哀乐也从这里飘来。
壮着胆子走过去,远远看见灵棚中央的供桌上放着的相片,是个四五十岁的男子,仿佛面熟,可又不敢相认。再看四周的花圈,才知逝者名字姓李,只是并不熟。和旁边人问话,说我们祖辈在这里住,去年开春拆迁,就没了家。政府给的那点钱不够租房,乡亲们多投亲靠友。这老哥就住在大姨子家。不到两年,本来很好的姐俩闹意见。媳妇上月喝农药走了,他自己也上吊了。剩下一个十四岁的丫头,变的疯疯癫癫让人可怜。家没了,别处都不是自己家,不让搭灵棚,只能在这荒草里将就。一月出两次丧,还都是横死,造孽啊。
素不相识,丧仪和鞠躬就免了,只远远行了注目礼。转过身来背对灯光,发现夜色更深、前路更模糊了。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仿佛正好踏上了哀乐的节奏,不由得腿肚子有点发软。
不由想,这老宅的拆迁补助,或许够两位主人的两次葬礼。只是新亡人,是否对自己生命最后的过程满意?对自己唯一留在世上的骨血放心?如果不是,他们能安心走过奈何桥吗?会不会执着的游荡在这里,变成孤魂野鬼?
又一想,这样的悲剧其实并非绝无仅有。大姐附近乡下的村子也拆迁了。今年春节后废墟上也办了一场葬礼。那情景与眼前很相似。因和亡人家较熟,还曾上过一份丧仪。灵棚都搭在家门口,家成了废墟,灵棚也只好搭在废墟上了。一开始不习惯,次数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更大的说,要算起这12个已经消失了的村庄,那废墟和荒草上的灵棚一定更多。再要算那八九亿被逼上楼的农民,不管是自焚的轧死的,还是寿终正寝的,该有多少亡魂?这些没了家的新鬼,他们能找到儿女的新家吗?面对一幢幢面目一样的高楼,他们敢踏上电梯敲门吗?如果不敢,他们就不仅失去了家园,也失去了后代,那就只有永远游荡了。
唐山大地震电影里的徐帆太少见了,她死去了的女儿失而复得了。当然你可以说徐帆母女的团聚绝对与徐帆没搬家无关。而按唯物主义的观点,世上根本就没有鬼,而多数人也都这样坚信过。但随着年龄增大,自己的终点看的越来越清,以至这曾坚定的信仰似乎都不再那么坚定。
此刻,走到大路上再回头,还能看见远处那片荒草里影影绰绰的灯光,还能听到那阵寂静深夜里催人泪下的哀乐。总觉得这荒草凄凄的废墟里,真的有一群野鬼在游荡。就在这崭新的大楼下的草坪上,真的有不少灵魂在徘徊。他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努力寻找曾经的家园,毕竟生前不曾幸福,死后也不甘心做一辈子孤魂野鬼。
于木鱼宅
2011-7-13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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