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我独自蹲坐在老屋门前那可高大的龙眼树下，安静地，感受一种别样的寂寞。风吹过，有枯黄的叶子簌簌地从树上掉落下来，纷纷扬扬，不停地打着旋儿，就如此刻的我一样迷惘。我抬起头，树上没有一个果子。但我记得，以前每年的这个时候它都是硕果满挂的。我隐隐地觉得这似乎暗示了什么，可一时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我低了头，这些不应该是我思索的。

忽然，一阵轻微的风从我脸上拂过。同时，我听到一个飘渺的声音在叫我，“小全。”我回国头，那张我曾经无比熟悉的脸映入我的眼帘——是他！他正踏着轻盈的步子向我走来。他整个人仿佛走在风中，如真似幻。

我一下子说不出任何的话来。五年了，打从小学毕业，我们几乎没再真正联系过，尽管我们就住在同一个村子里。我甚至想过，我们这对曾经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会永远地疏离的了——因为，我们生长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可是现在，他来找我了，真的来了。

他停在我的面前，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可是，我看到了他眼里的迷惘与不可抑制的忧伤，躲在他长长的发丝后面。我听到他轻轻地对我说：我叫风，像风一样迷惘而没有方向……

我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其实我早该想到，他已经变了。就像我，在成长的时光洪流中，心早已变得迷茫与沧桑。

我朝着他无力地点点头，说不出一个安慰的字。他摇摇头，笑了笑，在我身边坐下。他抑制都是将强的男孩，现在，即使满腹心事，我知道，他还是习惯于隐藏。

我们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那样安静地坐着。我看着风，他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这样的他在我的眼里显得脆弱又无助。我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为这个配我一起长大的朋友、好朋友。

八年前那个我们初见的景象这时候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也是个夏天，在现在这棵龙眼树下，那年它结满了褐黄色的完满的果实，缀在满眼的翠绿当中，分外好看。我同样是一个人坐在树荫下，只是那时候充盈我心里的是满满的快乐。我仰望着满树的果实，笑得满足。忽然一个和我一样打的男孩跑过来，他的笑容如那明亮的阳光。他停在我面前，用他充满友善的声音对我说，你好，我叫风，像风一样快乐和自由……那年我们十岁，正是那种无忧无虑，不知伤心为何物的年龄。我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一起上学放学，一起作业玩耍。十岁到十三岁的那段时光是我童年里最美好的记忆所在。

一声轻轻的叹息吧我从会议中惊醒。我转过头。风站起来，向后一捋头发，然后慢慢地伸出双手，去接捧那些不断飘落的枯叶，像个捧着希望的孩子。

我叫他，“风……”他低下头，并回过身看着我。我看着她的脸，却又说不出一句话。他脸上的忧伤已经散去，显得满不在乎。我想他是不需要安慰的，即使需要那也不是我能够给予的，以为我的情况并不必他好，兴许还要差。

风笑了，一甩头发，抬头望天。天上没有一丝流云，点的单调而空洞。然后我听到他淡淡地说，小全，我们到县城去玩吧。

我站起来，摸摸口袋，还有皱巴巴的十块钱。我抬起头，正对上风回望过来的眼睛。我说，好。我想，我今天一定要陪着他。那谁说了，两个人一起寂寞，就不会那么寂寞了吧。我不想我们两个都被寂寞给吞噬。

风就咧了咧嘴角，扯出一个很邪气的笑。他说，你看我像不像个流氓？你舅舅不怕我把你带出去卖了。我笑着摇头，不会的。风的笑容瞬间就僵住了。过了好久，他才轻轻地说，只有你还相信我。谢谢你，小全。

我推出我的自行车，回头去看我家那颓败的围墙，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感觉。我猛地甩一下头——算了，今天就疯狂一次吧。

我们穿行在农村无垠的田野间。稻子还是青绿色，田里满满的都是谁。我仿佛听到稻子正欢快地饮水的声音，这让我想起或许希望还在成长。

上了村里唯一的水泥公路，车子开始疯跑起来，两边的风景飞速地往后退。风在前面恣意地蹬车，状态几近疯狂。我看到他向后飞扬的头发和鼓满风的白衬衣在疾进中呼呼作响。他的忧伤在风中飘散开来，越来越大。风终于慢慢地开了口，说起他这几年的经历与变化。他的语气悲凉而飘渺，像在讲诉一个冗长的噩梦。他说自从进入中学后，一下子不能适应繁多的功课，成绩一落千丈。开始他没有泄气，通过拼搏努力很快吧成绩赶了上去。然而就在这时，他家里发生了很大变化，虽然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过，父母却开始频繁地争吵，因为相互间的不信任与猜忌……

我沉默了。这些事情我有听闻，从村里那些爱道人长短喜搬弄是非的无聊长舌妇口中。其实，我能理解风的感受与心情，因为，我同样经常看到这样的争吵——母亲时常奚落父亲，嘲笑他的无能，用那些难听的语句。父亲从不与母亲争吵，却转而拿我们出气。他是个沉默的老实男人，在一家厂子里兢兢业业了十来年，却一直没有受到重用。弟弟不堪忍受，一年前借口打工离开了这个家，没再回来过。——他才十四岁，刚刚小学毕业。我知道我的肩上有这多大的担子，因为学习成绩一直不错，父母对我满怀期望。可是，在他们不断的争吵中，我在足部失去自信。我的成绩也同样在一落再落，只是，我没敢告诉他们，我怕看到他们失望的表情。我多么想咆哮这叫他们别吵了、别吵了，因为，我真的好累好累……

小全，你知道么。风的低沉的声音打断我的沉思。他说，我喜欢上一个女孩子，她好文静好可爱。很多时候，我都想告诉她，我喜欢她。可是，我不敢啊。我的成绩我的行为都表明我不是一个号学生。坏学生是不配和她在一起的。老师们都已经无视我的存在了，他们只知道我是班级的累赘，他们恨不得我离开……

我的心再次狠狠地痛起来。念小学的时候学校里没人不知道风的名字，他的所有成绩都是最好的，也是最乖的，老实喜欢他，同学羡慕他，我甚至曾经吧他当成偶像。那时的他每天都笑得很开心，我曾经以为他是会这样一直笑着长大的。

我听到了风伤心的低吼，有时候我真恨我的父母！可是我不能、不能！……是他们给了我生命，却也是他们、给了我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的理由！……小全，我好想哭啊。

我的心尖锐地痛起来。我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背：风，我了解……然后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我眼里涩涩的，有些疼。我抬头看天。为什么，爸爸妈妈，你们要给我们一个破裂的家庭！我在心底大声地质问。要知道，我们还无法承受那么多啊。

风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继续用力地疯狂地蹬车。车子更加飞速地前进。我突然想到了生命的匆匆与短暂。

终于到了县城的街上。我们把自行车放去保管。街上的行人和车辆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各种叫卖声与讨价还价声混在一起，热闹非凡。，可是，我感觉不到丝毫快乐。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匆匆地再我眼前出现又消失，我越发地感到迷惘与寂寞。我看着风，他总是低着头走路，或者突然站住抬起头眯着眼看面前走过的人，脸上一片漠然。我知道，我们都是不属于热闹的。

我们一直终于不说话地再街上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没有踏进过任何一家店。后来风跑去买来两瓶可乐。当风把可乐递给我时，我说，我们回家吧。风很意外地看着我，短暂的沉默，然后他向后一捋头发，露出一个怪异的微笑，说，好啊，你去拿车吧。

下午的太阳依旧酷热难当。我们避着猛烈的阳光，转入一条小巷。小巷很安静，安静到让人感到害怕。不会发生什么事吧。我在心里默默祈祷。

突然，我面前闪出一个人。我急忙捏紧刹车，车子在距那人十来公分的地方堪堪停下。风早已从后架跳下来，走到我身边。

混账，乡巴佬，你们撞到我了，怎么办！面前这个染着黄色头发的小青年叫嚷起来，样子十分的凶狠嚣张。

我想完了，遇到敲诈的了。

那你想怎么办吧？风的声音平静而冰冷。

赔100块钱，我就不跟你们再计较！

天哪，100块？那是我半个多月的伙食费啊。我下意识地摸摸口袋，那张皱巴巴的十块纸币还安静地躺在那里。

不、可、能！风一字一顿地回答。

兄弟们，出来！那小青年叫了一声。他身后的小巷口立即闪出了五六个人，其中三个人手里还拿着球棒。黄头发的小青年说，可能不可能，我奉劝你们考虑清楚。

我一下呆住了：这么多人，我们两个怎么打得过，又怎么跑得掉。我顾不得心疼，掏出那十块钱，对小青年说，我只有这十块钱了，大哥，你放过我们吧……

小全！风一把拉住我的手。你干嘛！他愤怒地朝我吼着，你以为我没钱么？我告诉你，我的钱多得不止100块！我也不知道我有几个100块！但是，绝不会给这群垃圾！

给我打！小青年嚣张地叫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在老子面前狂！打，给我狠狠地打！

滚开！风大吼一声，同时用力把我向后一推。

我踉跄了一下，站住脚，看到风已经迎了上去。他灵活地躲过那些人的球棒与腿脚，并准确地把拳头和脚打踢在他们身上。我听到那些人痛苦的呻吟。一根球棒落到了风的手里，他更加地如虎添翼，那些人根本碰不到他。我看到他的头发在风中飞扬，如一面撕裂的黑色旗帜。

不一会儿，那些人全都到在了地上，不停地咒骂着、呻吟着。

风回过头来，朝我微笑，右手里握着那根球棒。

我看呆了，我想不明白我印象里那个乖乖的风怎么这么会打架。也许，他太压抑了，为了宣泄，他爆出了惊人的能力。

这时我忽然看到那个染黄头发的小青年站起来，在风的背后举起一把长长的水果刀。我吓得肝胆欲裂，指着风的背后，急急地说，风、风……

风依然对我微笑着。

长刀朝他后背凶狠无情地落下去。

我闭上了眼睛。“不要！——”我大叫，眼泪流了出来。

哐当。我听到水果刀落地的声音，睁开眼，看到风正朝我走过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我看到一根球棒从小青年的胯下落下。又是一声哐当，他表情痛苦地慢慢向后倒下去。

快上车，走！风对愣住的我喊。我回过神来，哦。我调转车头，风跳到后架上。我跨上去，便拼命地瞪起来。说实话，我很怕他们爬起来追赶。我不敢稍回一下头，只顾拼尽全身力气去蹬车。车子载着我两疯狂地朝村子的方向冲去。

二十多分钟后，我们便回到了村里，比去时少了一半的时间。在田野间的那条小路，风跳下车。我们的家相隔了这一大片田地。我想，风是要回家了吧。便也下了车。

你没事吧。我问。

风微笑着面对着我，没事。

那我先回家去了。

风轻轻地点点头，看着我，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于是我推着车往我家的方向走去。

小全，风忽然叫住我。我回过头。他朝我挥挥手，说，再见。还有，谢谢你今天陪我。

我点点头，再见。推着车很快转了个弯。

可是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回过头去，却不见了风的身影。这里除了大片的稻田，没有任何遮挡物。而他的家，还在相隔几百米的公路边上。他不可能走得这么快啊。真的不对劲。我丢下自行车，向后走。

转过那个弯，我看到风倒在田间那条小路上。我冲过去。在他的背上，雪白的衬衫，一片刺目的鲜红。我们回来的那条路，血滴连成一条线。

风，风……我轻声地唤他。没有回应。我跪下去，抱起他的头。伸手探鼻息，已经没有了呼吸。想不到，那一声再见，竟是永别。我的心一点一点紧揪，眼泪无声地涌出，滑落。风……

为什么！我抬头望天，天空依旧单调和空洞。它不会为时间去了一个在成长中变得不快乐的少年而有些许的难过。

我突然间明白了，家门口那棵不结果的龙眼树暗示了生命的无常。可是，为什么是风？老天为何要他的命，而不是那些敲诈我们的垃圾、混蛋！为什么！

我低下头，风苍白的脸上有安静而满意的笑容。也许，这正是他想要的，他已经解脱。我也想要解脱。很想很想。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因为父母殷切的期望，尽管很累，我还是要撑下去。

我抱着风孤独地坐在田野的中央。微风吹过来，翻滚的稻浪似要将我们吞没。

我想，我的快乐的风，在这个夏天，已经永远永远地吹过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