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天，我都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回望黄土梁上的村庄。

村庄的上空飘着一群白色的云朵，像我年轻时放牧的羊群，白色的云朵下面，是我居住的村庄。

我居住的村庄，山连着山，水连着水。早上太阳从左边出来，下午太阳从右边落下去。春天花开，秋天叶黄，冬天照常下雪。

我居住的房屋，后背靠山，在村庄南面。我的爷爷住在村庄北面的北面。东面住的不是本家。西面没有房屋，是厚厚的黄土和一堆堆坟。死了的人就住在这里，我奶奶也住在这里，夕阳下，奶奶的坟上长满青草、长满野地瓜。

我家的南面就是稻田，所有的稻谷都把头转向北面。所有的风都从南面吹过来，从稻田里吹过来，从稻谷的身上吹过来，吹进我家的屋子，吹进牛圈棚，又从后窗吹了过去，一直吹到爷爷家的房顶上。

一条河先向南流，在逐渐转向西，流进金沙江，最后流入大海。一条路，顺着河流，在孩子们的脚下越长越长，长得让人不知道方向。

二、

清晨，一只鸡叫了。一缕炊烟，从房顶上爬起来，风吹着向北弯去。

冯二家的狗做在大门口，看真冯二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磨刀，刀在冯二的手里越来越瘦。其实所有的刀在父老乡亲的手里都瘦了下来，一把刀总是经不住一双手和一块石头的磨洗。

冯二在院子里磨刀，一只狗盯着他，一头牛也把头从牛圈里伸出来看着他，和声和气地喊了他一声。

张三家的情况如此，李四家的情况同样如此。他们的老婆都比他们更早的起来，为了几个人和几头猪还在灶头背后忙碌。

而上早课的孩子们，那时已经背着自己的烂帆布书包，砰砰跳跳地走在路上，一步一步地踏向学校、踏向自己的理想。农村的孩子穷得只剩下欢乐和理想。

炊烟，悄悄地移向在北方的山岗，又从北方的山岗上消失。

吃过早饭的猪不再叽叽咕咕，都又睡下了。

冯二的牛牵着冯二，或者冯二牵着冯二的牛。反正张三、李四、王五都也如此，他们不是把一头牛牵着上山，就是被一头牛牵着下地了。

反正他们都要开始忙或起来，他们的媳妇跟在后面，提着晌午，背着背篓。

三、

或许只有我，在五岁的门槛上，显得格外的清闲。疯子将一群羊撵着从我门前的小河边经过的时候，我就坐在门槛上一只一只地数，一直数到疯子和他的羊群都害怕起来。

五岁的我，还带着一个拖尾巴帽帽，轻轻低扒开一丛高得差不多能盖住我的水草，把一只断腿的青蛙抓起来，撕掉它青色的还带着斑点的衣服，把它光光地放进水里。五岁的我，比一只青蛙显然要聪明得多。

五岁时，父亲和母亲总爱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仿佛我一下子就长到了可以看家的年龄。

某一天，我总是不想呆在家里，我就带着比我还小的弟弟，揣着一箱火柴，到处转悠。转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我们才在一片胡豆地里停下来，一把一把地把还在冒青的胡豆扯下来。又一个一个的生吃下去。

最后，把剩下的全部塞进了我弟弟的肚子里，他被涨得大哭起来，一只狗被吓得远远躲开了。

黄昏挂在不远处的树上，摇摇欲坠。

整个过程，没有一个人看到。村里的大人们都还在远处的山顶上，或许风或者一只鸟看见了。

四、

等到黑夜把所有的人都带回来了，我和弟弟仍旧还在村庄的一块荒草地里徘徊。一头牛在我的对面哞哞地教了几声，仍旧没有谁过来把它牵走，好像村里除了我所有的人都很怕黑夜。

我的弟弟也很怕，但比起黑夜，他更怕我，或者是怕我半斤八两的拳头。所以他总是时刻团结在我身边。

我远远低站在这头牛的对面，看着它急躁不安的样子。

五岁的我总是想鼓起勇气把这头牛牵回去，让我的父亲把他卖了，给我买两条花短裤。五岁的我从来没有穿过花短裤。

但我每次接近它，它都把头压得很低，用两个卵子大的眼睛盯着我。然后我就情不自禁的腿软了起来，因为我发现它的的一个眼睛充满了愤怒。

我一口气跑到家，坐在母亲的怀里。

五、

村庄的夜晚，没有人群和音乐的吵闹声。夜晚村庄所有的人都静静地，包括白天痛得死去活来的黑脸疤子夜是如此。

然而，村庄并非就此就安静了，如果村庄就此就静下来，我想我也会真的十分害怕。

我躺在床上，细心地听着外面的夜晚。

然后我轻轻地翻身下床，穿上哥哥穿不得了给我的鞋子，一个人悄悄低溜进黑夜。

我不停的在小河边、菜地里、田坎上，在每家人的房子周围转，村子了所有的狗都认识我。

我想打探清楚黑夜中的一些秘密。

一只蛐蛐首先叫了起来，另一只也次第叫了起来，所有的蛐蛐都叫了起来，一只鸟也叫了起来。于是我觉得烦躁，我轻轻低在黑夜跺了一脚，近处的一只蛐蛐就停了下来，我暗自惊喜地又狠狠地跺了几脚。

在村庄里转悠，在每所房子的周围转悠，于是我发现不是所有人都睡了，他们都吹了灯，都睡下了，但他们并没有睡着。他们有的在谈论着自己的儿子或姑娘，有的在谈论庄稼，谈论一只鸡或一只狗。

在黑夜里不停的行走，我　逐渐发觉没有说话的人家，有些呼吸相当均匀，有些却又相当急促；有的传来鼾声，有的却传来碰撞和呻吟的声音。

于是，五岁的我，开始害怕起来，五岁的乡村夜晚，除了人们装出来的安静，还有一些见不得天的，看着让人恐怖的战争。我开始害怕黑脸疤子会死，我甚至怀疑我在走下去，会有人把我杀了。

于是，我又轻又快地跑到家，轻轻低钻进自己的被窝，用被子把头盖住，等着阳光从屁股上照过来把我晒醒。

六、

太阳翻了个身，就从东边爬起来了。

我一睁开眼睛，就发现我家房顶上的炊烟，已经飘到村子的北面了。

我一翻身跳下床，父亲和母亲早已像冯二张三一样到地里干活去了，从碗柜里端出母亲给我留的烙粑粑，就糊里糊涂的吃了起来。弟弟正在小河边刨沙子。

吃完饭，我再一次带着我的弟弟外出。

村庄背后是以大片竹林，我们可以在里面逛上几天也逛不到边，竹林里有各式各样的藤子、野花。

我带着弟弟找来粽叶子，找来各式各样的野花，但这些花豆是黄色的。我们把每一朵黄色的花用粽叶子窜起来，长长地蜿蜒着挂在柱子上。像一个个点灯一样，我们那时渴望电灯，就跟牛瞎子渴望光明没什么两回事情。

或者是在河边洗澡，反正洗澡在我和弟弟春夏秋冬都在做的事情，像吃饭一般，每天至少得有那么一次，冬天也不例外。只是夏天和秋天要远远多得多，一整天都在河边。在水里泡冷了就睡在光滑的石板上晒，晒热了又梭下水去。

七、

那天下午，我们正在和里洗澡，一头黄牛参与了进来。我从来不怕黄牛，没有一个乡村的孩子会怕黄牛。黄牛从沙滩上踩过来，身后留下深深的脚印。在这之前，我没有见过黄牛洗澡，这头黄牛或许是太热了，噗的一身跪下来，溅起的一汪水花正好打在我喉咙，我气愤地骂了他娘一句，就没有在敢下去。

我站在岸上，看着它很舒服地把头往水里搅搅，又拿出。让人羡慕死了，弟弟为了它抢占了我们的地盘而一直愤愤不平。我顺手哈起一块石头递给弟弟，他想也不想地就砸在牛背上。黄牛转过头鼓了两眼，我拉着弟弟就开跑。

我们可以愤怒，但不能把牛惹愤怒了。幸好牛黄了两眼就又转过去了，不知道是不疼还是追部上我们。

我们站在一坨尖尖的石头上，看着它尽情的撹水、尽情的嬉戏。我的心情忽然好起来。一头牛为人类劳动一辈子，也难得这么洗一会。

一头牛每日都跟在劳作。聪明的、勤劳的走在前面，牵着主人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日隆的、偷懒的主人在前面费尽力气也拉不走半步。懒惰的牛，在村庄是喂不了好久的。

现在想想，勤劳的牛，在今天的我的原来的村庄已不再有了，黄牛成了村庄逐渐老去的意象。

八、

大平子。

我们家的地在这里，张老三、王老五家的地也在这里。大家的地基本上都在这里。

大平子。在村子的西北面，不仅有整个村子的土地，还住这我奶奶之类的仙人，也住着一些短命苔子的鬼。

在大平子呆上一个晚上，运气不好点，真的会听见鬼哭狼嚎，还会看见鬼火。晚上我是不敢从这地方走过的，我在人群中间我用的会背生寒意。

奶奶的坟就在大平子正中央，四周都是坟堆堆、土包子。白天在这里干活的人多，倒是没有什么怕的，晚上就不一样了。

我相当的怕死人，看见了就做噩梦。那些死人的画卷总是一副一副地再我脑海里重现。

死人，我不认。即使我死了的奶奶我也不认，我不想让自己害怕，不想睡在被子里仍感到后背一阵一阵的寒意。

这样的想法，一直在我的脑海了保留了好久，直到有一天比我大得多的隔房家的哥哥从坟里面挖出几根骨头摔在大平子脚下的半岩里，对坟堆堆的恐惧才小了许多。

从那一次起，我认识到，坟堆堆里没有鬼。就是几根干骨头，运气好点说不一定还有一对镯子，一定银子之类的。

于是，奶奶的坟在阳光下逐渐爬满地瓜藤，我开始会在奶奶的坟头上摘地瓜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