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舒心阁”，声明是理发，老板娘就叫来了会林子。会林子有些怕我，或者他对做老师的有现成的戒备，动作虽然娴熟，却没有言语，没有表情。

当下是淡季，店里的生意不是太忙，所以只有会林子一个男师傅。另有几个女生，一律长得有些傻乎，但都有自己的“长处”，一个露出白白嫩嫩的腿，是个洗头工，在店里颠来颠去，好像并没有好的技术，只会在顾客的头上瞎抓弄。这样的人自然工资低得很，其作用在于“腿相”。另一个胖妹，长处是露出肚脐眼和乳沟，在大堂和内室间跑得忙乎。会林子也有特长。表面上的优势就是他戴一个极端时髦的发套。那套很逼真，棕黄色，发型很配会林子的脸型，整体效果就是一个活的发型模特。

当然会林子不仅是当模特，他是店里唯一的男性师傅，大多数真正理发的活都是会林子干；包括理发、烫发、做发型、染头、刮胡子等，所以生意再淡，他也一样忙。看他的架势，他是十分习惯了，每行一步、没个动作都洋溢着专业味儿，包括帮助那两有些傻气的妹子调侃。调侃的内容基本是“黄段子”。比如客人说：“我的头（发）有些短。”妹子说：“不短。”会林子就接上：“看样子短，试一下就不短了。”客人说：“我的头硬邦邦的。”妹子说：“不要紧。”会林子接上：“硬不要紧，她就怕不硬。”调侃的目的就是招徕生意，剃头的生意是不算什么的，会林子说洗脸、按摩的生意比这大多了。可能店里并不涉黄，最多是打打擦边球。会林子不做洗脸和按摩，但他的作用看样子不可或缺，老板对他肯定不会差。调侃的当口，会林子绝不会懈怠手里的活，说话的声音也不大，不敢得罪正在接受他服务的客人。

为了打破会林子对我的戒备，我主动搭讪：“会林子的头套好漂亮啊。去年我来的时候，不说借给我用用吗？”会林子笑了：“那个过时了，你要就送给你。”

于是我记起去年来“舒心阁”理发时会林子戴的那个黑色发套。那套是化纤的，便宜货。但会林子看得很重，工作中有了很少的空闲，就小心翼翼地用电吹风为发套整形。那时我就感到会林子喜欢这个行业。

会林子年龄很小，大约才过二十，可是他十六岁到外面瞎闯荡过半年，和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女孩好上了，女孩当年怀孕生子。

我问他：“孩子会叫爸爸吗？”

会林子应当：“早会了，还会踢我呢，捣蛋得很。”

“那是遗传了你，你读书就捣蛋。”我说。

会林子大约知道我会这么说，马上接上：“我本不捣蛋，是被逼得捣蛋。”

我内心一惊，这事我想过的，没想到一个初二就辍学的孩子自己明白这一点。

读初二那年，会林子因为蓄长发被学校管政教的抓住，行政人员扣了该班的考评分数。班主任很窝火，把会林子狠狠地整了一顿，会林子被整毛了，干脆缺课了一天。家长把会林子送回学校，班主任死活不肯接受。家长找到我这个转弯的亲戚，要我向班主任说情。我当时就对班主任的做法有看法，我以教导处主任的身份找了那个班主任，当班主任的面把会林子批评了一通，并没有直接否定班主任的行为，最终就真的要班主任“看在我的情面上”收下会林子。班主任怒气未消，唠叨良久，勉强接受。当然我也没有直接捅破“任何人不能开除义教阶段的学生”的窗户纸。

那个班主任在会林子到班后，狠狠地臭骂了会林子一通，不解恨，动了拳脚。

会林子又跑了，家长把他送来之后，他要转班，其他的同级班早就风闻了会林子的劣迹，一概不肯接受。会林子就死命要降级读初一。我又一次出面了，班主任自然又是数落了半天才悻悻地接受了。没过几天，会林子又犯事了，再后来，他辍学了。

会林子一边为我洗头（他一般不洗头，洗头的事有专门的妹子做），一边告诉我班主任第二次“买了我的情面”之后又一次把他暴打了一通，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皮鞋踢肚子疼得直不起腰来。辍学后还不满十五岁，实在找不到个去处，他就去了发屋，他对他妈妈说他很喜欢剃头，他妈妈就依了他。

会林子告诉我这些的时候十分平静，并没有什么情绪，但他十分肯定他是被逼坏并被逼出校门。这话令却令我头上沁出汗珠。一个孩子竟然被落后的教育制度和教育方法逼坏、逼出校门，教育者却没有丝毫的反省或悔过，甚至从不关心一个未成年人的去向。这样的教育还有什么存在价值？

从会林子的言行可以看出他的少年老成。他热爱这一行，吃住在店里，担当理发业务的中坚任务；同时，他协助老板接待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努力维持着顾客的回头率。按摩房、洗头房他不涉足，但他不轻视在这两房工作的妹子，必要时，他在大堂也轻声漫语地调侃，对社会上的罗汉、无赖也能巧妙周旋，既不得罪他们，又能让他们留下足量的角子。

偶然有了些许空闲，他就去前台的一角打电子游戏，看动作，十分的娴熟和潇洒。他也不失时机地唱歌，歌声不大，却很优雅，有几分明星味。

会林子扯了我的衣服，我才反应过来头冲好了，大约他已经叫了我几声。

“老师又在想考试的事吧？如今的学校，考试真多！”他已经发现了我的走神。

是的，考试很多，测验，月考，期中考，期末考，升学考，毕业考……但考试多是否就意味着学生学到的东西很全面？那些堆积如山的试卷上的内容除了学科知识以外还有什么？老师掌握了学生的教育权，用红色的勾和叉来大大咧咧、简简单单地评判一个学生，是否考虑过那个分数的意义？勾叉的行为是否在优化一个人的心智？学校是培养人的摇篮还是溺人的死河？

说到考试，我想起汽车驾驶学校的手册，其实是一份卷子，里面有100多道选择题，看了供选择的答案，不难选择，但不提供可选答案时，非专业人员就很难回答了。其实人生是个大考场，人一生都在那张无形的卷子上答题，答对十道、二十道很容易做到，但得到八十分以上就难了，尤其是无形的卷子上没有可供选择的答案，稍有不慎，答案就错了。最具悲剧性的是错了也没有即时的勾叉，就是觉悟者也要在今后漫长的的生活中积极反思才能明白，很多人到生命的终结时也不知那份人生试卷上的具体的对与错。一如那个把会林子逼出了学校的班主任，他已经凭关系调入了县城，大约怎么着他也不会记起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个正在接受教育的学生因他的错误管理而辍学吧？我何尝不是一样？一个自命不凡的“教育专家”在学生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竟然偏重于不得罪人，不敢公然反对、阻止错误的教育管理行为，听任一个少年过早地融入社会的洪流，这样明显的错误，何时激起过我的反思？天哪，考学生的老师、教育管理者，你自己考及格了吗？

当时，我们高高在上看着可怜的会林子，武断地否认他的行为；今日反思，会林子很幸运，他的人生答卷上已答题基本正确：他想转班，无法达到目的后想降级，辍学后脚踏实地去了发屋，干一行爱一行做到今天，不畏劳苦，不过分计较所得的偏少，不计较社会上多少轻视他的眼光，潇潇洒洒地工作、生活。这难道不是我们所有的社会公民应该做到的吗？

可惜，会林子的答题水平和技巧不是在学校里学到的。

走出发屋，我无言地望着会林子良久才离开。我想表达我的谢意，谢谢他给了我好的服务，谢谢他给了我反思；我也想表达我的歉意；因为此，我无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