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亭荒冢的守望
笔耕潇湘
一
这里是一片低矮的丘陵荒地。石板铺就的官道从兰子楼村旁边蜿蜓南伸,通向天际的横峰县城。离村不远的地方,一座简陋的石亭,历经风雨的浸蚀,依然挺立在官道上,为徒步旅行的人们提供一片纳凉避雨的庇护。现在,兰子楼村取直开辟了一条水泥公路,这座石亭连同那段古老的官道一起被人们遗弃。缺少了人踪兽迹的践踏,灌木野草的嫩芽从石板和墙基的缝隙间钻出来,茁壮成片片葱绿,迎风摇晃,似要掩饰仅剩的痕迹,让那些归入历史的东西彻底沉寂。然而,每当天气晴好的黄昏,就有一个清矍的老妪从石板路上慢慢地摸索上来,金黄的夕阳把她瘦弱的身影镶上一道亮眼的金边。老人站在亭前的空地上,干瘪的嘴唇絮絮叨叨着如缕的歌词,抑扬绵长,饱含深情,隐约象支情歌民谣,意境苍凉,仿佛秋风掠过衰草的碎语。
老人装饰古朴,一件蓝布襟边衣,灰色大摆直筒裤,黑面白底布鞋,盘着发髻,细圆的脸上刻满沧桑的沟壑。岁月早已收去了俏丽的容颜,但那柔美的轮廓掩饰不住年轻时的精致,暗示着许多将要隐匿的故事。老人的歌声就是冲着亭侧一排十来个长满野草的坟茔哼唱的。苍凉的声音连青草也为之动容,但没人能听懂她的意思。关于她的故事,或者说关于这块墓地的故事,只有从上了年纪的人回忆的片言只语中才能依稀了解个大概。
那是八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是村中姚秀才的独生女儿。姚秀才勤学苦读,满腹经纶,唯一的好处就是薰陶出一个有些儒雅气息的女儿。女儿许名姚翠荷,秀质娥眉,菡萏娴静,寄予了姚秀才无限美好的理想。姚秀才的小屋座落在村南的边沿,与其他的邻居隔着一段距离。越过一片长满蒿草的开阔地,可以清楚地看见祠堂前的场坪和场坪上一棵巨大的樟树,从小以来,姚翠荷常常喜欢爬上后园的矮墙头痴痴地向那边了望。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深切地感受到发自生命深处的孤寂。
这种孤寂连同少女的贞情,在没有被外力打破以前,像一汪平静的清泉。那时候,在她父亲屋子的四近,难得看到一个人影。有时听到门前小道上行人哼唱的小调,却原来是一只绿头苍蝇独舞的嗡鸣;有时听到村民拖着竹梢从屋侧经过的嘶嘶声,到头来是风吹树叶擦地而过,像是祠堂上宏亮的祭歌,不过是老秀才雅兴突发的一声清唱。夜色上来,门前一个高大的人影,原来是一棵扁柏的身躯。
姚秀才熟读四书五经,没有赶上科举考试的末班车,却耽搁了谋生的手艺,只好在村中教几个蒙童寒酸度日。老婆难耐清贫,在姚翠荷三岁那年跟一个游商跑了,留下父女俩相依为命。女儿已经够寂寞了,而父亲的寂寞更胜过女儿。姚秀才沉溺于惯常的思维模式里,潜心八股,研究起承转合的奥秘,因而耽误了正业,深深地陷入生存的艰难和人格尊严的危机当中而不能自拨,除了教授蒙学,他就把自己关在祖传的小屋里,或读读经书,或到后园锄锄菜畦,邀朋访友的次数越来越少,到后来几乎废绝了。姚翠荷则变得非常羞涩怯生,到附近闲逛,有时遇到陌生人,在其注视下她总是不好意思,走路也不自然起来,脸一直红到脖子根。
为了增加一点家里的收入,缓解父亲的压力,渐渐懂事的姚翠荷放养了几只山羊。在村前村后的矮丘上,天高地阔,和风习习,绿草如茵,白云悠悠,她的心境也随之开朗起来。只有这时,她才感受到一种无拘无束的欢快,暂时把那种莫名的忧伤忘却掉。
然而就是她放羊的景象,在某些上过洋学堂喝过洋墨水的人看来——和村里种田人看起来的感觉迥然不同——立刻变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她那娉婷的身姿偶然被一个崇拜者摄入眼帘,引得他yu火中烧,寝食不安,尔后出人意料地向她求了婚。
兰子楼村是个大庄,分南村和北村。北村财东王宏富家里的二少爷王玉勋,在城里读完洋学后直接参加了保安团,成了一个戴大盖帽的粮子(注:粮子,民国时期老百姓对当兵的称呼)。王玉勋长得高大帅气,知书识字,心思缜密,被上司视为写杆子,很受器重,一年半载,升到了连长的官衔。升官不久,正值清明,王玉勋带着两个卫兵,坐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回到乡下来。快进村的时候,猛然看见站在草坡上放羊的姚荷亭,王玉勋不禁惊呆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家乡这么偏僻的地方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光洁鲜妍的女子,全然不像村里的柴禾妞儿,就是城里的女孩,也没有几个比得上的。回到家里一打听,才知道是姚秀才的女儿。
王玉勋也是在姚秀才的学馆里开蒙的,自从离开蒙学后,他就去了城里读书,很少和姚秀才照面。这次荣归故里,他以感谢恩师的名义,带了一份厚礼拜访姚秀才。贵人临门,姚秀才受宠若惊,心里却十分喜欢,全然不以恩师自居,放下架子与年轻人攀谈起来。这样的拜访连续发生了三次,王玉勋为了结识姚翠荷而与她的父亲结成了忘年交。不久,王玉勋托付一个媒人和姚家定了亲。
王家高门大楼,肥田千亩,怎么说也得讲究个门当户对,姚翠荷竟然使孤高自傲的王玉勋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对她这样一个家境窘迫的人来说被认为干得非常漂亮。至于是怎么干的姚翠荷自己也不太清楚。一直以来,暗地里王玉勋是若干的大家闺秀梦眠以求的情郎,没有人想到他会被出身寒微的姚荷亭俘获。因此,王玉勋的举动对于姚家来说,不啻把她和她那个腐儒父亲从地狱直接擢升天堂,去掉了中间的过渡阶段。虽然不明底细的人也许看不出这件花事并不像人们想像的一帆风顺,因为王玉勋的老子王宏富已经为他的儿子在城里高攀了一门姻缘。
王宏富给儿子高攀的是他的同学、县长范增贤的千金。范小姐飞扬跋扈,脾气足,架子大,王玉勋曾经和她同过学,最了解她的为人禀性,压根儿不喜欢她。年轻人不尊父母之命,婚姻大事擅做主张,这让王宏富非常恼火,但现今儿子已经是当连长的人物了,自己也不能把老子的资格摆得过于富足。他威严中透着诚恳,似乎像一个朋友一样劝导儿子做事不要心血来潮,要冷静地分析问题,然后决定取舍。王宏富明确地告诉儿子,在娶与不娶县长千金这个问题上对他个人前途的影响将是致命的。
“人这一辈子说短也长,说长嘛关键的也就那么几步,走好了,飞黄腾达;走错一着,满盘皆输。”老谋深算的王宏富终于用他恳切的言辞说服了儿子。就像当头一瓢凉水,王玉勋心头炽热的yu火熄灭了,在家逗留的假期将尽,毅然回城去了,没有与姚翠荷告别,因而也没有进一步给姚家明确的答复。
就像投进一颗石子,姚翠荷本来平静的心池被激起阵阵涟漪,现在又归复平静,那里的寂寞比以往更甚三分。向她求婚的这个人在许多方面都是一个理想的丈夫。她还谈不上真正地爱他,但在世俗婚姻的比较中,王玉勋对她的垂青还是让她很自豪;她的父亲非常赞成这桩婚事;但是他这样怠慢她,她即使不是很痛苦,心里也感到很难受。她于是给他写了一封言辞谨慎的信,告诉他她心中真实的感受。王玉勋很快回了信,语气充满了柔情。他告诉她他现在很忙,现在共[chan*]党活动猖狂,他要配合军警抓捕共[chan*]党。不过大概一个月后,他会有几天假期,那时他就会回乡下来看她。
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有回来,而春意渐渐浓了。而后他又来了一封信,说他依然很忙,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对她的思念也大不如以前的强烈。姚翠荷似乎被架空起来,徒有恋爱的名份却不能尽尝个中甜蜜,加上她对王玉勋又不十分眷恋,对这桩婚事也感到越来越飘渺。不久春天逝去,夏天来临,在沉闷的燠热的季节里很少有王玉勋的的信息。当秋风簌簌地吹拂落叶的时候,那个春日里订亲的举动,因为缺乏后继的努力,已经稀薄得像个遥远的追忆。
二
现在的年轻人对于时尚的理解肯定和八十年前青年的想法大相径庭。齐颈的短发,边襟宽袖的上衣,青色的裙子配套洁白的纱袜,是新式女子学校学生的普遍装饰,现在看来可能有些老套,然而在那时,却是多少青年人心中的梦想——娴淑纯洁,可爱得像个天使。姚翠荷每天牧羊时总要带一本书出去看,但平常她能看的只有父亲翻烂了的古籍诗文。一次偶然的机遇,她上了一趟县城,在街上遇见三五个无忧无虑嘻嘻哈哈的女学生,并买到一本被她们当废纸卖给旧书摊的教课书。那是一本被主人废弃的课本,却有着和子曰诗云完全不同的内容。这些女学生轻松明快充满朝气的别样生活以及她们有幸接受的新知识,让她欣慕不已,并在她的眼前展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她的心思从此飞出兰子楼村狭隘的樊篱,对山外的天地产生了强烈的向往。
一个阴天的下午,姚翠荷放羊在石亭旁,手里捏着那本早已能够倒背如流的旧课本,陷入一种渺茫的遐思状态,忽然一阵脚步声把她惊醒了。打眼望去,一个灰布长衫的男子迈着骄健的步伐从县城方向走过来。他提着一只笨重的木箱子,背上荷一把油布雨伞,一付远行的模样。等他走近时,她看出来人是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人,他的脸上有着一种帅气得让女孩子一瞧就怦然心动的气质,刚毅坚定而不乏书卷气。姚翠荷忽然羞红了脸,只看了一眼就低垂了目光,佯装要去赶羊实施逃避。然而那个年轻人叫住了她:“姑娘,向你打听一下好吗?”
姚翠荷只好停下来,并转过头勇敢地望了他一眼,亮晶晶的眸子迎着他如灼的目光。
“兰子楼村还有多远?”
姚翠荷莞尔一笑,纤手指向村中:“这里就是啊!”
“呵!就这里啊!”年轻人欣慰地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他放下木箱,两手叉腰,对着烟霭迷蒙的兰子楼村了望起来;但他无时不感受到一个女孩在旁边注视着他,他于是转向姚翠荷:“小妹妹也是兰子楼村的人吗?”
“嗯。”她红着脸,轻轻地回答。
年轻人再次看了她一眼,很有礼貌地向她道了谢,然后提着木箱向村里走去。
整整一天,这个年轻人的面孔总是在姚翠荷的脑海里出现;他的外貌是那样地出众,那样英俊,他的眼神是那样深沉,这是村里那些没上过几天学的傻小伙子们无法比拟的。他的出现象个迷一样搅动了她的芳心。这是自王玉勋向她求婚以来她第二次对一个男人产生了好感。然而前者是出于一种现实婚姻的考虑,后者却让人心慌意乱,隐隐有一种甜蜜而不安的感觉,而且这种好感不需要理由,只在飞眸顾盼间就定下了基调。
从此,她开始关注起这个年轻人的事情来。但开始的时候,这种了解是有限的,和村里其他好奇的村民一样,是随着他在村里的活动一步步展开的。他的到来无疑在村里搅起了一场风波——暂时只能称作风波而不是风暴——他名叫周志民,北京师范大学的进步学生,从三年前开始追随他的领导——江西横峰县姚家村大才子黄道和方志敏进行革命活动。这次他的任务就是来兰子楼村发动广大贫雇农组建农民协会,进而创建赤卫队,为建立红色政权奠定基础。他最初的任务或者说工作方式就是义务给村民上课。听说是个教书先生,开始很是把姚秀才吓了一跳——如果再来一个有本事的年青人抢他的饭碗,他的日子就更加艰难了。后来了解到这个外地人的行为奇特乖张,既不收学费又不需课堂,只在每天晚上号集村里的男男女妇相约到某一个地点教他们实用的生产生活知识,并在这个过程中适时穿插以前闻所未闻的新奇道理。村里人由陌生好奇到开始产生好感,进而把他当成了一个某种暂时还说不明白的意义上的头领。
和他走得更近的要算姚翠荷了。由于一种隐秘的爱慕促使他们彼此都有进一步了解对方的热切愿望。姚翠荷虽然见了他就害羞,但一旦离开他,心里就寂廖空虚,她已经陷入一种莫可名状的思恋中;周志民也不掩饰对她的好感,在忙碌的空隙曾有过几次和她单独谈话的机会。他像个老师,又像个兄长,用他特有的亲切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告诉她许多外面世界的新奇事儿,比起村里别的姑娘来,他俩的关系似乎要密切得多。
尽管周志民的教学没有对姚秀才的蒙学产生实际性的冲击,但他依然不喜欢这个年轻人。这个外地小伙子那种不安分的思想对他固有的传统价格观念产生了强烈的挑战。他时时留心着女儿的举动。他发现这段时间以来,女儿似乎被这个危险的人物吸引得魂不守舍老是往外面跑,这让他心里十分不安。
不喜欢他的还有另一个人,那就是北村大财主王宏富。周志民那种扇动性的演说让人听了心里徒生胆气,一向忍耐木纳的村民眼睛开始放出闪亮的光芒。这种光芒让王宏富极不舒服,但是谁也没有进一步想到,随着一种意识开始苏醒,兰子楼村将掀起一场风暴。
那天姚翠荷刚好把羊赶回羊圈,两个穿中山装的和两个戴大盖帽的从村中转到了姚秀才的门前,那是一伙收茶捐的县政府委员和法警,他们看到肥美的山羊馋涎欲滴,于是变着花样重征姚秀才的茶捐。姚秀才不明白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涨红着脸据理力争。倒是姚翠荷忽然想到了周志民,她急忙向村里跑去,找到了那个一见面就让她情不自禁地脸红的人。他当时正在开一个严肃的会议——组建兰子楼村农协会,几十个精壮的小伙子围在他的周围目光坚定地听着他的演说。
姚翠荷的到来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大伙都把目光瞧向她,她不由心生畏怯,停在门口欲进还休。周志民亲切地对她笑笑,鼓励地问道:“翠荷来了,有什么事吗?”
姚翠荷急忙说了家里被敲榨的情况。周志民略微沉思了一下,转向大伙说:“同志们,革命要实际行动,我们就从现在开始吧!大家去教训一下那伙披着人皮的狼!”
三四十个年青人热血沸腾,操起梭镖棍棒嗷嗷叫着跟在周志民身后向姚秀才家赶去。
那几个收茶捐的一惯鱼肉乡里,敲诈勒索成了家常便饭,从来没遇到过什么阻碍。两个法警在县委委员的指使下正在用一根绳子捆缚一只最大的山羊,山羊凄厉的叫声就像姚秀才此时的心境一样悲切而无奈。周志民一伙人的到来好似天兵神将突然降临,吓得他们傻眼了。大伙吼叫着把他们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漫骂指责。两个法警侍强凌弱惯了,伸手去腰间扯那把吓人的盒子炮,倒是一个县委委员为人老辣,看到风向不对,立刻软和下来,喝责两个法警把盒子炮收了回去。他接着和气地向周志民他们解释他们也是公事公办,吃着这碗饭没办法。既然老乡交纳捐税确实有困难,他们回去一定向上司反映,可以适当地减免云云。
一些年轻人立刻指着这个委员骂他放狗屁骗人,并且舞枪弄棍的做腔做势,但他们过激的行动被周志民劝阻住了。他心里非常清楚,革命的工作才刚刚开展,现在还不是和敌人正面冲突的时候,如果能够避免,就尽量不激化矛盾;县委委员也见好就收,指挥着他的手下灰溜溜地走了——从此记往了兰子楼村,那里有一伙不好惹的年轻人,甚至有赤化的苗头。
这次周志民领导大伙赶走下乡勒索的国民党县委员和法警的事立刻在整个兰子楼村及相邻的几个村子里掀起了轩然大波。贫雇农看到了团结的力量,纷纷加入周志民领导的农协会。周志民的工作因此也进展得异常顺利,农协会快速地组建起来。
同时,这样一来,周志民似乎成了姚秀才家的恩人。姚秀才对他的反感也淡化了许多,但他依然觉得周志民是个危险分子。看见女儿从此以后明显表露出来对周志民的好感,往外面跑动的次数也更加频繁了,姚秀才既焦急又无奈,心里像猫抓一般难受。
三
立冬时节的一个下午,一位在县城贩卖山货的村民带回一个消息说:王玉勋在城里已经结婚了,而且高攀的是县长范增贤的千金。
这一说法虽然不能明确证实,但和王玉勋来信的稀少以至后来的完全冷落相吻合。因此姚翠荷丝毫不怀疑它的真实性;从那一时刻起,她就觉得自己可以自由地去爱她想爱的人了。姚秀才则不这样认为,他郑重地说这个说法简其是胡说八道,有辱斯文——他相信大户人家是讲脸面的,王家人不会这么背信弃义;同时他警告女儿不要和共[chan*]党走得太近,否则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姚秀才那肯定的语气让姚翠荷以为父亲知道王玉勋确切的消息,心不禁往下一沉;因为她开头虽说有意,后来听说婚约告吹很是松了一口气。但后来知道父亲也是凭感觉猜测的,就彻底地放下心来。她不想再给那个没把她当回事的王二少写什么信。她现在可以一心一意地去爱那个有点像教书先生的农民协会的领袖了。
姚秀才看出女儿危险的动向,知道女儿并没有按照他吩咐的去做,气得暴跳如雷:“你不要把这些闲言闲语当成借口,好去和那些共[chan*]党里面的人相好。别看我不说,我什么都知道!你要这么不听话,从今天起,你给老子呆在屋里,什么地方也不许去!那几只羊也不用去放了,全部卖掉吧,免得你到外面去抛头露面,招蜂引蝶!”
姚秀才的话说得尖刻辛辣。他从来没有这样对女儿发过火,但最近一段时期,在种种现实苦恼的压迫下,他的父爱似乎已经枯竭。姚翠荷不敢违抗父亲,在行动上受到了限制,在感情上她却认为自己有权自主。两个月来,周志民对她进行的革命教育产生的影响,比她父亲十八年来授予的伦理教化还要深刻得多。父亲在家的时候,她装得老老实实的样子,等父亲一去学馆,她就溜出去了。
这段时间,周志民分外忙碌,既要经常和上级领导保持联系,又要在周围几个村子发掘积极分子,进行思想教育和基本军事训练,秘密组建赤卫队。他提议把村里的妇女也发动起来,让姚翠荷教她们识字。这一提议让姚翠荷好一阵亢奋。因为是自己心爱的人的请求,她一百个赞成,吃苦受累心甘情愿,因而积极响应,不断地往村里跑动,并且常常很晚还不拢屋。这样的结果是引起姚秀才更大的不满。
农历十一月二十日晚上。上弦月还没有出来,村里人刚刚睡静。畜栏里黄牛水牛安闲地躺卧在软和的稻草上磨动着大板牙反刍,骡马时不时打个响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膻臊和畜粪的混合味。北村那边,突然人声鼎沸,喊声连天,间或响起几声剌耳的枪声,火把照红了整个兰子楼村的夜空。不知情的农户吓得要死,以为劫匪来了,闩紧了房门不敢出来。等到天一亮才明白昨晚发生了天大的喜事:共[chan*]党领导的农民协会首次暴动成功,攻破财东王宏富的庄院,开仓分粮,每家每户都分得百十斤稻谷。王宏富仓皇出逃,到县城找二少爷王玉勋去了。
农民协会的壮举震动了整个横峰县城,四邻八乡积极响应,各村连夜竖起“均贫富,吃大户”旗帜,摇旗呐喊,一时声威大振。各村的财东吓得颤颤惊惊,翻身的贫雇农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扬眉吐气的*感。共[chan*]党趁机大张旗鼓地宣传革命,组建姚家乡党支部,发动群众参加农民协会,着手扩建赤卫队,尽快壮大革命力量,随时准备抗击敌人的反扑。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暴动成功以来,尽管闹腾得沸沸扬扬,历经一个月之久,县城里的军警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在孩子们屈指可数的期盼中迎来了又一个年节。对于当家的来说,例行的年关也成了真正的节日,因为这一天再也不用担心地主老财前来逼钱逼粮,那些债契借据已经被赤卫队搜出来一把火烧掉了。村中家家户户置办年货,准备热热闹闹地过一个好年。一直警惕王玉勋动向的赤卫队在胜利的喜庆气氛中也飘飘然起来,错误地认为敌人不可能在过年的时候前来进攻。但在除夕的傍晚,周志民从上级那里得到紧急情报,县城的国民党出动了一个团的兵力前来攻打兰子楼村的赤卫队。由于敌我力量对比悬殊,上级命令他们火速撤退到山里去,并伺机和邻乡的赤卫队整合,开赴井冈山革命根据地。时间紧迫,周志民和几个骨干分头去通知赤卫队员,叫他们尽快撤离,到后山的荒庙前集合。当他来到姚翠荷门前时,天已经黑透了。他要她简单收拾一下,在这天晚上随他一起走,并约定等会儿在村外石亭边与她相会。他还要去通知剩余的几户赤卫队员。
周志民一走,姚翠荷就犯难了。要她就这样走掉,从此背离孤苦无依的父亲,她的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难受。但他的意图是那么坦诚,他的信仰是那样地崇高,他本人又显得那么地正直和勇敢,最后促使她下定跟他走的决心完全是凭着对他的无限敬佩和信赖。
四
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一向萧条的村庄里难得地有了一些喜庆的气氛,空气中隐隐飘浮着年夜饭的肉香味。周志民带着几个人赶到石亭时,姚翠荷还没有来。分头通知的副队长急急忙忙地跑来向周志民报告说,许多同志依然不相信国民党会在年三十夜里动手,赖在家里老婆儿子热坑头竟不肯走。有人说:“叫化子都过个年呢,莫说那些当官的!”到后山集合的赤卫队员还不到一半。
周志民听了,大吃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噌”地从脑子里闪过,身上冒出了冷汗,这时他才深切地体会到组织纪律的重要性。他立刻叫副队长把他领出来的几位同志带上山,他自己则重新返回村子里,再次命令那些赖窝的同志转移。
姚秀才忙碌着准备年夜饭。姚翠荷匆忙收拾好几件衣裳打好一个包袱,趁着姚秀才要她去菜地扯一把葱子的机会,藏掖着包袱出了家门。她一路小跑,心里慌乱得厉害,她不能想象父亲发现她逃跑了以后会是怎样的绝望,这个年还能过得好吗?一桌香喷喷的饭菜为谁预备?别了,父亲!别了,这个生我养我十八年的家!
她来到石亭下,四周看了看,到处黑黢黢的没有一个人影。她轻轻地呼唤着亲爱的人的名字,依然没有回声。她知道周志民还没有来,不由有些害怕起来。正在她惊慌失措的时候,官道上响起杂乱粗重的马蹄声。她急忙躲藏到一旁的灌木丛中。行路人不一会儿就过来了。他们一共三个,来到石亭停下来并轻声说着话。她听出其中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原来就是那个曾经搅动过她的芳心,尔后就沉静得渺无音息的王家二少爷王玉勋。另外两个则是他的卫兵,肩上扛着的长枪映在空中的影子看得非常清楚,其中一个的马背后面显然驮着很沉的东西。
“检查一下后面的东西,可别摔掉了!”王玉勋对手下说。
“放心吧,团长!我知道这些东西对您多么重要!”驮着东西的那匹马上,当兵的回头看了看,并用手整理了一下,讨好地回答。
“长官真是一个浪漫的人!”另一个人说。
“唔!”王玉勋轻轻笑道:“这点东西不算什么!差不多有一年没见到我的美人儿了,送这些东西是完全应该的!你们不知道我心里多么想她!我敢肯定,她那么聪明的一个女孩子,不可能和共[chan*]党搞到一起的,我相信她一直在等着我的。那些风言风语我还真不相信哩!”
王玉勋一行稍作停顿,继续向村里走去,更确切地说,是向村南边沿的姚秀才家里赶去。在王玉勋甜蜜的想象中,那座低矮的农舍里正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在等待着他。
姚翠荷觉得良心受到极大的震动,起初真想跟上他们;但略一想又觉得起码要等到周志民到来,坦率地告诉他她改变了主意。她会对他说,经过反复思考,她还是觉得不能丢下年迈多病的父亲跟他走。尽管这样说很难开口,到了选择的关键时刻,她又不得不说。从刚才听到的话来看,王玉勋已经结婚的传闻纯系子虚乌有,她深深地责备自己不该相信那样的道听途说。但她的心里非常明白她真正爱的究竟是谁。如果没有这个人,她的生活似乎一直没有亮色。但他太敢想敢干了,而她的革命思想和意志显然还没有达到周志民期望的程度。
她在石亭旁焦急地等待着,心乱如麻,脑子里一片混乱。周志民显然爽约了,按照约定,应该是他先在这里等她的,然后带她远走高飞。也不知等了多久,反正在她看来是一段漫长难熬的时间,她终于等来了自己期盼的人。
“翠荷”,路旁的树丛中一个声音轻轻地呼唤,周志民终于出现了。但她不知道,这个晚上他已经是第二次来到这里。
当他高大的身影站立在她的面前时,姚翠荷的心跳动得相当厉害,她不知是怎样经受那极其严峻的考验的。她用软弱无力的话说起自己改变了主意,说自己不能也不敢跟他一起逃走时,周志民沉默了。他没有去勉强她,虽然对她做出这个决定非常难过。如果他象对待手下的赤卫队员那样强硬一点对她施加压力,事情也许会朝他预期的方向发展。但他深爱着她,不忍说出过火的话伤她的心;同时,他也考虑到她就算不走,暂时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而他的同志们正在后山坡的荒庙里等待着他,他在这里多耽搁一会儿,大家就多一分危险。当个人的感情和革命的需要相冲突的时候,他会毅然选择后者。但今晚的离别,也许就会天各一方,甚至永难相见,他一把拉过姚翠荷,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并深情地在她的额头吻了一下。姚翠荷在他的怀里不住地颤抖。她享受着这种幸福的甜蜜,又为他的处境担忧,当他的紧拥松开了一些的时候,她急切地说:“你快走吧,刚才王玉勋带着几个人进村里去了!我躲在旁边,没有被他发现。”
“这么快?看来他的部队已经把村子包围了!不知道还有哪些同志没有转移。”
“你快走吧!”姚翠荷急切地催促。
“你也回去吧!早点关门,今晚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随便开门。”周志民叮嘱罢,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在他离开的一刹那,姚翠荷感到阵阵心痛,那时她产生一种热切的愿望,想至少再看一眼他的身影。于是她悄悄地跟上去,有一瞬间她心情很激动,差点就喊住他,同他一起走了。但她没有做到。
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她把包袱藏在杂草丛中,顺手在菜地上扯了一把葱子向家里走去。来到屋门外,隐约看见王玉勋的两个卫兵牵着马匹提着长枪立在门前的土坪上。堂屋里传来姚秀才和王玉勋说话的声音。
“她去扯一把葱子,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姚秀才焦急不安地说。
“爸,我回来了。”姚翠荷不理门前卫兵的喝问,心里却十分地害怕,故意加大声音喊道。两个卫兵看清是个女孩,明白了来人的身份,立刻放下端起的长枪,谄笑着望着她迈过堂屋的门槛。
“呵!翠荷,你回来了!”王玉勋亲热地说。昏黄的桐油灯照出他一身笔挺的军装。
姚秀才见女儿已经回来了,也不便过多地责问,忙着去张罗酒菜。王玉勋上前握着姚翠荷的手说:“这么久没来看你,让你受委屈了。”姚翠荷听到这话,浑身一阵温暖,她终于胆气一壮,问了她最关心的那件事:“听说你已经结婚了,这是真的吗?”
王玉勋沉默片刻,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没有想到一向羞涩的女子这会儿竟然这样直截了当,把他早已想好的一套说辞全打乱了。他艰涩地说:“是的,那是我父亲安排的。你知道,我心里只喜欢你,那门亲事我是一点也不愿意的,但我不能奈何。我的心始终还是在你这里——我这就是来给你道歉的,我希望你能原谅我——当然,如果你觉得委屈,我会加倍还偿给你的。”
姚翠荷的小手从王玉勋紧握的手心里抽出来,默默地不发一言。王玉勋急切地说:“其实那样对你也没多大的影响的。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在城里另购一座宅子给你居住,也可以把你爸接过去一起住,我们同样可以常相厮守。”
王玉勋说完这席话,谨慎地看着她,既期望她转忧为喜,又生怕她会哭起来。但她的反应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出现两极分化的激烈,现在她心里最懊恼的莫过于自己一时心软,半路上跑了回来。她有一种强烈的委屈和失落感壅塞胸怀,只想找一个人倾诉,找个肩膀大哭一场,但不是现在,也不是眼前的这一个人。
姚秀才摆好一桌热腾腾的酒菜,招呼王玉勋吃饭时,村外几声尖锐的枪声划破寒冷的夜空。“呵!见鬼!出岔子了!”王玉勋疑神谛听了一会儿,立刻向姚秀才告辞,“恩师和令嫒安心在家过年,今晚村里会有些热闹,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不要出门,切记!愚侄尚有公务在身,絮不俸陪,正月里再登门拜年。”在姚秀才惊疑的目光里,王玉勋不做过多的解释,大步跨出门槛,两个卫兵立刻跟随而去。
姚秀才追出门外,向夜空下的野地里望去,门前不远处,憧憧鬼影似的站满了人。姚秀才吓得心惊肉跳,赶紧回屋闭紧了房门。
五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二日,对兰子楼村来说,那真是一个热闹而恐怖的的除夕夜啊!传说中的“年”兽在那年最后的时刻终于没有放过一村祈福的百姓,露出它狰狞的面目,咆哮着吞噬了整座村庄。那时候许多人家正在吃年夜饭,迎接新年的鞭炮尚没炸响,但是另一种更加响亮更具威力的火器爆豆似的在村子里四处鸣响起来。紧接着是哭爹喊娘、人叫马嘶的喧哗。姚秀才祭罢祖宗,还没吃上几筷子,村中已经乱成一锅粥。短短的一个月里,这个偏僻的山村就经历了两次大的*乱,不断地撼动他古墓般沉寂的思想,他摇着头不住地叹息:“人心不古啊!乱了,乱了,天下大乱了!”
姚翠荷胡乱扒了两口饭,就回到她的闺房。她现在只想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呆着。她坐在床头,一边为没有私奔而懊悔,一边从头到尾甜蜜地回忆着和周志民在一起的情景。这种回忆尽管甜美,但越来越激烈的枪声像狂风骤雨一样可怖,忧虑也随之占满了她的胸襟。她知道其实就是她的两个情郎在干仗。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周志民,想到他也许会被抓住,或者被打死,她的心一阵阵抽紧了。
村里的枪声渐渐稀疏,不久转移到后山又密集地响起来。尽管那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但还是能分辩得出,其阵势比之前村里的枪声更猛烈。激越的爆响持续了好一阵,继而断断续续一直到下半夜才变得零零落落。整个夜晚村子里一直没有安宁下来,枪声之外,不时响起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和声嘶力竭的呼喊声。所幸的是自始至终没有人来惊扰姚秀才的小屋。尽管如此,姚翠荷躲在被窝里仍然不能止住浑身的颤抖,她觉得整座屋子都在摇晃,好像置身一叶孤舟,在狂风暴雨的大海上剧烈地颠簸着,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熟的,当姚翠荷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大亮。她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大眼睛,脑子里还是懵懵憧憧的。清晨的气温异常寒冷,空气中充满了浓郁的火药味。但村子里又恢复了往昔的宁静,昨晚的喧哗仿佛梦境一样虚幻而遥远。
忽然,一声凄厉的铜锣声打破了寂静,这种平常报丧时才会敲响的沉重的哀音一把将人们的心揪紧了。紧接着又是 “堂、堂”的两声颤音,然后一个人高声唤道:“村里人注意了,大家都到祠堂前集合,看杀共[chan*]党祭旗!村里人注意了……”
姚翠荷一骨碌爬起来,来不及穿上外衣,拨开后门的木闩,赤脚踩着冰冷的泥土冲进菜园,爬在她惯常呆过的墙头向祠堂那边了望。
她看到的景象起初使她害怕并且有些迷惑,但后来她浑身僵直了,手指死死地抠进石墙的砖缝里,眼珠都快瞪出来了,面部表情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
祠堂前已经聚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保安团的团丁荷枪实弹散布四周进行警戒。苍郁的大樟树下,一溜站着用绳子捆着的十来个人,站在最前面的竟然就是周志民。在他们的正前方,一把铡刀赫然摆放在场坪上;旁边,一块国民党的党旗垂头丧气地附在竹杆上。
王玉勋简单地宣布了被俘者的几项罪行,接着高声喊道:“我相信,乡亲们大部分都是安分守己的,少数人受了赤匪的引诱,做出了违法乱纪的事情,跟着共[chan*]党瞎起哄。我现在宣布,以前大家从我家分去的粮食一概不予追究,就当我奉送给乡亲们过年的礼物。但是,对于共匪分子,我们决不能手软!为了惩前毖后,以儆效尤,经请示上司同意,现在就用这几个乱党分子的人头来祭旗!”
围观的人群“嗡”地起了一阵*乱。王玉勋抽出手枪朝天鸣放三枪,保安团的团丁立刻围拢来把骚动不安的人群镇住了。王玉勋大声吼道:“开铡!”两个团丁强拖着一条大汉向铡刀而去。大汉不断地挣扎着呼喊着什么,但他的嘴里满是血沫,阻塞了气道,叫声混浊。一个团丁从背后用枪托狠狠地砸下去,大汉被打倒了,接着被两个团丁架着按在铡刀下,颈项摆在槽口上。执刑的侩子手紧握刀把,身子往下一蹲,像切断一茬苜蓿,“嚓”的一声,人头骨碌碌滚到地上;碗口粗的颈项间,一道血光噗地射向空中。
在血光喷洒的同时,姚秀才的园子里传出一声尖叫,有人摔倒在石墙里面,但当时外面没有人发现——村里人都集合在祠堂前,外围少有人走动。
第一个被铡的就是周志民,紧接着遇害的是他的同志们。昨晚,周志民在与姚翠荷分别后,已经感觉到形势万分危急,他本来可以就近在石亭旁边隐藏起来,等王玉勋的队伍进村后再设法脱身。但他的近三百名赤卫队战友还在后山上等待着他,他们需要他的领导和指挥,他不能丢下他们不管。他小心地向后山移动。但是很不幸,半路上他被埋伏的敌人发现了,短暂的枪战后,敌人俘获了他。敌人在村中肆虐了一阵,循着蛛丝马迹发现了后山集结的赤卫队,于是又有了后来的激战。敌众我寡,大多数赤卫队员手里是一杆梭镖,缺枪少弹,经过半夜的激战,大部分战士牺牲了,除了被捕的人,只有少数战士突出重围——这就是昨晚战斗的概况。
姚秀才听到后园异常的响动,从屋里跑出来到园子里,看见可怜的女儿一动不动地躺在泥地上。她被抱回屋里,过了很久才清醒过来。甚至有好几个月一直恍恍惚惚,大家都觉得她难以恢复理智。
王玉勋没有像他许诺的那样在正月里过来给姚秀才拜年,此后也没来看过他们父女俩,因为他听说姚翠荷惊吓过度,已经疯了。他后来官运亨通,一直混到国民党正规军的副师长,在平津战役中被解放军击毙。
姚秀才在绝望中熬过两年,终于一病不起,驾鹤仙逝。这时候姚翠荷的疯痴症竟然奇迹般地痊愈了,她默默地自己打理生活,一点也看不出有疯症的迹象。有人前来给她做媒,她立刻变得张狂作态,拿着一把剪刀追得媒婆大喊救命,从此再没人敢惹她。
每当没事的时候,姚翠荷就会来到官道的石亭前,怅茫地望着山坡上一溜十来个坟堆,禁不住从心底涌出一曲悲歌,然后为它们培土扯草。那里面,左起第一个坟堆下躺着的就是她魂牵梦绕的情哥哥周志民。他们在这个石亭相遇,又在这里永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坟头的小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从黄花十八载到近百耄耋高龄,红颜白发,每一道步履都烙印下沉重而艰涩的痕迹。多少个清朗的夜晚,月亮映照过她凄美的容影?多少个酷暑寒冬,见证了老人的孤苦寂寞?几许欢颜曾经遗失在池塘浣洗的青石板上? 几许愁结曾经让檐前年年探访的春燕带走?岁月磨去了她的丰满和圆润,磨去了她年轻时的芳颜,而守望的目光却不肯离去,执着的心永不枯老。是什么让她不愿放弃?是一句美丽的誓言,一份杳渺的承诺,还是一次回望的歉悔?
此时正值初冬,落日凝结深红,博大丰润。那个熟悉的身影依旧一身蓝衣灰裤,沐着满身的霞光缓缓地离开墓地。她肩背一小捆干柴,颤巍巍的步子愈去愈远,而那苍凉的歌谣在暮色下仍然久久飘荡缭绕在石亭古道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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