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我在长沙市彭家井粮店做学徒,那时我很少回家,以店为家,有人说是守庙,我不觉得冷清寂寞,因为小街斜对面有一户廖家,廖家有女初长成。大姑娘湘城我没见过,已经参加工作远走高飞;二姑娘湘根和三姑娘湘元和我相当熟,每天傍晚,我都可以看到湘根蹲在门前洗衣,一个大脚盆,一块搓衣板,洗得满头大汗,哗啦哗啦。有一天,湘根抬头笑眯眯朝我喊话:“我把妹妹交给你了!”我喜不自禁,不过湘根的意思是让我教她妹妹学英语,我就开始打坏主意,看能不能还干点别的,我自告奋勇帮高中辍学的湘元挑水,结果闹了不少笑话,一桶水挑到她们家,才十几米的距离,我摇来晃去,总要荡去半桶,就像老虎一路撒尿,留下自己的气味,不许旁人靠近我的领地。
我早就喜欢上了廖家三姑娘,真是不打不成交,记得她来店里打油,我故意弄了她一手油,她瞪我一眼,骂道:“你有点宝气(蠢气)吧!”我嬉皮笑脸与她臭贫,就这样我们算是认识了。其实,湘根不用把妹妹交给我,我也会打着教英语的幌子把她骗过来,问题是这个天真的小妹妹,我喊她来学英语她就真的掌着一盏煤油灯来学英语,我哪里有心教她学英语,教几句便说上一大堆笑话、鬼话,湘元眨巴着一双警惕的大眼睛,终于发现我别有用心,于是把煤油灯的灯芯拧得最大,生怕我在黑暗中作势吓唬她。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三十年为一世,廖家三姐妹个个有出息,都嫁了有钱的或当官的好郎君,幸福美满。今晚我随湘元去见我离开彭家井粮店后就一直没见过的湘根,我很高兴、兴奋,到了湘根家,谁知她还是从前那张娃娃脸,白白胖胖,笑起来特别甜美、迷人。湘根看上去跟我一样高兴、兴奋,连忙招呼我入座、喝茶、吃西瓜。说笑了一阵子,她叫湘元陪我打讲,自己仍回厨房接着烧菜,她说本来要请我到外面饭店吃来着,但她想给我露一手她的厨艺——原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湘根从小就学会了做家务,她是二姐,她不做家务谁做?爸爸是搬运工人,拖着板车风里来雨里去很辛苦,妈妈虽然没有正式工作也不能闲着,大姐出去得早,至于这个比她小五岁的妹妹湘元是个嗲嗲屁,连吃饭都要姐姐到处去找去喊!
跟我同龄的湘根是个巧媳妇,很快做出了一桌饭菜——可惜是没有烛光的大餐。我们边吃边聊,一起回忆过去清贫而又美好的时光,湘根的先生任哥眉清目秀,甚至不妨说唇红齿白,是个不老的大帅哥,而且聪明过人,十分幽默,我仗着见过他几面,管它是不是交浅言深,又与他打趣。任哥到底比我稳重,话语不多,湘根则警告我,任哥搭发不得,搭发了下不得地,果然谈到我的女儿和湘元的儿子每次见面扭扭捏捏时,任哥立刻钻了空子:“你和湘元没戏,你们的儿女——”是呀,我和湘元没有缘分,但愿我们的下一代儿女情长,他说到了我的心坎儿上。
任哥善解人意,吃完饭他叫湘根陪我好好说说话,自己亲自去厨房洗碗,湘根坐下便抱怨她是个lia命,一天到晚有忙不完的家务操不尽的心,我看她的表情分明是一脸满足、得意,于是说她:“你嫁了个好老公,爱屋及乌,lia得痛快、心甘情愿,你不是诉苦,而是诉甜!”湘根点点头哈哈大笑,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儿,这时湘根那个人来疯,满地摸爬滚打的小外孙要回去了,湘根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女儿女婿带孩子要格外小心,啊,相夫教子二十几年,现在又成了慈爱的外祖母,湘根笑得如同一尊观音菩萨,自然把大部分爱转移到了第三代,湘根多么了不起,但凡有感情寄托,有爱的对象,就觉得高高兴兴,和和美美!
要说湘根有什么变化,除了发财发福之外,我发现她变得有些大手大脚了。她为我做了那么多好菜吃不完,下一餐热热还能吃嘛,可是在收拾饭桌时,她几乎把所有的菜都赶进几个大碗倒掉,这不是忘本了吗?我说怪可惜的,湘根还是笑笑。我想,你要是不吃剩菜,给我打包带回家也好,但她没有理会我,坐在旁边的湘元也视若惘然,可见廖家姐妹过不惯过去那种清贫的生活了,倒是我这个男子汉,小气吧啦,不忍心看见糟蹋食物。
湘根和湘元过去是小家碧玉,任哥有句话说的妙极,如今成了“大家闺秀”,饮食起居极为讲究,然而不论她们怎么变,我想,彭家井那幢已拆毁的三进小破屋,后面还连着一个小院子,在她们的记忆里定格成为永久的怀念不会变,毕竟那里是她们的成长之地,她们曾经是那条小街一双最漂亮的姐妹花,她们的花样年华长留我心间,今晚时光倒流,我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回到了比“外婆的澎湖湾”更美丽的彭家井!
2011-7-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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