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以前的江湖，人们都知道，在遥远的边界深处，有一处叫做忘情谷的地方。那里有着最巍峨险峻的山峰，却开着天底下最为美艳娇媚的花朵。用那花朵的花瓣捻成汁水，只要小小的一滴，混在水或汤药里喝下，就能让人忘掉一切前尘旧梦。忘情谷因此得名。

让忘情谷出名的不仅是忘情花，还有一把剑。绝情剑。据说这把剑系千年寒玉炼成，削铁如泥，能与旧时传闻的比干莫邪剑相媲美。绝情剑吸食了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得到它的人能够成为武林至尊。因此许多人都对此剑虎视眈眈，暗藏杀机。而这柄剑的主人，却是忘情谷的谷主南宫一剑。南宫的武功天下第一，世人皆知。

南宫一剑武功盖世，却无丝毫名利之心。他与妻子上官嫣然归隐忘情谷，幻想一生快乐消遥。在谷内生下一个女儿，取名霓裳。霓裳聪慧无比，三岁识字，四岁背诗，五岁针织，六色便会作画。世人对忘情谷的记忆到此为止。据说一场深夜的大火埋藏了忘情谷的一切。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把谷内的忘情花烧得一片不剩，谷内所有的人烧得尸骨无存。

我十八岁时，开始行走江湖。那时江湖上已绝少听到忘情谷这三个字。但关于绝情剑却还在悄悄流传。当初忘情谷一夕败落，绝情剑的下落便成为悬案。各大门派都在派出高手暗暗探查。已过十三年，却无丝毫消息。

我坐在西子湖畔边的凉亭里，神情冷漠。微风吹起我额前的长发，我嗅到空气中传来的花香的气息。柳条在轻轻颤动，蝴蝶在绿草花丛中飞舞。我轻轻的闭上眼睛。

可我却听到了几个人正在悄悄走近。

我的衣衫破旧，袖子已被撕破。腰间悬有蓝田玉坠的长剑却豁然醒目。那几人相互对看几眼，缓缓围上来，说，小姐，借剑一用？用字未落一大汉即凌空翻来，身姿极快，伸手欲夺。

我不动声色，身体向后一仰，旋即躲开；又有几人攻上前来，旁人皆惊叫奔走，躲闪不及。我冷冷一笑，左手拔剑，说，非要流血不可吗。

漫天雪花飞出，我听见惨叫声声。没有人能逃得过我的剑下，正如没有人能逃得过绝情剑的诱惑。我缓缓地拭去剑峰上的血迹。面无表情。凡是想要绝情剑的人都该死。十三年前上官恨在教我习剑时，就曾这样冷冰冰地告诉我。她望着天边即逝的残阳，嘴唇青紫，面色苍白无一丝血色，眼神却毒恨无比，像两柄带刺的钩子，使人不寒而栗。她不看我，她沙哑的声音在如血的残阳里象冻结了千年的寒冰，森冷阴郁。她说，你要记着。从今天起你一定要记着。

她让我跪下。然后让我的手触摸到一柄森冷的剑。那剑的阴气让我不停的打寒颤。但她把我的手一直压在剑身上面，不让我挪动一寸。然后我哭了。她毫不留情的打了我一耳光。那一耳光打出了我嘴角的血。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是沾满你父亲鲜血的剑。你要记得。永远记得。总有一天需要用你或者仇人的血来偿还。你可以自己选择。在你选择之前，有十三年自由的时间。十三年之后，你的生命不再属于自己。你属于仇恨，和鲜血。

我没有见过上官恨的容颜。但我知道她一直戴着面纱。十三年来她教尽我天下各种剑法。我们相依为命。有时她会温柔地叫我，霓裳。霓裳。我的孩子。那是她发疯的时候。

是的，我是霓裳。在绝情谷长大的霓裳。十三年前的那场大火毁灭了绝情谷的一切。我的父亲南宫一剑因为羞愧和自责自杀。他用举世无双的绝情剑深深刺入了自己的心脏。我的母亲上官嫣然被大火烧坏了容颜和嗓子，变成了现在的上官恨。我当时躲在一口枯井里，被大火的浓烟熏坏了眼睛。

所以我没有见过上官恨的容颜。她恨我的父亲，连带着也恨我。因为父亲背叛了她，背叛了他们的爱情。我五岁那年，忘情谷里闯进一位叫琴儿的少女。她的柔弱和天真烂漫激起了父亲的沉静多年的爱情，两人在有过一段情缘后父亲送她出谷。然而她却是江湖第一帮派青木派掌门的女儿。数月后，琴儿满脸得意地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后来才知道，她其实只是在肚子里塞了个枕头）带着青木派的手下将忘情谷团团包围，要求父亲交出绝情剑。

南宫一剑羞愤难当，自觉再无颜面见妻子，竟冲动之下拔剑自刎，临死之前让妻子把剑交给琴儿。以保她母子之命。然而青木派手下竟迫不及待放起大火。意图趁混乱夺剑。山风猛烈，大火蔓延。三天三夜不熄。

我躲在枯井里，井外火光冲天，人声凄叫，惨绝人寰。从那以后我再看不见忘情花，看不见天空，看不见山林树木，流水淙淙。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我成了盲女。

上官嫣然从此改名上官恨。她的面容从此毁坏，一年四季戴着黑纱。她生命的全部内容，便是向我时刻灌输她刻骨铭心的仇恨。她教我练剑，是为了这仇恨的终结。她已经忘了我是她的女儿。她的生命已经在十三年前的那场大火和南宫一剑的离去中彻底终结。

我有一次对她说，母亲，去找忘情花吧。一定有新生出来的花朵。

她不动声色地说，为什么呢。

我说，我不想看你这么累地在仇恨中生活。

她开始笑。仰天大笑。然后她一掌拍在我的头顶上，森森的说，你忘了你的眼睛吗。你就和南宫一剑一样的懦弱。没用的东西。留你在世上何用！

在那一掌下我吐出大口的鲜血，昏迷了七天七夜。她让我自生自灭。她说，如果你连这个都顶不过，那又凭什么去报仇。

十八岁那年她让我行走江湖。她说，把青木派一个不留地杀光。把那个b*子和她所生杂种的人头带回来。

我有时会看见南宫一剑。我温情而脆弱的父亲。纵有绝世的武功又如何呢。他冲我歉意地笑，说，霓裳，我知道，你受苦了。不要责怪。一切皆有宿命。如果这一切必须由你来偿还，那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我冲着他叫，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然而他却不再理我，悠悠远去。我在汗水中惊醒，眼前黑暗一片。有泪水顺着眼角滴落下来。冰凉彻骨。枕下，是绝情剑。

我顺着长江南下，一路打听，找到了青木派。这时的青木派已今非昔比。当日在忘情谷因为有人私觑宝剑而引发内讧，从此元气大伤。现在的琴儿已是一个年近沧桑的妇人。她有一个儿子，叫君。

我冷冷地对君说，有一件事要拜托。

何事？

明天子时，我将来杀你全家。

他半晌没有说话。我看不见他的脸，但能从他的声音感觉到他的年轻和英俊。我听到他极力隐藏的呼吸。心突然有丝微的轻颤。

小姐如此美貌容颜，怎么看也不像会杀人的……他说。

我长剑一扬。路边跑过的一条狗呜咽倒地。

然后我手腕一挑，剑尖已指在他的咽喉。感觉到他喉结的微颤。我等着他求饶。

他突然双膝跪下，说，我知道，你是霓裳。你要杀我，我无任何怨言。只求你放过家母。她已经身患重病，即将不久与世。我愿用我微不足道的贼命换她一命……

我恨声道，你明知她将不久人世，还愿用自己命换她的命？？

他再不说话，脖子微仰，等待剑尖刺入。

我们对峙。良久，我长叹一声，彻剑离去。

我终于还是杀了琴儿。她犯下的罪孽使她死不足惜。但我没有杀君。

在病床上，已经骨瘦如柴的琴儿在得知死亡降临时，还是表现出了足够的优雅。她说，是霓裳吗？我知道你会来的。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她说，我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没有人能抵抑那种诱惑。你也不能。

我讨厌她的话。我皱着眉，一言不发的用绝情剑刺入了她的咽喉。力度与角度都无可挑剔。这是十三年的时光磨砺出来的没有任何缺陷的一剑。没有任何人可以躲过的一剑。

然后我感觉到了站在我身后的君。

我对君说，你走吧，我不想杀你。

君说，我不会走。因为我现在要杀你。

我闭上眼睛。突然之间我疲累无比。我想起上官恨冰冷的话，你的生命不属于自己。你只属于仇恨。可是现在仇恨消结，又怎么样呢。

我说，你杀吧。然后我仰起脖子。

我感到冰冷的剑峰顶在我的喉尖上。一股森冷的寒意传遍全身。他迟迟没动。我在等待中开始狂躁。我用力向前撞去，他大惊之下往后躲闪，但锐利的剑峰仍然划伤了我的咽喉。我感觉到有鲜红的血流出来。

霓裳！我听见了他焦急的喊叫。昏迷中他抱着我跑了很远很远的路，似乎是找大夫，又似乎在给我喂药，又似乎有一只冰凉的手在触摸我的额头。我叫，父亲！一把抓住那只手，又陷入昏迷中。

我看见了大片大片灿烂的忘情花，是的，我看见了。是那样绚丽如云霞的花朵啊。把那花瓣捻成汁水，只要小小的一滴，便能使人忘掉一切前尘旧事，一切痛苦烦恼……

我总是拉着君的手，不肯放开。怕一放开，他便不再回来。一夜后我醒来。我睁开眼睛，但看不见东西。君坐在床头沉睡。我伸出手去摸，摸到他的脸。

霓裳！他醒来，吃惊地叫，你的眼睛……

我很小就看不清东西了。我平静的说，因为那场大火。

他痛苦地低下头。

不要自责好吗？那不过是你母亲的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君。我叫。

嗯。

抱抱我好吗。从来没有人抱过我。

他迟疑着。终于俯下身子，把他的身体，盖在我的上面。

我肆虐而汹涌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服，和我的。

君说，我还是要杀你。不管怎样是你杀了我的母亲。

我垂首无语。良久我说，你觉得你可以杀我吗？

那就让我死在你的手上。

为什么总要这样呢？不是都结束了吗？你母亲本来就已不久人世，我只不过是帮她提早脱离痛苦。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他痛苦的吼叫，是你杀了她！我怎么可能不替她报仇？怎么可能？

君！我狂热地跑到他身前，握住他紧捏的拳头，说，我们去找忘情花……找到了忘情花，我们忘掉过去的一切事，再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好不好？好不好？

他苦笑一声，说，忘掉一切事，那你还记得我，我还记得你么？？

我怔住。他对天长啸一声，迅即向山林中奔去。

我回去见上官恨。告诉她琴儿已死的消息。她仰天狂笑。说，好，好，好！一连说了几十个好字突然喷出一口鲜血，缓慢地跪倒在地上。

她死了。如此仓促。让人挫手不及。

我走上前去，蹲下，用手合上她尚且睁着的眼珠。我听见自己在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母亲，你的心愿已了，可是为什么你还不能瞑目呢？

君慢慢从树林里走出来。我说，她也死了。你可以动手了。

君说，你不仅杀了我母亲，你还杀了青木派的全部弟子。你这样杀人如麻的魔女，我怎么能不杀你？！

我说，是的。如果我不杀他们，你怎么能忍心杀我？

……

我转过身，轻声说，我本来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更不应该出生在忘情谷。你说忘情花真的能忘掉一切前世今生吗吗？如果有来世，我可不可以和你在一起呢……

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从我的嘴角流淌出一缕暗红的鲜血。我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但这片黑暗的世界却在不停地旋转，旋转……

霓裳！你为什么要这样？君抱住我。他的眼泪滴落在我干涸的眼睛上。

我没有告诉你……　我找到了忘情花……一滴忘情水可以忘掉前世今生，一百滴却是比鹤顶红还要毒的毒药……

霓裳！霓裳！

我笑了。我的眼睛感觉到他滴落下来的泪水，他和泪水和我的泪水混合在一起，他和我在一起了。至少他的眼泪和我的眼泪在一起了。我说，君，抱紧一点……再紧一点……

最后的那一刻，我相信，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我五岁前的七彩的世界，漫山遍野的忘情花，还有抱着我的君。尽管我的身体在慢慢冰冷，但我的灵魂却在慢慢感觉到温暖，我终于对父亲说，我不再责怪。真的，我不再责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