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头走进财务科，将完成好了的四车间产品成本核算表递给财务科长后便乘势坐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悠闲地点上一支烟眯眼云吞起来。

一旁的付勇会计笑问：“秦二头，今天抽的是什么牌烟呀？”

“外烟箭牌，味道相当醇哟！”秦二头眼皮微起似睁非睁地道，仿佛沉浸在尼古丁的无限魅力中。

“听说你儿子从美国回来啦？”郁师傅侧头问。

“嗯——”秦二头不知是在应答还是在自我陶醉。

“哼！，这家伙好像在抽鸦片一样，这烟就这么的过瘾惬意？装什么装！”一旁的谢师傅眼在账簿，手拨珠算，面无表情道。

“唔？哦哟！老法师呀！你不抽烟你不懂的，这美国佬的烟呀就是过瘾呀！呵呵，我不和你讲，我和小付说。”秦二头起身至付勇旁，“来，抽一支，尝尝味道。”

“哎！不客气，我有烟。”付勇推辞道。

“哎哟，不要客气嘛，你那臭马头别抽了，这可是正宗的美国货，尝尝。”秦二头将烟硬递上。

话说这秦二头是光明齿轮厂四车间的财务核算员，五十多岁，也算是该厂老职工了。这光明厂解放后原本是由三家私营企业合并而成，公私合营以后逐渐发展成现在的全民单位。而秦家就是这三家私营厂家之一，他本是秦家的二公子资方人员，后为普通职工，现混至车间财务核算员。

秦家在该厂工作有两人，还有一个是秦一头，秦家老大，已经退休了。这秦家祖籍宁波，兄弟俩讲一口宁波沪语，说话腔调慢条斯理且抑扬顿挫的，颇有趣味。秦一头每月15日发工资来厂，然后一坐大半天神侃。我概知这秦家兄弟就是从他们的闲聊神侃中得知的，至于兄弟俩何为被人称之为秦一头和秦二头不得而知，没人说起，我是晚辈自然不便多问。

秦家兄弟和财务科的两个老会计师谢、郁师傅相识已久，交情笃厚。每次来财务科事后总要在科里稍坐畅谈。由于秦家兄弟俩说话幽默风趣以及原本来自公司的老法师谢、郁俩师傅在的缘故，所以财务科常常会吸引各科室老师傅们的光顾，甚至厂级领导们偶尔也会光临和这些老师傅们打成一片。

不过龚书记除外，厂一把手龚书记终日严肃地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始终彰显着最高权威与尊严的氛围。偶尔路过其办公室门口，有时会见其一边聚精会神地阅读着报纸，一边手搓足癣，其乐无比。秦家兄弟每次见着龚书记总是远远就笑脸相迎，低头哈腰般着打招呼，但彼此从不握手。

文革后不久，政府落实了对民族资本家的未付定息予于退赔的政策。据说秦家也算得上是大户了，经过一番仔细清算后得出了一笔不菲的补偿金额。但一直未能领取，原因是秦家突然冒出了新的兄弟，为此他们对簿公堂打起了官司。

一日，秦一头来领工资，郁师傅便问起了秦家官司现在如何了？秦一头依然是慢慢地仔细的点清好钞票，塞进口袋后慢条斯理地说，唉！交乖坍台哟！（宁波话，非常失面子）我人生活了60多岁了，刚刚才晓得我还有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阿弟，大家听听看，这个死老头子（指他父亲）多少花扯扯哇！他在外面又养了个女人啦，有了小人，只比我小四、五岁啦！在座的各位老同事不禁一愣道，真的呀！你家老头子真的在外面有女人？还有子女呀！真的哟！娘额希匹（宁波骂人话）老头临死都不讲一声，现在好了！国家补偿钞票了，退回房子了，这个“棺材”冒出来了，说他也是秦家的种，也要拿钱争房，你们说气不气人？

哈哈哈，大家被他那漫不经心生气却又不高调的语气逗得大笑起来。这时，一直低头看账本的谢师傅推了推耷拉在鼻尖上的老花眼镜阴阳怪气地说道，老秦头呀，这有什么生气的！你家老头都已经死掉好多年了，你不认账他也没办法的，你们本身几十年都不认识不来往的嘛！对呀！还是老法师屁眼老！不认账就是不认账，看他怎样嘛。大伙嬉皮笑脸地调侃着。

哎哟！你们那有所不知哎！我也不想认呀！可是，一上法庭，个人见么子一立，我一看傻掉嘞！活脱脱是秦家的种，我和他高矮胖瘦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哟！秦一头两手一摊，无奈地摇了摇头，“想赖也赖不掉呀！”

哈哈哈，又一次哄堂大笑。

没有办法，只好重新分钞票分房子，弄得兄弟姊妹大家翻脸乱吵，秦一头似笑非笑地摇摇头道。正说着，秦二头进来了，他一眼瞥见其兄在转身便走。基建科的老张科长高声叫他，喂！秦二头，见到阿哥就要溜呀，坐下聊聊呀。呵呵，秦二头哼哼哈哈，下次聊，下次聊。

看看将至午饭时间，秦一头起身告辞。他出门时悄悄扯了扯我，示意出来说话，我不禁有些莫名其妙。在门外走廊里，秦一头说知道我居家地段不错，浼求我帮他打听一下是否有出售花园洋房的主。他似乎很有把握的说，现在国家落实对资本家的政策，很多有着海外关系的资方人士其实一拿到房子就转手卖掉了，因为他们要出国。我听了表示没有这方面的信息，秦一头眯起眼睛，神情和蔼，他拍拍我的肩膀道，小吴，你不是有同学和朋友吗？都居住在附近的嘛，帮忙给打听一下，我会给你报酬的。他拍了拍胸脯又说道，我告诉你，买房子，钱绝对不是问题，无论是人民币还是美金，我都可以谈的。呵呵，我笑着无奈地应承着。好！再见！我们彼此握了下手，秦一头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我刚欲返身进财务科，秦二头突然从旁边销售科闪出，他拉住我说，小吴，你别听这老头子瞎说，他这是臭显摆，死扎台型！（死要面子）他哪有这么多钱买花园洋房呀！买个棺材还差不多。我不禁笑道，呵呵，你们这两个师傅真有意思呀！秦二头神秘道，他脑子有问题，牛逼哄哄的。你千万别信他的话。呵呵，我笑着无奈地应承着。

在厂饭厅里吃饭时，我问谢师傅，这秦家两兄弟怎么会如此水火不相容呀？呵呵，还不都是为了钱嘛，现在改革开放，最先富起来的还是这帮资本家。秦家在思南路的花园洋房都按政策还给他们了，他们家兄弟姊妹十人怎么摆得平？这个秦一头还被他四弟狠狠扇了两耳光呢，这老四还是个高级工程师。呵呵，看来知识分子也会见钱动粗哟。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光景，秦家的分财产官司法院终于有了判决。取钱的那天，我看着秦家兄弟姊妹十人最大六十多岁，最小四十多岁彼此冷漠无语默默地排队等候在财务科门口，依次签收领取已经按照清单列示的各自金额分别开具的现金支票。我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们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或许他们压根就没想到上天会掉这么大的馅饼给他们，或许他们正想这理应就是他们的财产原本就该归还。然无论是天上的馅饼还是归还的家财，如今到手总是幸事吧，但从他们的表情上已然丝毫看不出任何的喜悦。

或许秦二头是出身于上海滩小资家庭的缘故，他对于品牌有着非常的执着与讲究，这一点我以为他是领先于当时的时代的。他抽烟讲究牌子，一般杂牌的香烟是不抽的。或许是因为秦家人长相不好，细细的眯眼，宽而扁的大鼻子镶嵌在厚厚的大嘴唇上面，脸部一笑，两颊腮肉会往两边拉，硬是将嘴巴拉得很宽很大。可以很准确地说，一块粢饭糕可以横着塞进去也绰绰有余，加之其肤色黝黑，故从卖相上实在寻觅不出可圈可点的地方。秦二头自知甚明，自然对其服饰的要求就更高了。

他有时会炫耀身穿的服装是什么品牌的，这种行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品牌尚未被人所重视的年代里常常遭到他人的嘲讽。记得有一次他在换工作服时很细心地将换下的一件看似普通陈旧的圆领衫折叠好放进更衣箱内。旁边换衣服的人见此便讥讽说，老秦，不就一件圆领衫吗？不至于如此细心宝贝吧，怎像个娘们！秦二头努力突起眼珠，你知道吗？这是我亲戚从美国给我带来的，是名牌服装哟！ck　牌（caivin　kiein)　ck　你知道吗？那人哈哈大笑曰，什么ck、ck，好了！好了！你还是西开（死开，沪语谐音）吧。戆兔（沪语，傻子）样子，不和你讲了，秦二头转身走开了。

秦二头对于自己的行头中最为看重的是双鞋，他脚上穿的皮鞋永远是锃亮闪光的，他时常自豪地说，每天晚上都要擦拭皮鞋以确保翌日上班时一尘不染。他绝对不容许自己有“蹩脚”现象存在。一天，秦二头穿着一双非常光鲜的皮鞋来到财务科，他坐在老法师旁边，翘着二郎腿晃着，不时用手拂去皮鞋上的烟灰，似乎欲引起谢师傅的注意。但这一行为却被郁师傅注意到了，她不由瞥了一眼他的皮鞋，含笑问，秦二头，你今天穿的皮鞋好像不一般嘛！又是国外进口的？此时，秦二头别提有多得意了，他深深地吐了个烟圈，得意道，你们知道这双皮鞋是什么牌子吗？世界名牌菲拉格慕哟！他自问自答。他告诉郁师傅，这是他的一个朋友特地从国外带回来给他的。呵呵，所以你就穿到财务科扎台型（沪语，显摆）？你都五十多岁的老头了，我劝你多穿穿老头布鞋吧，对你身体有好处！谢师傅转头揶揄道。哈哈哈，秦二头不由大笑，老法师呀！这么好的鞋子我没穿过，难免也要显摆显摆嘛！

我回头望着秦二头笑着说，秦师傅，你绝对属于上海滩老克勒（沪语“老克勒”，洋泾浜英语，取意class，指老上海有层次、会享受的上流绅士。旧上海称资本家的儿子为“小开”，“老克勒”以前就是小开的意思），郁师傅噗哧笑道，小吴，他不属于老克勒的，上海滩的老克勒没有像他噶难看的，他咖啡馆里一坐人家见了都要逃走的！

哈哈哈，大家开怀大笑。

听说你和秦一头两家和好了？谢师傅问。嗯，我和阿哥基本上和解了，其实没什么意思，主要是居住美国的小娘舅回来了，他起了很大的劝解作用，事情都已经过去嘛。这次我们两家还在南京路的新雅饭店举行了和解家宴，我原想大家就这样吃一顿么ok了。没有想到秦一头门槛比我精，他先装模作样叫他的子女过来给我敬酒，这几道理被他先占了。好坏我及时轻轻拍了拍我女儿，她马上接玲子起来叫上她弟弟过去向秦一头敬酒，还好前后相差时间不长。否则，这几“台型”又被他扎去了。怎么样？老法师我聪明伐？呵呵，你们兄弟俩怪不得要吵架，这种“台型”也要争的？刘科长禁不住插嘴道。话不能这么说，这秦一头他老是想占我秦二头的便宜呀！

呵呵，这算什么便宜？付勇不禁嘲讽道。哦哟！小付呀！这你就不懂了吧，这秦一头这一招表面上看是显示其子女懂道理，有礼貌。其实呀，他是想在我们家的美国亲戚面前出我的臭，显示我教子无方，我怎么能让其得逞呢。现在，国家搞改革开放，我们家与这些国外亲戚的往来会更加日益紧密，秦一头这一损招就是想破坏我家形象，尤其是我的形象。所以说，这种亏我怎么能吃？秦二头慢条斯理地得意道。呵呵，这就是你们资本家的本性，不肯吃亏的！郁师傅揶揄。资本家肯吃亏，如何会成为资本家呢？

哈哈哈，闲聊者俱大笑，我似乎觉得这各自的笑声却各有不同。

临近下班的时间，下班的人群皆早已推着自行车一字排开层层叠叠的簇拥在厂门口。一声铃响，人群涌出，四下趋之若鹜般散去。秦二头总不与人争抢分秒，总是在下班铃声响过，笃悠悠地换好衣服，弄得三清四落，梳理好油光翻亮的大包头，足穿锃亮的褐色皮鞋，骑着他那钟爱非常然除了铃不响其他什么地方都哐当响的自行车慢慢从厂区通道蹬来。听到哐当响，便知其人来。时常就会有人调侃说，秦二头，你穿得这么漂亮，可你那自行车也忒瘆人了吧！你就不怕哪一天它把你这个绅士一交摔进阴沟洞里？呵呵，秦二头不慌不忙道，你知道这车是什么品牌吗？别看哐当响，它结实着呢！这可是英国名牌“兰铃”牌哟！它风风雨雨服务我几十年了，舍不得换哟！

春夏秋冬，一转眼又是一个夏季到来。我有时下班后会继续留在办公室里看书，温习夜大的课程。偶而竟也会在厂浴室里碰到秦二头，说实在的，秦二头很少在厂里洗澡，他总是一下班就回家。厂里师傅们喜欢和他开玩笑，与其调侃、嘲讽、揶揄、甚至某些人因嫉妒而鄙视他都不会生气，他最大的特点就是倘若他人若有不快时，他总是呵呵、呵呵第一个悄无声息地退场了。

在浴室中，有人笑问秦二头，喂！秦二头，你的裤衩有品牌吗？当然有！秦二头认真回答，告诉你们吧，我裤衩的牌子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品牌了，叫老婆牌。同车间的老杨头师傅则嬉笑道，秦二头浑身上下都是名牌，他的卵奅也是世界名牌的。

哈哈哈，浴室里顿时笑炸了锅。

其中

2011年6月26日　22：37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