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夏天,秋天,冬天,是一年中四季的一个轮回。春种,夏长,秋收,冬藏。
生,老,病,死,是尘世间一个生命的一次轮回。生忙,老明,病摧,死归。
去年的农历六月初六日至今年的农历六月初六日,是我痛失慈父哀恸的一个轮回,是守孝四季的一个轮回。夏哭,秋泣,冬咽,春啼。
又是仲夏,我父何在?我父何在啊!
从痛失父亲的那一刻起,我的生活便天翻地覆的换了样,一切都是黯沉沉、黑黢黢的。人没了,主人不在了,家没了,过去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岁月流逝,川水长流,难过也好,悲痛也好,振奋也好,回忆也好。日子不管这些,照样日出东方,残阳如血,一天一天,风轮般流转,一刻也不停。
墙上的钟滴答滴答走着,不知疲倦,只知按部就班的往前跑。世界照样纷纷攘攘,窗外的喇叭声,洒水车的鸣笛声,人们晨练晚炼的脚步声,花匠的剪枝声,一迭一迭随风荡漾,如云漂泊。整个世界还是有板有眼的上演着一幕一幕的人间悲喜剧,死亡和新生,花轿和灵车,都从眼前路过。一帮人过去了,一帮人又过来,像永不凋谢的日月,生命力如此旺盛,如此长盛不衰。繁殖力与死亡率是对好朋友,千年的默契,万年的和谐,成全了人类的永恒。
悲在心里的一隅深深埋藏,那是个密闭的储藏器,有些东西一辈子都不能释然,必定跟着主人走进坟墓,也许那是最好的陪葬。生活的自己和心里的自己是两个人,心里有天大的事,日子还是要过的。父亲的那篇《好好活着》里说:“什么是生活?有人说,生活就是生下来再活下去。”生下来,活下去,这就是生活。不知道为什么来,没有人拜托谁把自己生下来,一个个生命,在一次次偶然中訇訇然来了。好在懂事后,大多数人知道该怎样活下去。
一人一世界,一个人便是一个小小的宇宙。尘世上的人们都是无俦伴的独客,都是孤儿。再怎么亲爱,再怎么舍不得,人总是要自己活自己,自己死自己,无法替代。人生只是个机缘巧合,看似平静如水的日子,谁知道哪里有暗礁,哪里有漩涡?渐行渐远的父亲,这样轰轰烈烈的一面旗帜,就在一阵如匆遽的骤雨打残荷中黯淡了,隐翳了,消弭了,无影无踪。麾下的士兵们无所适从,但还要活下去,更要如父亲所言“好好活着”。
车站一个个划过,车站的人在我经过时鲜活着,我走过去便死了。店铺一爿一爿飞驰而过,店里的人在我经过时忙碌着,我走过后也死了,死在我心里。
肯德基、麦当劳刚舶来时是贵族食品,现在说是垃圾食品,但不管怎样还红火着,因为有数不清的青年人打补进来,在徽罅间紧紧挨在中年人的队伍后面,像一层层的台阶,上去一层,下面必定又有人走在你踏过的那一级,在眼前兔起鹘落;也像毛衣针下的线扣,一环扣一环,永远织下去,织完这一针,有下一针等着,织完这一件,还有下一件等着,映在眼幕里,像漫天的星斗,鲜幻而迷人。
那个靠窗口的座位我是熟悉的,那还是这些外来食品店刚刚开张的时候,还是所谓的贵族食品的时候。父母坐在一边,我坐在另一边。汉堡、薯条、冰镇可乐、上校鸡块……连卫生间也要他们参观一下,新鲜一下,看父母新奇的眼神,第一次吃西餐的喜悦,我心里也是欣欣然的。可是,现在,父亲已经不在了;
车停在这一站,名典咖啡馆的大玻璃窗里还是那蓬秋千架,上面缀满五彩缤纷的花朵,在空中荡荡悠悠。秋千架上是一对情侣,丰容盛鬘,笑脸相迎,吃着,荡着,年轻的脸庞,飞扬的眼神。当初,父母坐在那一边,我坐在这一边,两蓬秋千架面对面轻轻摇曳,稍稍用力,秋千便荡开去。畅意的坐姿,饧化着流烁的欢乐,复萌着儿时的光景,仿佛是玫瑰花回到了从前的花蕊,蓊馥葳蕤,苁蓉无限。日式的木盒子里盛着香喷喷的泰国长米雪白的饭粒,油菜是翠绿玉白相间的宝石色,飘着油灿灿的清新味道,虾子黄的荷包蛋泛着清香,外加一小格日本小咸菜,一碗乌鸡汤。母亲的一份是牛肉烧……父母的笑脸比现在这对情侣更灿烂,我心里是满溢的幸福。门口的另一扇窗玻璃,是只要不打烊就永远循环往复畅流下去的人造瀑布,之于现在的我,为什么怎么看都是流不完的眼泪?一阵“雨打梨花山闭门”的冷清孤独感涌上心头。是啊,现在,父亲已经不在了;
这一站是大观园,不是路途离家太远,我一定领着父母再来这里逛逛,然后吃一顿喷喷香的“狗不理”包子。在父亲离开人世的前两个月,我携了保温桶,来这里面买济南名吃“狗不理”包子。师傅夸我“有备而来”,我欣然笑着。白玉般的包子一个个舒适的躺在馨香的荷叶里,像座小小的菊花山一般堆砌着。那扇柔软的荷叶泛着鸭蛋绿,糅合进丝绸般的诗意,不知可是大明湖采来的?雪地飞青的包子穿了荷叶衣,睡在保温桶里,似在笼屉里一般保着温,柔腾腾透着暖意。我急急往回赶,希望这遥远的路程缩短一些,车子再快一些,路上不要堵车。生怕父亲吃的时候会凉,会不太新鲜。父亲将包子含在嘴里,眼圈红红的,连说“好吃”。其实我尝过了,滋味早已与前大相径庭,像泛黄的往事,不再潋滟,美人迟暮的苍凉。父亲之所以吃的“津津乐道”,只是在成全女儿的一片孝心啊。此刻,包子铺里依然人头攒动,一蓬蓬的笼屉里依然热气腾腾的冒着云雾一样的白烟,一片生机盎然。可是,现在,父亲已经不在了;
大弟在2010年春节,为父亲买的多功能橱柜里,摆放着父亲的奖杯、奖状、证书、父母的旅游照片,当时,父亲对这个多功能橱柜甚为满意,那是父亲人生中最后一个春节;二弟在父亲病重期间,为父亲买的躺椅还在轻轻摇晃,当时父亲还说儿子真是贴心,这么舒适的躺椅,开玩笑说自己简直就是老太爷的感觉。谁知是芳草残阳,最完美的悲哀;父亲在2010年春节新添置的沙发清新舒适,坐卧自如,液晶电视机清晰色正,幻丽神怡,电视里正播放着父亲喜欢的那首《祝酒歌》。可是,现在,父亲已经不在了……
有句话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还有句话说“身教胜于言教”,又有句话说“养儿不用屙金溺银,只要触景生情就好”。儿女们对父亲的感情如此真挚,对父亲如此热爱,如此崇敬,如此爱戴。我们虽然不孝,却在父亲在世期间,特别是病重期间,只要儿女们能想到的,都在争先恐后、尽心尽力的为父亲做点什么。有人说父亲教子有方,其实父亲教子并无诀窍可言,要说有,那就是真诚、率真,道德领先、以身作则,如果说父亲教子成功,倒不如说他做人成功。父亲的品质和精神时时刻刻影响着、熏陶着、激励着他的儿女们,亦步亦趋的走在他正义的、光辉的路上。
还记得亲爱的父亲,一直到祖母去世前,父亲进家门的第一句话就是喊一声“妈”,叫不答应祖母,父亲绝不会去做任何一件事,直到找到祖母在哪里,好好的,才会定神做它事。这种情怀一生不改,直到祖母去世。很多时候,看到一个四五大十的男人如此,我们在敬佩的同时又感觉有些可笑,甚至会幽父亲一默,笑话他这么大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般。长大了方知道,哪怕你长到八十,在父母面前也是个孩子啊。
《论语?为政篇》:“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意思是说,确实,比较起来,奉养父母容易,但是要细心、精心、尽心地奉养就不容易了,而要永远和颜悦色地奉养就极其不容易了。
祖父耳背,对祖父说话,既要大声说,还要做到和颜悦色,对父亲这个祖父母的独生子来说尤为不易。而父亲不仅在祖母面前敛声屏气,在祖父面前说话也是极其卑躬温和,声音洪亮,而深情脉脉。以至于,即使我们犯了错,被父亲训导的时候,也感觉父亲高亢的音调里透着和蔼的温情。
小时候,父母的衣服好多年都还是老样子。过年时,只是洗洗干净而已。但父母却每年都为祖父母和孩子们置办新衣裳,很多时候不惜举债。他们苦着自己,让老的小的一家人有幸福感,有满足感,甚至要有荣耀感,而他们自己却以苦为乐。想像得出,父亲穿着双膝、双肘、屁股上打了补丁的一院之长,在讲台上,对着全院职工讲话时表面的窘困和心底的坦然;想象得出,身为妇女干部的母亲,作报告时,怎样挥着打补丁的胳膊,讲解“妇女能顶半边天”的道理。虽然母亲巧手制作的补丁甚是齐整,但终归是饥馑年代,补丁之布也不知父母亲受了多少难为。长大后问他们苦不苦,母亲云淡风轻的笑道:“那时候年轻,谁不爱美?但看到一家子老老小小高高兴兴,心里比自己穿上新衣服舒畅呢。”父亲则豪迈地说:“我年轻时啊,觉得就没有难倒我的事,苦总是暂时的,我有能力让这一大家子人过上好日子。”是的,一辈子,父亲母亲都在贫困线上挣扎,而留在老小的心里的却是幸福美满的日子。他们把苦留给了自己,把乐留给了他们的父母和儿女。父亲一生都是这样有信心,有能力,让一大家人过上好日子。现在日子这样好啊,可是,现在,父亲已经不在了;
记得母亲的一件棉袄,从出嫁穿到八十年代进城,最后像纸一般脆薄,走着走着就会落下棉花来。但父母就是再难,还是尽最大努力赶在春节前,让祖父母和我们姐弟三人都能在年初一穿上一身崭新的衣服。母亲一个腊月都不曾睡过一个囫囵觉,每年要为家里的七口人每人赶制一双单鞋、一双棉鞋,迎接新年。而这14双鞋,从春天就要开始集铺衬、打袼褙、描鞋样、掩延条、劈麻匹、搓麻线、纳鞋底……而父亲则要为钱奔劳,微薄的工资供着七口人吃穿交用,受的难为可想而知。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我们家那台电视机——全村第一台。这样的家境,举债买电视机真的算是豪举。后来进城后不久,祖父母相继去世了,孩子们才明白,什么叫做“子欲养而亲不在”!才明白,父亲当初为什么要举债也要让祖父母看上电视……在感叹中、钦佩中、感恩中,姐弟三人都潜移默化的变成了父亲的影子,很自然的成为父亲的同路人。
父亲与子女的关系也是开了祖辈及周边邻居先河的。说实话,至今在我身边,我还没有觉得比我更有幸福感的子女。父亲与我们是好朋友,好伙伴,是我们的好老师,好统帅,好榜样。父亲有本事让我们众星捧月般敬重他,也有本事以他的威严让我们在犯了错误时主动坦白,见到他时倒退三步不敢靠前。这是父亲人格的魅力,品格的魅力,无人能及。
父亲走后,再去医院开药,每一寸空间都穿透了凄凉的回忆,不忍相看。那条小路,那间病房,那根救命的氧气管,都是利剑,剑剑穿心……低了头,以最快的速度取药,箭一般逃离。这一方土地是全省最高级的医院,是救命的所在。可是,现在,父亲已经不在了;
2011年1月27日,《济南时报》第六版的“读书”栏目刊登了父亲的长篇小说《落花屯》的简介和照片,极力向读者推荐此书。随后,北京大学图书馆、清华大学图书馆、山东大学图书馆、国家图书馆、现代文学馆、山东图书馆等,都对父亲的长篇小说《落花屯》、医学专著《中医的走向》予以珍藏,证书一张张雪片般飞来。父亲的两部长篇《滥觞情》《落花屯》,医学专著《中医的走向》《理性说中医》,也被女儿寄往全国各地,父亲的许多生前文友手中都有了这几本书……可是,现在,父亲已经不在了;
家门口的路修平了,一马平川,小区内再也不积水了,再也不会让父亲磕磕绊绊了。路灯缀满了花一样的“枝头”,即使夜晚,花灯齐放,如同白昼;父亲发工资的工行搬到家门口了,父亲再不用跑远路取钱了;父亲想看的新版《红楼梦》早就开播了;嫦娥二号也如愿飞天了;又国庆了,全国的城市都在焕然一新,花草芬芳;2011兔年了,新桃换旧符,街上又放鞭炮了;又到“七一”了,今年是建党90周年,全国都在此起彼伏的红歌声中沸腾……这都是父亲祈盼看到的……可是,现在,父亲已经不在了;
翻开旧章,父亲的文字悠悠然睁开了眼睛,在我的眼前微笑;父亲教我们弹的“悠悠寄生草”的旋律还在耳边回响;父亲吹笛子的姿态,吟萧的神情,拉二胡的潇洒,弹琴的飘逸,都还在眼前飘绕,可是,现在,父亲已经不在了;
去年暑假,我在国外就读的儿子,有幸跟姥爷畅谈了一个下午,却想不到,五天后便是姥爷的葬礼。这是父亲他老人家一生积德行善修来的最后的福分,能在他离开人世前,让他的儿孙全部围绕在他的床前,看他静静的睡了过去……
在给姥爷的随葬寄语中,我儿子这样对他的姥爷说:“千古奇才,人之楷模。许多话没说,还要再见……”的确,人的生命再长,毕竟有尽头,都有山高水低的那一天。“轻如鸿毛,重如泰山”已将生死和寿命长短说尽。生命尽管奇妙而可贵,但比生命更深奥更博大的死,那就是永生。
说好这个假期,我带父母去国外看他们的外孙的。下周我和先生就要动身了,儿子那端正翘首企盼。可是,我亲爱的父亲,我儿子的姥爷,已经永远的不在了……
下周三,也就是2011年7月6日,农历六月初六日,是父亲离开我们一周年的祭日。难捱的360天啊,我们是怎样的豁脱苦痛啊!怎样的刳割思念啊!
父亲,我们还要再见——在闪光的文字里,在魂牵梦绕里,在思念的心房里,在感恩的情怀里,在精神的感召里,在激励的鞭策里。最后,在父亲所在的那个城市——“天堂市”,夭桃盛,杏蕊多,宝树婆娑,上结着长生果——那样的再见才是永恒。
2011-7-1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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