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火车,我就拼命地挤上一辆公共汽车。树木,车辆,行人。飞快地向后闪过。我还是覚得车速太慢。我的心早已飞回学校去了。不,我从离开学校那天起,我的心就留在学校了。留在他的身旁。别人都回家与亲人团聚。过中国传统的春节。他却要留在学校搞毕业论文准备。我请他到我家去,说什麼他也不肯,犟得象头牛。我恨他,又真丢不开他。除夕刚过,我就心急火燎的。正月初二就爬上火车,往学校赶。只有见到他,我的心才踏實。
恨,无穷的悔恨。恨自己太笨。竟被他骗了。他是全校有名的高材生,不用准备,论文一定做得很好。况且还有一学期,时间有的是。也用不着急在寒假这几天。我真该死,连这一点都想不到。要是动动脑筋,硬把他拉走,也不至于造成这终生的悔恨。这一生中,再也见不到他了。他那高大健壯的体魄,笑口常开的俊脸,却无法从我的心中抹去。看着带回的一大堆美食,回想自己在火车上设计到校后,与他举杯共飮的美好情景;回想在南京路上,为他挑选西装的心情。盼望回到学校,让他穿着,同自己去照像。让他同自己去......。而今物在人亡。我真想一死了之,随他而去。他没了,活着还有什麼意思。 “袁丽,不要太难过。这种事情的发生,是无法预料的。唉,姚强的死,我也有责任。他是一个内向的人。离家这麼近,又不回去过春节,本就是反常的举动。我竟没想到。太大意了。”张老师用手捋了一下飘在眼镜前的一缕花白头发,内疚地说。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扑进张老师的怀里。“孩子,哭吧。放声地哭吧!不要閟出病来了。”她用枯瘦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我泉涌的泪水淌在她的背上。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她用全力支撑着我的重压。“月卿,提着你袁丽姐的行理。还有十多天才开学。请她帮你补习一下英语。我也想跟她谈谈。”张老师对同她一道来看我的女儿说。
一封厚厚的信。是姚强托张老师转交给我的。这几天,我一直不敢碰它。每每想起姚强,心里就十分难受。泪水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白天,我见到了姚强的后母。她是收到学校的电报,从香港赶回来的。她还是那麼美。只是一下苍老了许多。头上生出了白发。眼角也长出了鱼尾纹。她没向学校提出任何要求。她强忍着,不让泪珠从眼里掉下来。她木然地抱着儿子的骨灰盒,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钻进了一辆奔驰轿车,离开了学校。
我恨她。真想冲上去给她两耳光。她不离开锦城到香港去;她从香港回到锦城陪他过春节,他也不会死。看她这个样子,姚强为什麼自杀,她是知道的。但对我却是个迷。布帘那边的月卿,早已发出了均匀的鼾声。我却无法入睡。这几天,她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张老师名是让我帮她补习英语。實是让她看着我。真是难为她了。我悄悄地打开床头灯。 他那刚劲有力的字,跳入了我的眼里。
‘袁丽
您好!
请您不要恨我。我向您,向所有认识我的人,隐瞒了我的过去。眼看就要毕业了。您对我的深情,使我感到徬惶不安。我看到了您冰晶玉洁的心。您对我的爱,是那样的真實而坦诚。又是那样的无私,您使我无法拒绝。我始终覚得愧对于您。因为我的心已经属于别人了。当我们是同学,是朋友时,我没有痛苦和烦恼。成天无忧无虑。当发现我们在相爱时,我心里充满了痛苦和茅盾。我十分恨自己。也恨我们相见太晚。您爱我愈深,我恨自己愈烈。您在我心中,是天使,是女神。我怎敢褒渎神灵。我又怎能用肮脏恶浊的污水,去玷污您那纯洁的圣地。我担心自己有发疯的时侯,会作出本心不愿做的事情来。当您与亲人欢度春节时,我以到了另一个世界了。我会在天国里为您祝福。
袁丽,我这样作,是因为爱您太深。您看了我的小传,也许会原谅我;也许会怒骂我;也许会耻笑我;也许会恨我太愚蠢,都八十年代了,还象秦始皇墓中的兵马俑。您也许会认为,虽然不能与西方相提并论,但东方也开化多了。又何必为那事儿丟了年青生命。不。中华民族有自己几千年的传统文化。有她自己的道德规范。世俗虽然是一种偏见。但我无法超凡脱俗;无法冲破几千年来,人们世世代代用意识筑就的高墙。我不敢对您存半点隐私。为了您,为了妈妈。我只能这样做。
袁丽,在这永别之际,我最后求您一件事。我的小传只给了您一人。为了妈妈的声誉;为了她的事业,请您不要外泄一字。我在天国向您致谢;为您祝福,祝您万事如意。
我依稀记得,爸爸领着我进了一个死寂的房间。房里有两个穿黑色长袍的叔叔。他们静静地站着。爸爸用颤抖的手,揭开盖在妈妈脸上的白被单。我伸出小手,去摸妈妈的脸。手冰冰的。“妈妈!”我呼喊着。爸爸含着泪对我说:“强强,妈妈睡着了,不要吵醒她。”他用被单盖上妈妈的脸。两个叔叔把妈妈送进了红红的炉堂。
不久,爸爸带着我离开了锦城。吉姆西卡车《一种在解放战争中繳获的美国卡车》不停地开着。翻山越岭,象头老牛。“为什麼不坐伏尔加,《从前苏联进口的轿车》坐这破卡车。慢死了。”我在爸爸怀里抱怨着。爸爸抓住我的小手,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让我靠在他寛厚的胸脯上。“伏尔加坏了。”爸爸淡淡地说。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车辆也越来越少;山越来越高;沟越来越深;路越来越窄。后来简之不是路。卡车颠簸得很利害。山,石,树,草。缓慢地向后移动。看不见车辆;看不见房屋;看不见炊烟;看不见行人。时儿听到几声兽吼;时儿听到不知名的鸟的长鸣;时儿看见山鸡从车前飞起;时儿看见黄羊从车前蹿过。我在爸爸怀里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不知过了多久。卡车还在往前开。
四处开满了野花。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爸爸把我放在温顺的老牛背上。赶着一大群牛,沿着将军河放牧。虽然到了夏初,山里的寒气也还没退尽。将军河里的水,还有些刺骨。听说是从雪山上下来的水。要到了盛夏,大多数人才敢下河洗澡。小鱼紧贴着河岸,游玩觅食。我在河岸上东奔西跑。採折着各种野花。玩得很开心。
突然,爸爸将大衣一甩,跳进了奔腾的将军河。“爸爸!”我惊叫着,扔掉野花,向他扑去。“强强,不要乱跑。我去救人。”爸爸头也不回地向我喊着。爸爸奋力向波涛滚滚的河心冲去。随着奔腾的河水,一个黑点在河心起伏。爸爸游的黑点跟前;潜入水里。将一个人托出水面。踩着水,向岸边游来。
爸爸双手托着一个女人,走上河岸。又轻轻地将她放在草地上。牵来那头温顺的老牛。给牠抓痒。老牛安静的躺在草地上。牠用亲妮的眼光看着我们。我也学着爸爸,用小手给老牛抓痒。爸爸将女人俯卧在牛身上。让她头低身高。爸爸用手轻轻地拍打她的背。从她嘴里淌下一大滩青水。爸爸又将她平放在草地上。跪在她的头前。拉着她的手,来回曲伸。用他的嘴对着她的嘴。后来我大了,才知道爸爸在做人工呼吸。爸爸忙了好一阵子,她才醒过来。
爸爸把大衣给了她,让她去换衣服。她却仍穿着一身湿衣服。不肯去换。爸爸说:“小郑,您年纪轻轻的,不该这样。我一个二般老头都能熬,您就该忍着点。人生很慢长,不知要经过多少苦难。受一点折磨就去死,一个人有几条命呀!”
女人说:“姚部长,我一岁就离开了父母,跟着奶奶生活。我受反革命的熏淘多呢?还是受共[chan*]党的教育多呢?骂我是黑五类,这算不了甚麼。我爸从香港寄了封信给我。就硬将一顶特务的帽子扣在我头上。中学,大学。我都是靠助学金养活。是共[chan*]党养育了我。是共[chan*]党给了我知识。我永远忘不了党的恩情。打死我也不会反党反社会主义。而今谁也信不过谁,活着还有甚麼意思。”她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了。
爸爸说:“正义一定会战胜邪恶。总会有水落石出的时侯。党和人民会理解你们知识分子的。国家需要你们去开发,去建设。”他们说了很多话。我什麼都听不懂。女人脸上露出了笑容。爸爸和她领着我,赶着牛进了深山。女人穿着爸爸的大衣,躲进了树林里。爸爸燃起篝火,给女人烘烤衣服。
她就是我现在的妈妈。爸爸将她从将军河救起的那年冬天,他们结的婚。
我八岁那年,暴雨成灾。洪水吞没了青龙寨。爸爸救起泽登巴姆姐姐后,不幸被洪水卷走。从那以后,妈妈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深山里,生活既原始,又艰苦。没有学校。我变成了野孩子。将军河把我变成了蛟龙。省大运会上,我能得到自游泳第一名,就是将军河的功劳。
我妈妈不但很美,《您是见过的》而且很温柔。但她对我很严。尽管我贪玩。她绝不放纵我。语数外,理化,史地及生活知识。她一点一点的给我灌输。妈妈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在我生上。我有几分鬼聪明,您是知道的。我就是这样读完小学中学的。
七六年,爸爸落實了政策。我们家领了一大笔钱。妈妈也平反昭雪了,被安排到省图书馆上班。我才有机会回到离别十二年的锦城。去时,我呆在爸爸怀里;回城,我已成了伴随妈妈归来的大小子。刚一进城,妈妈就领着我到省重点中学《锦城七中》。校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妈妈。很久才说:“您弟弟的初中毕业证带来了吗?”我自信地抢着说:“没进过学校。你们出题考考就行了嘛。”“学都没上,还想进省重点。真是乱弹琴”校长的眼睛一直在妈妈身上转。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第二天,省教育厅的赵厅长《我爸爸原来的下属》,用红旗牌轿车,亲自把我送到锦城七中。校长对赵厅长点头哈腰。二话没说,就收下了我。第二年,我提前参加高考。以全市第二名的成绩考入这所大学。要是那天没有几个无赖强搬您的行理;要是那天赵叔叔的小车不从您跟前经过;要是我不打抱不平;要是我们不是一个学校;要是我们不是一个班,也不会有今天。也许这就是缘份吧。袁丽,人生中有很多想不到的事情。您看了我的的信,知道了我胡作非为的过去。您一定会鄙视我,唾弃我
在深山中,我们的家和牛棚在一起。离农场有二里路。还要翻过一个小山包。那是爸爸和妈妈结婚时,伯伯和叔叔们盖的。原木和野藤扎成的大床,佔了小半个房间。爸爸走后,我和妈妈在这里度过了七个春秋。白天同妈妈一起放牛。晚上同妈妈睡在一个被窝里。我早就不*奶了。妈妈却把*头塞进我的嘴里,逗着我玩。嘴唇痒舒舒的。玩困了,就躺在妈妈的怀里,进入梦乡。早上起来,脸还枕在妈妈白嫰的手臂上。“宝贝,你再睡一会儿。妈妈做饭去。”妈妈边说边起床。接着在我的前额上吻一下。妈妈每天都是这 样。这已成了她的习惯。我长得特别快,刚十四岁,个头就超过了一米六七的妈妈。嘴上也长出了茸茸的胡须。在妈妈面前,我总覚得自己是个孩子。每晚都依在妈妈怀里,睡进入梦乡。好象离开了妈妈,我就失去了生存的依托。
一个春晚。我在蒙笼的梦里,天下起了雨。雨撒在我脸上,还是热的。我伸手去抹。正好碰到妈妈的身体。我睡意全消。妈妈轻轻地吻着我的脸。泪水是从她的眼里掉在我的脸上的。她的身体很烫。“妈妈,您病了吗?”“不,妈妈没病。我是想起你爸爸,心里难受。”她身上发出奇异的芳香。我经不起这种芳香的诱惑。第一次大着胆子,去摸妈妈。摸她美丽的脸;摸她丰满的胸;摸她挺拔的乳峰;摸她柔细的腰,她全身细嫩如脂。最后我摸到不该摸的地方。妈妈一动不动。只是急促沉重地呼吸着。我扑进了妈妈怀里。妈妈紧紧地抱着我。我进入了另一种人生。变成了另一种人。
自那以后。我和妈妈的关系变得十分奇特。她是抚养我成人的妈妈;她是教给知识的老师;她是教会我生活的导师;她更是我一分一秒都离不开的爱人。和妈妈在一起,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幸福。妈妈给了关怀,妈妈給了爱。我心里只有妈妈。就是在大学期间。每个星期六,我都要回家。同妈妈 在一起,度过我们幸福的周末。同妈妈在一起,我就忘掉一切。她给了我人生最美的享受。妈妈比我大十二岁。但在我心里,她永远是那麼年轻;永远是那麼美丽。
您进入我的生活后。我们平静的家庭,起了一次又一次的风波。您是一个完美的女人。我打心眼里爱您。但现實又迫使我不能去爱您。自从我带您见了我妈妈后,妈妈就对我冷淡了。那天我送走了您之后。妈妈就没了昔日的风华。脸上没了欢快的笑容。她让我坐下。她一口一口的呷着浓茶。我们对坐了很久。妈妈才说:“强强,你长大了,该交女朋友了。不要因为妈妈,误了你一生。袁丽是个好姑娘。她会给你幸福的。”
我简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不是我妈妈。而是一个陌生人。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妈妈跑进了卧室。从门帘里传出她低沉的哭声。这哭声,象千万只巨手,在一点一点地撕裂着我的心。我无法接受这种现實。我冲进卧室,热烈地吻着妈妈的泪脸。“妈妈,我永远离不开您。您也别想把我从您身边赶走。谁要想把您抢走,我就和他拼命。袁丽只是我的同学,您不要多心。她说想见见您,我才带她来的。您要是不高兴,我就不再领她来了。”
“傻孩子,你们年轻人在一起,是天经地仪的事。是妈妈不好。只要你们婚后经常来看我就行。”“不,妈妈。我谁也不要;我谁也不爱,只爱您。要结婚,就同您结婚。”
妈妈不知从哪里来的那麼大的力气。她一把推开我。睁大眼睛看着我。好象不认识我。好象见到了外星人。妈妈的表情,由吃惊变得严肃。妈妈说:“强强,这是永远不可能的。社会不允许我们这样。要是我们的事,有第三人知道都不得了。结婚那更是白日做梦了。”“妈妈,能。完全能。我们早就是夫妻了。我们在一起已经八年了。毕了业我们就堂堂正正地结婚。”“不行就是不行。你想想隋炀帝。”“我不怕。我愿做八十年代的杨广。遗臭万年我也心干情愿。”我把妈妈抱起,轻轻地放在柔软的床上。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我心里还亮着。这是妈妈给我的光。
袁丽,从那天起,妈妈总是躲着我。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劝我和您好。妈妈给我的太多了。妈妈给我的烙印太深了。我忘不了她,离不开她。每个星期六吃过午饭,我就骑车到妈妈的单位。去陪着她。等她下班。用车把她拉回家。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吻她。妈妈对我一天比一天冷淡。出致于她对我的可怜,她才和我在一起。妈妈既折磨着我,也折磨着她自己。外公去世了,留下一大笔遗产和一个大公司。妈妈辞掉了公职,抛下了我,到香港去了。没了妈妈,我就没有活着的理由了。
我的心永远属于妈妈。由于社会的偏见;由于世俗的重压,妈妈坚决不同意我结婚的请求。其實我们的心早就结合在一起了。每个人都有恋爱结婚的权利。但我和妈妈,想结婚,却是比登天还难。我们想结婚的权利,却被千百年的世俗偏见剥夺了。您一天一天地深入我的心里。我不能不作出决策。爱情是纯洁而珍贵的。不能互相欺骗。我只爱妈妈。人不能水性杨花。我不能骗您。我更不敢对不起妈妈。妈妈劝我和您好。她是违心的。妈妈不要我了。我没有更好的选择。只好结束自己可耻,可悲,可恨的人生。我虽然只活了二十二岁。但妈妈给了我爱;有妈妈给我的美好记忆,我就满足了.....。’
我是在心里流着血,眼里流着泪,读完他的遗书的。当最后一页信纸化为灰烬时,市中区高楼上的大钟,重重地敲了三下。对于姚强,我不知是爱,是恨,是钦佩,是挽惜,还是同情?但我一定要去与姚强的妈妈作伴;去安慰她。
因为我们都失去了不该失去的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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