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六月，洪水肆虐，阴霾密布。我的家庭也笼罩在一片凄风苦雨之中。肺癌的魔爪伸向了我刚刚五十岁的小嫂子，死神向她露出了狰狞的面孔。可怜我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生命本来就像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却要再次面临人世间最最悲惨的遭遇——白发人送黑发人。

母亲，这些天来我的心被撕成两半，一半牵挂着在南昌治病的嫂子，一半担心一个人在家的您。我每天给您一个电话，想以此抚慰您那颗被眼泪和苦难浸透了的心。可是，每每听到您苍老而哽咽的声音，我的眼眶就噙满泪花。当我得知您现在不仅要自己做饭、洗衣，还要去菜园地施肥、拔草时，我心中涌动阵阵悲怆；当我得知您为了不再给哥嫂增添负担，每餐强迫自己吃饭，总是饭菜和着泪水一起咽下时，我禁不住失声恸哭！当我得知你每天跪拜许愿，祈求神灵保佑嫂子逢凶化吉，甚至冒着倾盆大雨去父亲和大哥大嫂坟前焚烧香纸时，我肝肠寸断、痛彻心扉！母亲，我灾难深重的老母亲，上苍为何对您如此残忍？你的命运为何如此坎坷艰辛？

母亲，您本是一个书香门第的千金，但您刚刚开始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时，您的父亲，一位颇有学问的乡村教书先生因肺病英年早逝，您从此走上了一条荆棘丛生的人生之路。后来您随外婆改嫁。您的继父是一个贫穷的庄稼汉，他虽然视您为己出，但家境的贫寒让您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您很小就开始带弟弟妹妹，分担家务劳动。也许是您太过聪明，太过能干，到了婚嫁年龄爷爷奶奶却舍不得让您嫁出去，为您安排了一桩不可思议、荒唐透顶的婚姻，让您嫁给比您小三岁的同母异父的弟弟。尽管您不喜欢这个有点愚笨的弟弟，但是，那个年代的农村女孩又懂什么呢？况且，爷爷奶奶是那么疼您，您怎忍心违抗他们的意志呢？四九年新中国诞生，您刚生下大姐不久，像您那样包办的畸形婚姻，完全没有法律效应。那时您又是生产队的积极分子，妇女干部，开始有点见识，您完全可以自主选择。可是，您不忍心丢下出生才几个月的大姐，您也不忍让爷爷奶奶伤心。对他们来说，您不仅是他们的女儿，您还是全家的主宰。于是，您留下来了，这一留就赔上了一辈子。畸形的婚姻让您一辈子觉得生活毫无幸福可言，只有儿女们才是您心中的全部希望。

母亲，没想到，您的悲惨命运还远远不止这些！

犹记得二十年前的那个苦春，三十八的大哥罹犯胰腺癌，辗转床榻两个月后便撒手人寰。母亲，那时您是怎样的肝胆欲裂、痛不欲生啊！在大哥病重的几十个日日夜夜里，您从清早到黄昏，又从夜晚到天明，时时刻刻守候在病床前，陪伴大哥走过人生的最后一程。端茶倒水，喂药喂饭。每当他疼痛难忍时，您便将他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用从佛前讨来的灯油为他涂抹太阳穴，像哄婴儿般：“崽，妈妈晓得您痛，妈妈给你抹油！”您说那油很神奇，每次涂抹之后，大哥便安静下来，像小时候那样依偎着您。那些日子，您没有一个晚上脱过衣服上床睡觉，只是和衣蜷缩在一张椅子上，实在睁不开眼睛才打个盹，因为您时刻准备听从大哥的呼唤。

一个血色黄昏，在大哥弥留之际，您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您发疯似地冲向水塘，想抢先大哥一步离开这个世界。幸而被众人拉了回来。当死神毫不留情地将大哥带走，似乎也带走了您的灵魂，带走了您生活下去的勇气。您茶饭不思，彻夜不眠，不几日便形容枯槁，神情呆滞。母亲，您知道我有多么的心痛！我能体会您那锥心刺骨般的疼痛，因为我知道您的每一个儿女都是您的心头肉！您曾经失去过一个一岁的儿子，一个六岁半的女儿。尤其是我九岁那年的六月，妹妹突然暴病身亡，您伤心欲绝，泪流成河，几乎哭瞎了一双眼睛。可是，母亲，您不是还有大姐、小哥和我吗？我们也都是您心爱的儿女啊！您怎忍心抛下我们追随大哥而去？

终于，您慢慢地有所好转，尤其是得知我怀上孩子以后，您把悲痛和思念深埋在心底，来到我的身边照顾我。也许是换了一个环境，不再触景生情。您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您终于恢复了对生活的信心。从此以后的十几年，从江西到广州，您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帮我带孩子，做家务。五年前您说自己年龄大了，坚持要落叶归根。其实这些年，在您的心灵深处，大哥的去世一直是您人生之大殇。每当家里办大事，您想起您的长子，依然是黯然神伤，泪飞如雨。您要回到那个您生活了八十多年的村庄，您想自己百年之后能够陪伴在大哥的身旁。

母亲，您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相信鬼神，相信菩萨，相信命运。您总认为是自己的八字不好，命中带克，克死了父亲，克死了儿女。您认为是自己前世造了孽，今生老天要惩罚您。所以十几年前您开始吃斋念佛，您希望用自己的修行来换取儿女们的平安。可是，佛祖并没有对您大发慈悲，苦难依旧与您如影随形。九年前，不到五十岁的大嫂，突然因脑溢血离世；三年前，六十岁的姐夫也因肝癌去世。这一次又一次的灾难是您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您抱怨自己的命太贱、太长，您总是担心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还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没料想，您一语成谶，您最担心、最害怕的灾难果真又一次降临！这是小嫂子的劫难！也是您的劫难啊！

母亲，您的命运如此多舛！怎不叫女儿痛彻心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