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听,那彩虹的疼痛。
在我荒废的年轮里,在寂寥的烟花深处。
我华美的十指,在这片摇碎的光影中,颤抖。
看不清。
――墨指含香《纸上的青春》
壹.重逢象没来得打草稿的文字,仓促,此后却美如山花烂漫。
午后的阳光失去了昔日的温暖,空气里扬着微小的细沙。最近很长一段时间林筱陷入一种恹恹的状态,就象这久睡不醒的天空提不起精神。乌云的背后或许有故事,这个午后林筱给自己化了一个淡妆把头发随意打个结高高地绾在脑后,出门了。
繁杂的桂林路上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林筱从街角的小店出来,旁边包子店的胖女人和对面店里的女人骂得正欢,围观的人们挡住了林筱想要离开的脚步。
胖女人穿着当下正流行的韩版长身罩衣,色彩艳俗,能当裙子又能当衣服,宽大的衣领露出一截红色的内衣带子。黑色紧身打底裤把大腿的线条勾勒得原形毕露,显得异常粗壮。半截黄色半截黑色的头发烫成大波浪的样子凌乱地披在脑后,随着波动的身体上下起伏,看上去很象一只正在发怒的狮子。
林筱从人群里挤出去,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张因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林筱愣住了,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兰芝。
胖女人骂得正起劲,双手叉腰,吐沫星子上下翻飞。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看了一眼林筱彻底愣住了。她还是没忘朝对面女人狠狠啐了一口,“再敢惹我,跟你没完!”然后一把拉过林筱进了自己的包子店。
“兰芝,真的是你呀?”林筱一脸抑住不住的惊喜。
她尴尬地搓搓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底布满血丝有明显的疲惫。
“林筱,让你看笑话了,没办法开门做生意,要是软了就得让人家欺侮。”
岁月的刻刀在兰芝的脸上过早地留下痕迹,皮肤萎黄而松驰,眼角眉梢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皱纹。眉毛纹得很僵硬,周围稀稀落落的眉毛茬子兀自直立着。干燥肥厚的嘴唇上勾了线,可能是刚才话说得太多,颜色掉了很多。
兰芝也在打量林筱,声音明显低了很多,“你还是那么漂亮,这几年怎么样?好几年没见了。”
兰芝的声音在耳边嘤嘤地响着,林筱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看着眼前的兰芝,满面烟火声色喧嚣,林筱的眼泪扑嗒扑嗒地掉在满是油污的地板上。
贰.我知道满地荆棘,仍愿赤脚走过,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对于林筱来说,童年是一首清洌的歌。每次想起,身体里都会传来绵延不断的寒冷,就象谁把冬天里房前悬挂的冰棱插进她的五腹六脏一样,一直没有拔出来过。
第一次见到兰芝是七岁的那个夏末。林筱象往常一样在院子里跟大黄狗一起玩耍,晨起的太阳给这个农家小院涂上最后一抹温暖,父亲给林筱换上新衣服,拉着她朝村里的那个叫学校的地方走去。
从那天开始,父亲从林筱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了。
兰芝是老师安排给林筱的同桌,她刚坐下,兰芝就在那张早已经伤痕累累的书桌上用铅笔画上一条线,嫌不过瘾,用小刀一下一下地刻,那股专注劲好象是划在林筱脸上。林筱不生气,朝兰芝笑笑,她喜欢这个长得象洋娃娃般的女孩子。班里有个男生往兰芝的铁皮文具盒里放毛毛虫,兰芝一声尖叫跳起来,那声音仿佛要把那个落破的教室夷为平地,身后的同学们哄堂大笑。
林筱若无其事地把毛毛虫拣出来,放生。
冬天来了,出奇地冷,风嗖嗖地哼着小曲往屋子里灌。林筱把身体倦起来缩在被子里还是被冻得牙齿咯咯响,她瞪大眼睛期盼着冬天快点过去。晚上睡觉时,兰芝把林筱拉进自己的被子里,她们把多余的被子还有棉衣都盖在身上。每天晚上两个女孩子都要嘻笑打闹一会然后各会沉沉睡去,纯真无邪的笑语回荡在宿舍上方清冷的空气里,是林筱童年记忆里唯一的一缕温暖。
那一年,她们成了最好的朋友。
叁.记忆里一缕青色的风刮过我们的容颜。
高二开学的第一天,兰芝没来报道。下了晚自习,回去的路上林筱远远地看见兰芝蹲在宿舍门口。看到林筱,兰芝两眼通红,弹簧般站起来三步并做两步走过来,拉住林筱。
“林筱,我辍学了。爸妈说我不是学习的料,浪费钱,不如早点帮家里在干活。”
“兰芝,拼一下,努力这么多年了,高考都没参加你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呢?”
“你人聪明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考得远远的,走的时候我去送你。”
“兰芝……”林筱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喉咙里含糊不清地涌出一个名字。
林筱握着高考录取通知书离开家乡是一个岑岑的雨天,铅灰色的云层堆积在天空里,象一叠发霉的被子。一声长笛打碎了小镇上站台的寂寞,零零落落的旅人从站台的各个角落拢过来,林筱和兰芝走在人群里。有一道光透过密密的云层,小站变得忽明忽暗,在两个人中间形成一条光亮的罅隙,她们各自站在自己的暗影里,中间仅仅隔着一个光亮的世界。
火车开动了,兰芝流着眼泪跟着火车奔跑。
日子在漫不经心地流逝,不动生色的把葳蕤的繁盛调零成满地的叹息。林筱坐在图书馆里恍惚间眼前出现兰芝的影子,兰芝在信里说,当年宿舍里那棵老柿树树头的柿子熟了,由青涩变成桔红,坚硬变成柔软。她说,提亲的人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她不甘心就这样把自己嫁掉……
见到兰芝时,兰芝蹲在宿舍楼一个阴暗的拐角处。她胳膊上胯着一个大塑料编织袋,头发胡乱地绑在一起,脸上还涂了胭红。见到林筱,连忙从编织袋里往外拿家乡的特产,在那些一包一包的特产中间,林筱看见了那只当年兰芝用的已经掉了漆破得不成样子的铁皮文具盒。
兰芝找到一份饭店服务员的工作,和林筱在大学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林筱上学,兰芝做饭,两个女孩子的日子过得简单而快乐。
那是一个悠闲的傍晚,晚霞从半个天空的位置慢慢褪下去,窗台上的桅子花正吐露芬芳,兰芝一边擦拭绿叶一边说:“这就是我的幸福,真希望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兰芝,你……爱过别人吗?”
“啥是爱?”
“就是那种很自然,很自然的感觉,早一步早了晚一步晚了,不早不晚刚刚好。只是一眼,就想跟他厮守一辈子,就好象已经认识了好多年……”
“你爱了?”
“嗯”林筱的眼睛放着亮光,脸上洋溢着小女人样的幸福。
兰芝的眼神迅速暗淡下去,转瞬又没心没肺般的哈哈大笑。两个女孩子的笑声飘出窗口,向很远很远的天外飘去。
第二天晚上林筱回到家里,饭菜象往常一样呼呼冒着热气摆放在桌上。
兰芝在筷子下面压了张纸条:
我回家了,城里的生活不适合我,我的梦想就是回家种地。记得,结婚时告诉我,伴娘是我的,谁也不能跟我抢。哈哈。
肆.生活就是那么露骨,暴露得让人悲伤。
被季节抚摸过的光阴过得飞快。
林筱结婚的前两天,兰芝从老家赶过来,风尘仆仆地带来两大编织袋家乡的特产。她躲在林筱新房的楼角不肯上楼,看见林筱走过来,赶紧从内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卷钱递过来。
“我得赶紧回去了,地里还有活等着我呢。”
“兰芝,你不给我当伴娘了?”林筱一把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很粗糙,裂了好几道口子,指甲里堆积了很深的灰尘。
“嗨,我可不给你丢人。”
“处朋友没?”
“急啥?地里还有活呢,走了……”话还未落音兰芝就风风火火迈开步子转身离开了。
那卷钱带着股汗液浓重的咸湿味道,在林筱的手里份量很重。林筱望着兰芝越来越远的身影,眼神迷离象此刻烟雨濛濛的天空,一直林筱以为自己是最了解兰芝的人,这一刻她却发现就要看不清兰芝了。
从此,林筱再也没见过兰芝,直到这次街头的偶遇,已经是5年之后。坐在兰芝的对面,两个人的情绪一直陷在那些零乱的往事里,直到手机的铃声一阵高过一阵才让林筱回过神来。
老公说,晚上加班不回家吃晚饭。
兰芝换好衣服关了店门,陪林筱一起吃晚饭。向阳屯是她们家乡的风味,装修别具一格,每次走进都有无比熟悉的感觉。城市傍晚的喧嚣被关在窗外,两个人选个靠窗的位置点好菜。兰芝小声地问: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林筱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把目光落在眼前的水杯里,久久没有离开,兰芝意识到这是林筱不愿意提的话题,也跟着她傻傻地注视她目光定格的地方,许久她们都没有说话。
林筱从楼上的洗手间出来时,听见两个服务员在小声说话。
“那个女的太幸福了,那么大束的玫瑰,999朵我做梦都不敢想啊,咱哪辈子也能遇上这么个主……”
“看那粘乎劲不象夫妻啊,结婚了这男人还舍得花那么钱买玫瑰?!哈哈,这年头一切都有可能……”
路过靠近楼梯的包间时,服务员正开门送红酒,玫瑰的芬芳破门而出,一个男人的声音直接钻进林筱的耳鼓,那声音那么熟悉,林筱心里一惊门缝隙里她看见了那张被玫瑰映衬得娇羞的脸倚在一个男人的怀里,那个男人,正是她的老公许疏桐。
一股热血直冲林筱的脑门,眼泪哗地流下来,两条腿象踩在棉花团上一样,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位子上的。
“林筱,你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兰芝”林筱哇的哭出声来。
“许疏桐……他怎么能背叛我?我对他还不够好吗?……”林筱双肩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中兰芝听出了大概。
兰芝急了,满脸通红,一把拉过林筱就往楼上走。
“咣”包房的门被兰芝一脚踹开,许疏桐端着酒杯的手颤了一下,满满一杯酒洒了一身。
“贱货,敢抢我姐妹的老公!”还没等那女子回过神上去就是一巴掌。女人发出一声尖叫,叫嚣着指着林筱的鼻子嚷嚷“敢找人打我!我不会放过你的!有本事你生个孩子出来啊?”说罢伸手朝林筱打过来,兰芝一下子挡在叶筱面前,那个巴掌落在兰芝的脸上。女人没打着林筱,转身朝许疏桐撒娇,“老公,我肚子疼,你看啊。。。。。。”林筱要冲上去,被兰芝拉住了,“你是有文化的人,不跟她一般见识。”
伍.如若先流泪,潮湿了谁的心?
那天之后许疏桐彻底不回家了。
生活象在上演一场黑色幽默,从此筱象变了一个人,面颊浮肿,眼皮有气无力地向下耷拉着。兰芝跟她说话的时候,她眼神空洞,整个人很麻木。
兰芝把自己的店关了,陪着林筱,每天变着花样做吃的。渐渐的林筱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哪怕那笑容一闪而过,或者带着泪。林筱决定不再无力地张望,如果说卑微也是一种骄傲,如果说生命中的另一半之所以成为另一半是因为缘,缘来缘散也许在于懂得,那么许疏桐真的懂吗?林筱起草好离婚协议找到许疏桐,许疏桐头都没抬在纸上“刷”“刷”写下自己的名字并说下个星期去办手续。在那一刻林筱困顿了,她一直死心塌地深爱的男人在一夜之间变成另外一个人,陌生得让她很恐惧。仿佛对方只是彼此过往中的一个偶然,曾经停留在彼此的目光里。许疏桐是林筱的初恋,婚前的意外怀孕让她丧失了做母亲的可能。许疏桐是独子,他曾说过,永远守候林筱一辈子,他曾说过把林筱当做女儿一样宠着。今天,曾经美丽的诺言就在这刺耳的书写声中烟消云散。冰冷而残酷的现实一一在眼前铺开,林筱象一只负重的蜗牛在路上蹒跚而行,爱情或者生活。林筱觉得自己是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艰难的呼吸,美好的,残缺的,麻木的疼痛。
林筱和兰芝站在民政局门前的那个上午,阳光清亮,看着路上车流一直向前奔腾,林筱仿佛是做了个梦,原来所谓地老天荒只有5年期限。约定的时间过了一个小时许疏桐还没出现,电话打过去没人接听。大约半小时之后,林筱的电话响了,显示是许疏桐,听筒里传来的却是上次那个女人的声音。
“你老公早晨出车祸了,你快点去医院吧。”
“车祸?怎么回事?再说我跟许疏桐已经协议离婚了。”
“不是没正式办手续吗?一天没办,他就是你老公。”
“你呢?”
“我没时间,你老公凭什么我去照顾?!”
兰芝在旁边急了,跟她这种人啰嗦什么,救人要紧。
大夫的努力终究没能夺回许疏桐的生命,三天后,当生命仪发出嘀嘀的警报时,林筱一滴泪都没流。
陆.记忆支离破碎,起于指间止于心底,从此再也回不去了。
兰芝要回老家结婚了。临走前一晚,林筱哭得很厉害,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兰芝一路陪她走过,林筱害怕两个人长久依偎之后冗长的黑夜,害怕从此一个人拥着回忆入睡。
婚礼上林筱亲自把兰芝的双手递到新郎手里,兰芝紧紧抱住林筱哭了。
兰芝怀孕的喜讯,她第一个告诉林筱。
兰芝预产期到了,她老公要请接生婆在家里生。林筱说,来我这里吧,高齡产妇本来就危险,再说城里条件医疗条件也好。
林筱却没能说服那个木讷的男人,让她没想到的是这成了自己生命永远的遗憾。
兰芝生孩子大出血,送到医院时人已经不行了。林筱看了一眼兰芝那张苍白的脸,放声号啕大哭,拳头象雨点一样砸在那个垂头耷脑的男人身上,仿佛要把心底所有的绝望统统发泻出来。林筱神情恍惚,梦里又回到那个破落的学校宿舍……
在兰芝房间的书桌上林筱看见当年她跟兰芝的合影,几本发黄的书,还有那个早就掉了漆的铁皮文具盒,这么多年了,兰芝一直留着,带在身边。林筱忍不住拿起来,轻轻擦掉上面的灰尘,一些往事翻江倒海般涌上心头。透着窗外的阳光,林筱看见用刀刻下的一行字:兰芝和林筱永远是好朋友。
林筱哭了,泪如雨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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