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以一位旁观者的身份叙述整件事。竟是如此的平静。仿佛生活的圆是我不曾涉足的禁区,那些单薄得让人心生寒意的时光,一如迁徙的雁群。没了对故地的依赖。只为寻觅那可以藏身,并且得以苟延残喘,继续生活的窠臼。有些记忆,就算是支离破碎,也归于生活。正如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而我表达的,是天寒欲雪,一场旧事焚烧的荒凉。
——谨以此文致待我如父亲般的爷爷
——楔子
【ⅰ】我掌纹中的某条折痕,必是因你而起。
将时间倒转,十年。恰如我如今年纪的对半分。便会折出一条生命的折痕。
我习惯在未满20岁的时候,还能回忆起十岁那年的一些故事。尽管在漫长的岁月罅隙里,有些记忆显得模糊而又让人费解。但思绪附有的功能便是倒带,这段真实得让人无法忽略的时光总能在某个黄昏落寞而又悠长的小巷里唤起我太多的回忆。无法割舍的疼痛必将如飞蛾扑火般热烈地在你恍惚的冥思中进行一个来回。心底窖存的一些渴望和冀望,在某个惊雷劈天的时刻湮没你所有的憧憬,并且尸骨无存。
在敲完题序的时候,我便想起了爷爷。这个待我如父亲般的男人。在我迷茫的少年时代惜伴左右。我庆幸这般在我颠沛流离的少年时代没有随波逐流,没有像每一部青春的言情小说里面所渲染的那样,固执、内向、想法异常地扭曲。所幸,我是健康的,且是和同龄人一样,在被一个称之为爱的襁褓中长大的婴孩。
我总会在异常安静的长巷里响起那个熟稔的声音。而如今,一切都归于风轻云淡,是一场后知后觉的觉悟。我说的是爷爷。聒噪的日光再也映射不出他苍白的须发,抑或是长满青苔的巷道,也覆盖了他拄着拐杖行走的印记。我终是知晓,浮光掠影的时代,一些东西太过久远地潜藏,终会被别的事物替代。一如我少年时代缺失的父爱,在爱与被爱的淡薄世态中填充无比盛大的祖孙情怀。
其实我知道,爷爷所作的一切只为偿还他儿子的罪孽。愈是亲近的人你愈是无从谈起。就像是我印象中爸爸摔门而出的场景,爷爷总是默不作声,而后漫长而又揪心的咳嗽声传遍整个巷道。然后奶奶近乎啼哭的声音一遍遍咒骂:造孽哟,造孽哟......
【ⅱ】故事如果再叙述一遍,让我当着说书的人,提及你和他的经过。
十岁的时候我有离开过妈妈一段时间。因为繁冗的生活压力同样让她无法喘息。事业刚起步阶段,谁都比较困难。妈妈娘家并不富裕,生活全部的重担落在她身上的时候,我总会看看她没日没夜地操劳,我总觉得感情的不顺让她在那年患上多多少少的抑郁,她厌恶进食,并且无法在夜里进行长久的睡眠。她总在天刚微微亮的时候给我准备早餐,然后坐在店里一遍遍拨打客户的号码,赔笑脸,联系业务。我亦是经常会被午夜黯淡的灯光刺醒,母亲有时彻夜未眠,她总是俯身案前,摆弄厚厚的册子。关于她的账单,那会我还看不懂,大多是关于生活的支出和进账,母亲总是精打细算地过生活,但这般艰辛的拮据,教会了我凡事都要学会节俭,学会自理才能对得起她平生所花的心思。母亲在那一年里对我说得最多的话便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人啊,还得有志气”。
然后我对母亲提及要回到爷爷家的想法。她稍有迟疑,不过也没问原因,第二天便叫爷爷过来接我回去。有时妈妈总是给我琢磨不到的惊喜,那会,我已经想好了如何应答的原因,只是,这般准备竟然派不上用场,后来爷爷对我说,母亲一人生活艰辛,这般长的假期,一来给你解脱,和其他玩伴一样有个美好的假期,二来给她自己松绑,孩子不在身边,自己多少可以少花些心思,专注于自己所要经营的事业。那晚,我竟在阒寂的夜里想起离开母亲之前的那场拥抱。依旧是默不作声,但母亲那双深情,热烈的眼眸里,我竟感受到有种窒息的疼痛。
我记得和母亲在拥抱时她在我耳边窃语:“要孝敬爷爷奶奶,记得早点回来,记得......”未等母亲嘱托完,我便打断了她的谈话,兴冲冲地拽起简单的行李奔到爷爷身边。那晚夜里或是因为恋家的思绪,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仔细想来,当时那般体会,竟感觉母亲话中有话。仿佛潜台词是:儿啊儿,别离开妈妈。想来竟有母亲害怕孩子被掠夺的担忧。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和削瘦的脸庞,一时间让我坐立不安。
我对爷爷说,我要回家。
爷爷自是对我这敏感的话题有些措手不及。不过仔细想来便猜到我是因为想妈妈的缘故而安抚。他一遍遍抚摸我的脊背,讲他和爸爸的故事。
爷爷似乎对我总是有常人所能想到的耐性。那晚我们谈话到大深夜,因为许久的分离我已忘记爷爷有早睡的习惯。爷爷好不容易把我哄睡着了,自己一个人却整宿未眠。后来奶奶说,那晚爷爷在那条长巷里走了不下十个来回,拐杖的敲地声,竟如哀鸣般断断续续。
除却拄地声的,还有爷爷久治未愈的咳嗽声。我能想到那晚爷爷不在屋里歇息的原因,是担心这般如老水车撸水的声响,惊扰我的梦境。
一时间我竟无语凝噎。我想,当时和我讲故事的是爸爸,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场景?
【ⅲ】旧事如尘,那场拥抱如井。
接连几天和爷爷一起生活的日子。或多或少消除了我对母亲生活的担忧。但那个朦胧的拥抱,总会在我梦中隐约浮现。爷爷说,我经常在梦中喊抱抱。然后让人无法破译的梦话让他心力憔悴。他经常问我是不是白天遭到别人的恐吓或是其他。后来我告诉他,那是因为我想起妈妈,那个拥抱,总是让我觉得与众不同。
然后爷爷沉默良久。接着拥我入怀。用已经没有杀伤力的胡茬在我的手心里捋过一遍又一遍。他说,爷爷家就是你家,妈妈一切好好的,要想回去,随时可以。
此时的我对爷爷竟有无法割舍的依赖。我拽紧他泛白的胡须,狠狠地捏他松弛的老脸。说,我要和爷爷学习书法,我不要学琴。
接着爷爷便是咯咯地笑。其实他能给我的,何尝不是父亲不能给予的温暖。如若我一离开,他何尝舍得,这般可以弥补的岁月,我想只有我多待在他身边多些时日,他在物质或者关怀中填补一些爱抚,才能慰藉一颗已步入荒年,满怀愧疚的心。老人的动机总是很是明显的,对于自己儿子的过失,对外人面前总是强力地袒护,唯有在亲人面前,是罪是福,自然晓得轻重。而爷爷,总是站在父亲的角度上,教导我为人处世的道理。
那时的很多事情我还并不是很清楚。甚至对奶奶偶然的问询,稍感有些不耐心并且厌烦,她总会在饭间偶然探询我对爸爸的看法。我自是置之不理,然后他们俩对视撇眉。若无其事地结束一场平淡的饭局。
在爷爷家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母亲来过四次。几乎每星期过来一次。并且都没有事先通知爷爷。也没有一同吃饭。她说她只是想我了,来看我乖不乖,问我要不要回家。后来见我没有回去的想法便也不强求,她只是叮嘱我别把心玩野了,马上开学了,要收心温书。爷爷在旁一直说我很乖,有学习篆书,正楷。然后妈妈和爷爷私聊了几次。期间有类似因为钱的举动推来推去。我听到爷爷的零散的几句话:又不是外人,他也是我孙子.....你存在给自己买些好的......
过后两人便是一阵子的静寂。后来母亲借口说店里忙,需要先回去,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反复提醒要听话之类的忠告。我总是无条件的应答。等到母亲走后,我问爷爷,妈妈为什么总是走得这么匆忙?爷爷说,妈妈忙,很忙......
后来长大一点,我才知道,妈妈当初不愿意过久地停留是因为不想看到大伯婶婶之类的脸色,毕竟,不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人,总会心存芥蒂或是无法名状的别扭。
爷爷就在那年暑假教会我了一些简单的书法。我犹记得开学前夕,爷爷一个劲地在我耳边嘀咕,这假期怎么这么短啊,往后要常回来看看爷爷,爷爷教你做很多好玩的事。我自是有所不舍,但想来来爷爷家已有一阵子,便也觉得有回去陪妈妈的必要,然后拽着爷爷青筋凸起的双手,说,下回,让我来讲你和爸爸的故事。
爷爷对我这一席话自然感到欣慰。或许,他早已忘了,他和我反复提及的父亲,同样的故事,已经反复循环到让我脱口而出的地步。其实,我一直不恨父亲,唯一觉得得,是他一直没能陪在年迈的父母身边,而让这两位步入古稀之年的老人,背负着类似罪孽般的宿命。
而让我一直愧疚不安的,亦是因为那份缺失。
多年以后我还会想起那个慵懒的午后,在汽笛声响起前,爷爷紧紧怀抱着我的模样。我看到他老泪纵横的脸,清浅的泪水自深深的皱纹中散开来。那个拥抱,是那么炽热,虽没妈妈那般热烈,但我感觉爷爷似乎用了他仅存的力气,力图攥紧我最后的体温。
接着就是整个长巷充斥着爷爷唤我的声音。我回过头看到一个面容安详,留着让人心酸的眼泪,久久地定格在巷口的位置,挥手,再挥手......
在我上学后的某一天,爷爷因为突发的脑溢血便住进了医院。这期间的一切事情没人告知我和母亲,直到短暂的住院抢救也没能挽回爷爷的生命。我和母亲乃至爸爸都不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后来奶奶才告诉母亲,爷爷给我留了一笔教育基金。因为这事,家里的兄弟一直闹意见。整个葬礼办得也并不太平。只是,爷爷临前反复念叨的还是我和父亲的名字......
我想告诉爷爷,那场拥抱,在你阔别之后,我会传给奶奶和所有爱我的人。
——谨以此为后记,给我最爱的爷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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