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一集镇时,天已过午。肚子也觉得饿了,就吃些饭再走吧。虽说距邯郸还有七八十里地,一下午加上一夜,明天,是不误与无面人的约会的。
然而谁又知道,这吃饭居然也吃出了人命来。
这集镇名临水堡。管它叫什么呢!能填饱肚子就是好去处——针对饿了的人而言。
找了个饭店,叫了仨菜,弄了壶酒。正吃着,门口进来几个下饭店的。两个中年男人、两个妇道人家、一个吃得不瘦的后生。看面相应该是一家人。其中有这后生的父母,另外两个,不是这后生的大伯、伯母,便是叔叔婶婶。他们也叫了菜饭,就与南、路二人挨桌。那后生也就是吃了两口,眼角子一斜,看到了南冰冰;看到了南冰冰,眼就直了,腰也直了,腿也直了,直着眼,直着腰,直着腿,像木头一样便向南冰冰挪将过来,饭也不吃了。来到南冰冰近前,呐呐道:“你你……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在饭店吃饭、在集市上行走,听这话听的多了,南冰冰未理睬,只管吃自己的;哪知有意、无意地一抬头,那后生白眼一翻,竟是躺了过去。好像是死了。几个家人慌忙猴拉稀般蹿了过来,扶的扶、搀的搀、叫的叫、喊的喊,软绵绵的,哪还叫得醒,一摸鼻子,早不出气了,再一摸心脏,已停止了跳动。死了!后生的娘大哭:“孩儿唉,这是一家人来给你看心脏病了……郎中说,只若你别激动,心平气和,能活到九十八的,怎么这就去了呢……”后生的爹像是发现了什么古怪,冲南冰冰大叫道:“快来人呢——妖精!”一听这侮辱的赞美,南冰冰扔下筷子就去拔剑,打算让这家子两桩丧事一块儿办,路平急忙按住她的手,同时向人家解释道:“这位老丈,节哀顺变!我这妹子长得太过好看!再见!”拉起南冰冰便飞也似窜出门来,南冰冰还直叫哪:“咱还没付饭钱呢”!路平则学着在南冰冰杀死一僧一道后时的南冰冰的悔叹的口气道:下次再付吧!南冰冰则学着当时他的另一种语调儿随之道:但愿下次的结局不是在说:下次再付吧!于是二人大笑着跑。
一口气奔出东街口,才慢下脚步来。南冰冰喘了口气:“他骂我妖精,你为何不让我杀了老杂种?”路平道:“那后生显然是爱美而爱死的,死得其所。但是以后,如果再见到人看你,你得首先问一问人家有心脏病没有!”二人大笑。
笑声中忽听得丁丁当当的风铃声响起、传来,清脆、优美、圆润、遥远、飘忽,悦耳,动听……不对!应是马铃声。因为几乎与此同时,欢快的马蹄声响起、传来。马铃声欢快而悦耳,马蹄声欢快而急促,不知是自哪个方向响起、传来。是自背后!听得欢快而悦耳的马铃声时,觉得欢快而急促的马蹄声响至少还在半里开外,当明白原是自背后来的时候,欢快而悦耳的马铃声就已到了背后,而欢快而急促的马蹄声听来好像就已跑到了前面去。应是也不知是谁家惊了马!二人急忙两边闪去。一辆马车自二人才闪出的中间飞驰而过。十步外一声“吁——”马车戛然而止,咯噔停住。
嚄!好美丽的一架马车!好富丽堂皇!车厢铺着红毯子,车挡板都系者红花,车轮、根根轮撑,都红艳艳的。一匹枣红大马,膘肥毛光,雕鞍如画。鬃毛宛如浓墨彩笔挥洒,脖子处套着花环也似的一圈铃铛,金光闪闪。车前左侧坐着一人,头戴一顶大红斗笠,周边挂满珠宝之类镂刻的花,如画;水红绸子褂,后背像似是镶嵌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完美的大字:
美
手中的一条马鞭,比尚方宝剑的缀饰还要多!
红彤彤的马车红彤彤的人,璀璨飘逸的缀饰、金光闪闪的“美”字和铃铛。此车此马绝非凡间物,应自仙山洞天来。看去美如好梦,不觉已是恍恍惚惚,仿佛进入梦幻中。
本来南冰冰还有心思给他两句“急着死呀”“没长眼呢”之类的不好听的,一看这马车与这马夫,顿时就新嫁娘般心情无比的好了。马夫面冲东北方,并未回睬一眼半目已看呆了的二人,便说道:“二位请上车,此去邯郸还有七十五里路;要不,天黑之前会赶不到的。”南冰冰觉得不可思议,问道:“你是谁?如何得知俺俩要去邯郸的?又为何如此好心?”马夫坐姿不动,说道:“人长得美,却不通‘美言’!美女一要少说话,二要会说美丽的语言,方可当之无愧美女。多说话嘴皮儿一旦磨薄了,嘴难免就大了,成了蛤蟆;不会说美丽的语言,不是泼妇就是臭娘们儿,再美也是母夜叉。请上车!”虽然近在咫尺,然而他说话的声音听来仿佛就是来自不知坐落何方的某仙山琼阁,清幽、婉转、飘忽、又极深沉,也无比动听。而语意在南冰冰听来却绝不顺耳,正待回敬,路平拉了她一把,二人便上了这美丽、高贵的马车。一声鞭响,啪!清脆悦耳,四野回响,宛如除夕夜报春的第一声鞭响。马铃声响起。马蹄踏踏。马车飞驰。
虽然马夫说的那番话的确不顺姑娘之耳,而细细想来,又十分在理,粗鲁是粗鲁了些,“道理”则无疑是细腻的,应该算作美丽的语言,而且是化境的美丽的语言。因此,南冰冰见路平不说话,也就一直闭着嘴,别让人说出“长嘴婆”来什么的,一着急,就泼妇了。
道路并不平,而坐在车厢里却一点也不觉得颠簸。道路两旁的树木、村庄在朝西如箭射走,马铃声悦耳,马蹄声欢快,马车飞驰,如在空飞驰,本应是的颠簸已变成了飘忽。坐在这车上觉得好美、好舒服,又觉似在腾云驾雾,或疑在梦幻,神智已恍惚。不由得,南冰冰已倒在路平怀里,因为她有了一种异常的感觉,觉得路平好像不想做正人君子了,在这车厢里;既然他不想做正人君子了,自己又稀罕做什么姑娘?做新嫁娘不是更好么——在这车厢里?于是半躺到,在他的怀里,并抱住了他的腰。可是忽然又觉得已是无精打采,是那种美好、愉快的一场兴奋过后的无精打采,虽说姑娘还没有与任何一个男人那样子过,但毕竟听说过,这时的自己,正是尽情尽意几番云雨过后的那种无精打采,愉快、舒服、享受的那种无精打采,好想说一句“舒服死我了,别动,让我搂着你睡会儿!”不知不觉,竟就睡着了,在路平的怀里,在飘飘悠悠的车厢里,在欢快的马蹄声中,在动听悦耳的铃声里。
路平知道这是谁的马车,知道马夫是谁。这架马车是这马夫的,这马夫就是这马车的主人。这是天下绝无仅有的一架马车,这马夫也是天下绝无仅有的马夫。无论谁坐在他这架马车里,也会首先有想找个异性发泄一番的感觉,继而,就是已发泄过后的感觉,不知不觉,就会愉快地、舒服地、享受地、美好地睡去。睡去后,也就任凭这马夫摆布了。不过这马夫谁也不摆布,只因这马车除他自己以外,天下人谁也没坐过。不是没人愿意坐,而是谁愿意坐也白愿意,他谁也不让谁坐。
因为这架马车是天下最美丽的马车,美的铃声,美的飞驰,美的飘忽,美的享受,也正好比男女得入洞房,美呀,不是谁想这“美”就可以美的,得有本钱,而这马夫所要的“钱”就是,你配不配坐这架美的马车,你有没有机缘坐这架可以流放万古的马车,而只若坐上这架马车,人,就已注定了要万古流芳——不论寿命长短,活二百八十岁和活十一岁一样。路平受宠若惊,感到自豪,感到轻飘飘的,感到已扒光了“好冰妹”的衣服,自己已趴了上去,光洁的小腹,白嫩的大腿,令人眼不再会眨一眨的美好的“三角”处……虽说路平极有定性,又对这马车和这马夫都了解,但最终还是无精打采地,在好想说一句“舒服死我了,别动,让我搂着你睡会儿”这样话的时候之后,进入了甜美的梦乡,搂着半躺在怀的南冰冰,坐着,垂着头,脸贴着南冰冰的脸,在飘飘悠悠的车厢里,在欢快的马蹄声中,在动听悦耳的铃声里。
马车飞驰,如在空飞驰,马蹄踏踏,马铃声欢快。飘飘悠悠,轻轻飘飘,二人进入了美的梦境,走进了同一个梦乡,深蓝色的天空,深红色的空间,淡黄色的地毯,浓浓的酒香、花香、清香、爱香、情香、美香……
猛听的一声:“吁——”仿佛就是来自不知坐落何方的仙山琼阁,清幽、婉转、飘忽、又极深沉,也无比动听。二人醒了,原是马夫喝住了马。二人迷迷糊糊下了马车,美丽的马车。而下了马车,突然就清醒了。竟是到了太阳又成了夕阳的时候!但听马夫道:“实在对不起!我去北面的黄粱梦有事需办。不能送二位全程,向二位道歉!离邯郸还有五里路。天黑能赶到。”不待二人致谢或回话,一声鞭响,啪!清脆悦耳,四野回响;马蹄嗒嗒,马铃声响起,马车飞驰,如在空飞驰,荡起一道烟尘,北面远去。只有欢快动听的马铃声依然留在了这处,听来好像就是雨过的彩虹,因承受不住浓浓的彩云的积压,所发出的节节断裂声,清脆,优美,圆润,遥远,飘忽,不绝于耳,回荡在心中。居然没能看一看这马夫前身的轮廓!白坐了人家半晌车,倒是接受了人家的道歉?这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
南冰冰感到有趣,因此道:“路兄,你睡着了么?”路平道:“我在你睡着之后睡着的,所以还可以五十步笑一百步!”南冰冰眼前一亮:“你认识这人?”路平道:“认识;就算不认识,眼下你也该知道他是谁了。”南冰冰不仅诧异:“认识怎么半个字也不说呀”?路平道:“在这世上,也只有不认识他的人,才会在他的家门外跟他说话。”南冰冰恍然大悟:“因为在他的家门外无论谁跟他说话,他也不跟你说!”路平道:“不是;而是他成年不沾家。一年三百六十天,只在家里待三天。若是见到谁就跟谁说话,他说他即是累不死,也会气死的。他只听美的语言,而世间人见面就谈美的,除他自己以外,又找不到第二个。可以想,三舅见到了六婶,就道:‘六婶,你看远天的白云有多么好看呀,虽然你的三角眼母狗眼,说句老实话,与美丽看来是无缘了!’这会打起来的。”南冰冰扑哧笑出来:“对对对,会打起来的,打不起来我管饭!”笑过,道:“哪三天在家?”
路平道:“每年下第一场大雪的那一天。一场大雪可以装扮的整个世界美丽起来。就用不着他卖狗皮膏药般到处散布美丽了;再就是寒食这天。寒食,是上坟的日子,这一天没有笑声,就算是不孝子孙去上坟,也不可能边走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样一步一步哈哈到坟上去……”南冰冰在哈哈大笑,捶胸甩发。路平只能停下来,待她的笑意告一段落,才又接着说:“这是人间的悲哀日,他当然不能见到人家上坟的也拉住人家谈美;另一天就是,四月的初七,这天是他的生日。他说人呱呱坠地这天,是母亲挣扎在生存与死亡线上的一天,他要在家陪伴母亲,伺候母亲,可绝非要为自己过什么生日——生日这一天不知孝敬母亲,而只知为自己的坠世大典庆贺的人,是这世上之最为黑心的人。孝道,也是一种美,而且是人间美中之最美;而真正毫无三心二意尽孝道的,好像自古说今,还没出现过一个,因此这世界在他看来,就十分地不可爱。”南冰冰道:“我听说他在家这三天,还有个什么讲究的?”路平道:“这三天他的家的大门口上,就亮出一面招牌来,上书四行飘逸、舒展、柔美、艳丽的大字。”接着,路平就说出了那四行字:
谈美咱摆席,言情把茶沏。
别的请掉头,罗嗦咱揍你!
南冰冰又扑哧笑出来。路平继续说自己的:“因为他姓:因、名:识美。他就叫:因识美。如果你不是南冰冰,如果南冰冰不是长得这么美,你想让因识美捎脚,摆席也白费。”南冰冰道:“你早该说给我,我正想找因识美呢!他让我仅仅坐了古往今来、天上地下第三把‘美女交椅’,我不服,我得排位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世间美女之第一。”路平道:“当然了,你如果排第二,是没谁敢排第一的。而你毕竟排到了第三,因此就有人排到了第一第二。”南冰冰道:“听说他编绘了一部《千古美女排榜册》,而后人呢?后人之中就没有美女了么?”路平道:“他说越往后,人会越丑的。因为,女人变得越来越馋、越懒,又都好风月。馋,就爱吃,吃来吃去嘴就会变大的,他说,几百年后,世上就绝对找不到南冰冰这样的,嘴就跟男人的大拇趾的指甲盖儿大小的,一个女人了。男人就是缘于不是下饭馆就是上酒楼所致,嘴,才比蛤蟆嘴不小的。懒,自然发胖,女人不是猪,越胖越上讲究。好风月,毫无节制,屁股就成了两瓣了,双腿也成了罗圈了。他说,到街上看一看,凡是罗圈腿的、走路两瓣屁股好像分了家的,那都是好风月好的。”南冰冰道:“这个因识美好坏!哪儿不好看,偏偏看人家的屁股沟子!说什么我也得找他!”路平道:“因识美,是研究美女的,有‘美学大师’之盛誉,在‘美女’这一行,他是职业眼光,天下无人能及。古往今来、天上地下,多少美女呀,都排位第三了,你还想怎么样?夷光、杨玉环她们,都排在一万位左右了。走,邯郸城去!”
走着,南冰冰又来了问题:“因识美,又是如何得知咱俩要去邯郸的呢?”路平道:“因识美是位异人、奇士。天下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他至少知道明天邯郸将有大事发生,当然更知道,咱俩不会对哪里有个卖老鼠药的感上兴趣!”“对极了!”南冰冰大喜:“亲嘴儿!”路平道:“不亲!”南冰冰不愿意了:“为什么”?路平道:“你没说亲几个!”南冰冰扑哧——笑。
——拙著《寒情蹀血七色梦》之第一卷《粉墨登场》中片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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